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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们的报答。青梅,你以后也要记住,做事不可以冲动,要知道什么是真正能对自己,对别人都好的,你明白吗?”
青梅默然良久。虞夫人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然而感觉却又是那么陌生。青梅慢慢地偎进虞夫人的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娘,我觉得好难……”
这句话勾起了虞夫人心底一桩大事。顾不得搂着她好好怜惜一番,便扳住她,正色说:“青梅,娘有句要紧的话,想要问你。”
青梅有些骇异,忙说:“娘,你要问什么?”
虞夫人一字一字地说:“青梅,你是不是心里真有王爷?”
青梅脸一红:“娘……”
虞夫人极认真地说:“青梅,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若是因为他是白帝才答应嫁给他,那么娘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不要,也会为你做主。”
青梅先是怔怔地看着虞夫人,忽然间脸又一红,把脸躲了开去。
虞夫人见了,心里微微一沉。但是仍然不死心地问:“青梅,你是真心想嫁给他?为了他吃什么苦也愿意?”
青梅轻轻点了点头。
虞夫人心里长叹一声,但脸上依然勉强地做出笑脸来:“好。这样娘就放心了。”
其实是真正的不放心。以青梅这样温顺单纯的性情,将来在天家内苑会有怎样的遭遇,虞夫人觉得想也不敢想。
青梅见她神情郑重,有些不知所措:“娘,你说得我心里好烦……”
虞夫人正出神,脱口而出说:“唉,以后才有的你烦呢。”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便急忙用一句打趣的话掩饰过去:“嗨,我是在想,不晓得我家青梅以后会生下多少小皇子,小公主来。肯定是个个淘气,整天缠着你,那才叫烦呢。”
虽然明知道是故意说出来取笑她的,青梅还是“腾”地红了脸,扭开了身子。
然而,这句话却也触动了青梅的心事。
那便是小禩。
青梅在虞府平静刻板的生活里,惟一的不平静,便是对小禩与日俱增的思念。那种感觉,就好像心里被掏了一块,幽幽地空悬着,没有什么可以填补。
“青梅。”虞夫人觉察出她的神情有异:“你好像有心事?”
小禩的事情,青梅原本是守口如瓶的。但此刻,她对虞夫人既然有了如对生母般的信任,也就决定告诉她实情。于是她点头说:“是。”便把事情的原委大致一说。
虞夫人笑道:“怎么不早说呢?”
这话叫青梅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娘有办法?”
虞夫人想了想,说:“办法是有,行不行就不知道了。明天我去找胡先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孩子悄悄接过来。”
青梅大喜:“谢谢娘了。”
结果过了两天,虞夫人带了胡山给的回音来找青梅。见面便先叹口气,说:“王爷说了,接孩子到这里来不行。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就不好了。”
青梅大失所望。惦记了两夜一天,却是这样的结果,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虞夫人却不着慌,拿眼睛瞟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
不过后面自然还有文章,青梅再老实,一听也知道这是虞夫人故意在逗她。于是拉着虞夫人的手摇晃着,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来:“娘啊,快说么,不过什么?”
虞夫人笑了,却故意不开口。
磨了好一会,虞夫人才把话说出来:“不过王爷还说,在虞府里见不方便,不如到外面见。”
“外面见?”青梅微觉惊诧,扬眉看着虞夫人。
“是。”虞夫人点头,“就是明天午后。在丰山下知霜亭,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聚聚。”
言语间把“一家三口”咬得格外重,掩饰不住的笑意。青梅顿时羞红了脸,想笑又想嗔地,低下头去。
子晟约青梅见面的丰山,在帝都城西。与荆山,岷山,瑶山一并,称“秋苑”,景色秀丽,是皇族狩猎玩乐的所在。
秋苑四峰之中,丰山最靠帝都。青梅的车驾从虞府出发,一个时辰便到。
下了车,眼前蓦地一亮。此时已经是春暮,又正午后,阳光明艳,照着其碧如荫的一片草坡,坡上清溪濯濯,缓缓淌过。一座古朴的六角石亭傍水而建,青梅抬头去看亭上的匾,认得前面的一个“知”字,后一个想来就是“霜”字了。
亭下十数侍卫扶刀肃立,亭上却只有四五个仆妇,候在石阶上,见青梅来了,一齐蹲身请安:“虞小姐。”
为首的赵婆婆,青梅认得,正是侍候过她进虞府的。此时自然也较别人熟络一些,含笑迎上前来:“虞姑娘请到亭里歇息。”
青梅四下一望,不见子晟和小禩的踪影,不觉有些迟疑:“怎么,王爷他——”
“王爷府中还有些事情,稍后便到。”
青梅释然。
在亭中坐定。丫鬟端着果盘上来,盛的是香梨,碧藕,火枣,葡萄几样水果,又奉上茶。时至暮春,天气渐热,帝都习俗,喝的是消暑的菊花茶。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花茶的清香之外,另有一股甘甜之美,原来是茶水中又调了蜜汁,于是忍不住又喝了两口,才放下。然后抬起头对着奉茶的丫鬟,笑了一笑。这笑固然是茶喝得通爽,舒心的表示,其中也不无赞赏,感谢的意味。
转念之间,却想起虞夫人的教诲:“天家面前,不可轻言轻笑。就是打赏下人,也不能泛。我知道你的性情,对谁都好。可是多了,就不值钱,对谁都好,就等于对谁都不好。”这些话听在青梅耳里,直有心惊之感,那都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道理,然而她知道虞夫人的嘱咐确是出自慈母之心,她想要前途走得顺利,就不得不照着去做。所以,念及于此,立刻就有些懊悔。但,那个丫鬟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映在眼里,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又感到宽慰,觉得一笑便让她这般高兴,也未始不好。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时辰过去,赵婆婆往远处一望,面露喜色:“王爷来了。”
青梅抬头看去,果然尘土轻扬,由远而近,正是白帝的车驾。青梅忙丢开手上的绒绳,起身移步下了石阶。
子晟的车马极快,片刻之间已在眼前。青梅方才的一点愉悦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代之以难以抑制的紧张。当马车在几步之外停稳,眼望着那道车帘,一颗心更是要跳出来似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小禩还是子晟?
