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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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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继洙会意,起身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扳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如今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帝态度的关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果然有过人之处。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便说什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前的确也有句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忽然神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人心性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出事,我自然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是出了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动。只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笑说:“事在人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为天帝七十五万寿准备,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帝懋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寿,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动荡,君臣都没有那个心情,一场庆典草草收场。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稳,子晟便决意好好铺张一番,以显孝心。他也真肯出力,上至典礼议程,下至工匠物料,无不亲身过问,每天忙得没有片刻立足之时。天帝体恤,便命他暂住在泰宇宫。此举别有深意,泰宇宫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宫宇,俗称“东宫”,在前朝一直是储帝住的地方。朝中内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真正是一派慈爱孝顺的和乐景象了。
  于是子晟如愿以偿,终于将那封撤换纪州督抚为凡人的诏书,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一片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中。其间只有寥寥两三个谏官,上了奏折,亦不过散兵游勇,无关痛痒,不足为虑。九月一过,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顺利揭过,于是暗松一口气,觉得大半月的忙乱算是没有白费。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热闹。一早起身,先进宫见天帝领赏谢恩,然后回王府受群臣贺。午时赐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来的歌舞升平时,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岁也不是整寿,不必太过铺张,所以不赐晚宴,只设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于是换了便衣,轻轻松松地往颐云轩而来,这才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庆祝。
  王妃们却不能这么轻松。一律礼服盛妆迎候,等子晟进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礼。子晟极不耐,却也极无奈。所以一等行完礼,立刻吩咐:“都换了便装吧,咱们好开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爷先别急,还有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禩先上前行礼。再来是个特意安排的节目,岁半的小公主瑶英,擎着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动,要乳娘在一旁帮忙举着,一摇三晃地走上前,然后大声说着:“爹、爹……”叫了好几遍“爹”,本该说一声“如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急,忽然清脆响亮地照直说了出来:“哎呀,我忘记了!”
  “这孩子!”青梅笑着:“如意——”
  可是这话已经不用说了,因为诸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小瑶英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来来。”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这里来。”说着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边来。”
  然而这么一来,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动。嵇妃心里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时已经学得谨慎不少,知道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和瑶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浅浅一笑。青梅看在眼里,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丝毫不曾觉察几个侧妃的皮里阳秋,顾自拉着瑶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着说话。瑶英这时,好多话还不会说,十句里有九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极流利的,惹得子晟阵阵大笑。不多时王妃们更衣回来,便吩咐开筵。这一晚,欢言笑语,舒畅非常。
  夜里子晟宿在樨香园。青梅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阵,有日子没有过来,这时自然要细问叮咛一番。说完又聊闲话,子晟这天心情大好,谈谈笑笑,不知觉间已交亥时。青梅觉得有些饿,便叫来彩霞,让她去看看可有什么点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点心,所以樨香园里总是备着。彩霞片刻即回:“刚巧有莲子羹。”
  “好。”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口味有异。细细品了品,略显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彩霞说:“这里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极名贵的药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于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着说:“这奴婢可不清楚了。这是秀荷方才拿来放在外边桌上的,待会等她回来问问她就是。”
  青梅点点头。彩霞见她别无他话,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着方才的话,低声调笑地问:“你上回说,特为我生日替我绣的腰带,怎么不提了?”
  青梅一笑:“这,怎么会忘?”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嗳。”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会跑。等我喝完这口,行不行呢?”
  “行、行——”
  于是青梅故意地慢条斯理,好逗子晟着急。谁知子晟不上当,只微微含笑地看着,结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想就这么一起身的刹那,腹中忽然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哎呀——”青梅一声惨呼,踉跄后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没有拉住,眼看着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脸色也变了。再看青梅,短短一瞬间的工夫,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脸色发青,显见得痛苦不堪。
  “来人!”子晟对着一拥而入的丫鬟内侍吩咐:“召太医!”
  说着,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样?究竟是哪里不对?”