下车用的蹬墩刚放妥,便见车帘一掀,车内子晟一声“禩儿小心”还没有说完,小小的人影如一阵风般奔了过来,径直扑进青梅的怀里:“娘——”
青梅下意识地搂住孩子。脸贴着脸,熟悉的触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热辣从眼眶中涌出,忍了一忍,两颗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小禩……”
眼前的小禩,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一身华贵簇新的衣饰自不必说,一张小脸也较以前饱满红润了许多。
青梅心中宽慰,亦有对子晟的感激,这时才忽又想起他似的,惊醒过来。方发觉到他正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们母子。
青梅连忙拭了拭眼睛,款款拜倒:“民女见过王爷。”
“嗳,算了吧。”子晟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在外面还这么跪来跪去,多累。”
青梅脸微微一红,轻轻一挣,想把手抽出来,无奈子晟却握得更紧了,眼睛丝毫没有打算从青梅脸上移开的意思。
这种如网一般的眼神,青梅是熟悉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却又压倒了旁的感受。转头看见小禩笑嘻嘻的神情,更是脸红过耳,极力向后退开半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王爷,小禩在这里……”
“哦。”
子晟省悟了。笑着看了看偎在青梅身边的小禩,轻轻地揪揪他的耳朵,说句:“小东西。”这么一来,总算松开了青梅的手,让她回复了些许自然的神态。
知霜亭中原有石桌石凳,但子晟径自依着阑干坐下,惬意地往石柱上一靠。青梅见了,便倚着另一端的石柱坐了,小禩靠在她的身边。坐定之后,赵婆婆就引两个年轻妇人上来给青梅见礼。一唤荀娘,一唤玫娘,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端正,看来敦厚,可靠。
赵婆婆说:“这两个是小公子的奶娘,虞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青梅微笑点头。
赵婆婆又说:“她们都是崔王妃选的。按例还该添两个,崔王妃说,这两个先使唤着,等虞姑娘过府之后,请姑娘自己再好好选不迟。”
她口中的崔王妃指的是子晟的二妃崔氏,掌着白府的家务。听说她秉性平和,不似另一位嵇妃的跋扈,上下都颇得敬重。这些事情青梅听虞夫人说了不少,所以赵婆婆一说,就明白。但要如何回答才合宜,却没有底。想了一阵,才说了句:“叫崔姐姐费心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得体,但语气失于平淡,加之迟疑良久,反而得到了相反的效果。赵婆婆有些为难了。子晟明白青梅的心思,忙对着赵婆婆点点头,说:“你办得不错。回去告诉崔妃,虞姑娘很满意。”
赵婆婆这才松口气,施礼告退了。
子晟望着青梅,也有所思虑。
向天帝奏请纳青梅为侧妃的奏折,誊好已经数天,却依然放在案头,没有递上去。以子晟此时的权势圣眷,娶一侧妃,自然绝不会存在不奏准的可能,而他心中的顾虑,在迟疑几天之后,终于被胡山一语道破:“王爷认为,虞姑娘真的宜于入宫为妃吗?”
子晟当然明白胡山的意思。然而,他对这样的问题,却只能报以沉默。
胡山揣度他的心情,索性更进一步地建议:“其实王爷真的想留虞姑娘在身边,也不必非要册立她为妃。”
但这次,子晟却不加犹豫地回绝了:“不,那不行。”
要留在身边,又不立为妃,意思自然是收做侍妾。这倒不是胡山看轻青梅,而确是出于更周到的考虑。但,子晟对此,想也不想地,就驳了回去。
为什么?驳回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不忍心,不愿意,自己也不甚了了地,就是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身不由己。那天在洛水河边,看到那样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子,明明是怕得发抖,却又一副凛然的神态,自己不由自主地便要为她出头。这种情形,从那时开始,就仿佛不受控制地发展下来。至于未来会变成怎样,行事素来缜密冷静的子晟初次有了不愿去想的感觉。
念及此处,子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终于惊动了青梅,原本已为子晟的沉默有些忐忑,此时提起勇气问了句:“王爷,怎么啦?”
“噢,没有什么。”子晟很快地回答。他看见青梅疑虑的神情,觉察自己出神得久了,便刻意要让气氛轻松些,于是笑着对小禩说:“小禩,在这里坐着多闷,叫荀娘她们带着外边玩玩去吧?”
小禩心里其实极想,但仍然回头征询地去看青梅,待青梅笑着点头,这才一跃而起,跑了两步,又站住,很规矩地行了告退礼,这才随着奶娘跑着跳着往山坡上去了。
“这孩子真是乖巧。”子晟半欢喜半喟叹地说了句:“你是怎么教出来的!”
青梅心里自然也如普天下做娘的一样,有说不出的得意,但嘴里仍是说:“乡里孩子不懂事,叫王爷操心……”
“没有的事。”子晟立刻打断:“我府里现在养着两个孩子,但有小禩一半懂事,不知能省我多少心。”
不说“我的两个孩子”,而说“养着两个孩子”,这就有些古怪。青梅记得虞夫人说过,白帝子息单薄,有过一儿一女,都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却并没有提过,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所以青梅心里不免疑惑,便答了句:“王爷说笑了,小公子必定是极好的。”
“好什么?顽劣不堪!”子晟笑着摇头,然而语气之间分明透出宠溺之情:“大概是让我给惯坏的。”
青梅更不明白,但她心地纯厚,其实并不介意。起身从桌上果盘里取了个梨,一面用柄小刀慢慢削着皮,一面问:“小公子多大啦?”
“小的那个,叫邯翊,跟小禩同年,也是五岁。他是我三伯青王的孙子,我堂兄阖垣的遗腹子。他娘也死得早,我看他孤儿可怜,就奏明祖皇,抱回来养了。这个,算是过继给我的。”
其实子晟过去还是白王的时候,与青王父子颇有过节,如果换了对帝都朝局略有所知的人,多半就会想到别处。但青梅不同,子晟这样说,她就这样听,不虞有他。
“另一个是原先端州侯文家的孩子,叫文乌,比小禩大两岁。他是我五姑母荣真公主的孙子,说起来也是亲戚。他只有一个娘还在,我看翊儿年幼,未免寂寞,所以时时接他过来住一阵,也好做伴。这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唉,真是什么祸都能惹出来。”
青梅笑了:“小孩子,哪能不淘气?”
“这话不错。”子晟也笑了:“我小时候,也淘气。”
说着,多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变化。
定一定神,见青梅将削好的梨打成片,装在果盘里端在自己面前,便捻起一片放在嘴里。
“你也吃嘛。”
不料青梅一迟疑,摇摇头。
子晟奇怪:“怎么?不爱吃梨?”
青梅脸一红,轻轻说:“老话说,‘二人不分梨(离)’。”
“哦——”
子晟恍然,继而大笑。“那好,”忽然身子向青梅倾过,压低声音说:“咱们就不分梨。”
说完复又大笑。青梅奇窘,顾不得上下,拧开脸去。过了一会,忽然听子晟没有了动静,才转头来看,见他微阖双目,似乎十分惬意。
良久,念了句:“嗳,难得半日悠闲。”
青梅看着他:“王爷忙?”
子晟没回答。自从做上白帝,每天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千头万绪,又岂是一个“忙”字能说尽的?所以,更珍惜的是现在这样云淡风熏,悠然自得的辰光。这么一想,倒记起一件事来:“可惜。”
青梅问:“怎么?”
“忘了带琴箫出来。”
“王爷爱听琴?”
“是。从前父王常常弹琴奏箫,他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也教给我一些,可惜这些年太忙,都搁下了。记得最后一次好好地奏箫都已经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发觉下面的半句话不宜说。因为那次与合奏的正是如今隐居的正妃甄慧!幸而青梅老实,对他说了一半的话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王爷这时要找琴箫,可不容易。”
“嗯。”子晟点头,想了一想,问青梅:“会唱歌吗?”
青梅连忙摇头。
“哪能呐。”子晟笑:“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怎么都会唱几个歌。”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给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一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一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这歌是不是该有铃鼓?”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节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铃鼓。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把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的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铃鼓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复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 泪湿江边堤
送儿上天途 一去无归路
莫道母心冷 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而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
“汝父临江住 劳劳日耕锄
汝母机织勤 朝朝不得息
岁赋去七八 寒酸尚可度
贫家贫亦足 无料祸事出
邻乡有恶主 强占我家租
汝父恨难平 欲向府督诉
狼狈与天吏 反被恶人诬
愤愤忧成疾 可怜人鬼殊
临去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 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