  然而青梅咬着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医。满屋的丫鬟内侍也皆是肃然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异样的安静中,青梅喉间偶尔的呻吟,就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太医传到。见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给青梅搭脉。只见他两眼微阖,肃然不语,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载,真是难熬至极。
  终于,太医收回手来,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下塞子,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彩霞忙端过一碗水来,太医用勺子盛着药丸就水化开了,喂在青梅嘴里。这才叩首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子晟手一摆,疾步到了外间,回身说:“你说吧。”
  太医却又迟疑,仿佛有所顾虑。子晟按捺不住,沉声道:“昏聩!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
  话说得太重,太医惟有伏地叩头。子晟透口气,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你有什么都尽管说。”
  “是。”太医直起身来:“敢问王爷,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子晟一凛,冰冷的眼光从太医脸上一划而过,随即慢慢点头:“不错。”说着,吩咐彩霞把青梅吃残的小半碗羹拿来。
  太医接在手里,舀起一小勺放在嘴里尝了尝,有了把握,这才说:“王爷。王妃用的这碗羹里,加了两味药,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阴虚,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用作安神,然而独忌紫茸。所以这两味药绝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会如何?”
  “这,”太医低声道:“两味一起用,乃是极毒。”
  子晟急问:“那会怎样?”
  太医略一迟疑:“难说。王妃平时身子强健,药又下得剂量不足,性命或者无碍。但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儿,恐怕……”说着,又连连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连忙扶住旁边的椅背,才又站稳。两眼盯着太医,半天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匀了半天气,才慢慢地问:“那么,如今可还能补救?”
  “微臣尽力。”
  “好,你去拟方吧。”
  太医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会把药方拟好,双手捧着递给子晟:“先服成药,可保半个时辰。再服臣开的煎药,一个时辰之内若没有变故,那就算安然过去了。”
  子晟接在手里,略看一眼,就叫过黎顺,交待给他。又吩咐旁的内侍:“陪太医到北屋歇息。”一面对太医说:“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没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医唯唯答应着,随内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过彩霞来,问她:“那碗莲子羹,是谁做的?中间又经了谁的手?”
  “这……奴婢不知道。”彩霞颤声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来放在桌上的。”
  子晟转脸问:“秀荷在哪里?叫她来。”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张蜡黄的脸,两眼无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声提醒:“秀荷,王爷要问你话!”
  “王爷……”秀荷木然地转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扑倒在地:“王爷!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说着,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秀荷!”彩霞担心地看一眼子晟,“你这么哭,王爷怎么问话?”
  然而秀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子晟脸色虽然难看,却没有打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会,黎顺捧着煎好的药进来,彩霞忙接过,端了进去。子晟瞟了一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这里等,待会我再问你。”也跟了进去。
  青梅已经服过成药,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痛苦得扭曲着,但仍是苍白得怕人。见子晟进来,手一撑想坐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手一软,依然倒在床上。心里一酸,叫了声:“王爷……”就再也说不下去,默默流下两行泪来。
  “你看你!这么难过做什么?”子晟心里也一酸,强打精神来安慰她:“太医说了,你不过是哪口吃得不干净,喝了这碗药就好。”
  青梅凄然一笑。
  她毕竟不是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总还分别得出来。但话可以不信,他的心意却不能不领。于是上来两个丫鬟,搀扶着坐起来,把药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长叹了一声,“王爷,只怕青梅福薄……”
  “才说完,又来胡说。你哪里会有事?那腰带还没给我,想赖了可不行……”子晟笑着,然而话却已经说不下去。只觉心缩缩着,像滚着一团炭火般,又热又酸,只怕一开口,自己也要落泪。合上眼强忍了好一会,才又强笑着说:“你先睡一会。睡醒了就该好了。”说着,站起身要出去。
  “王爷……”青梅叫了一声,万分依恋地看着他,却又不说话。
  子晟见此情景,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床边,握着她的手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多想,好么?”
  青梅轻轻舒了口气,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经方才的一番折磨累坏了,药性上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头,阖着眼仿佛闭目养神,然而听着身边青梅粗细不匀的呼吸,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遥遥地听见更鼓响,天已交子时,自己的生日便在这样一种混乱中过去了。
  有人要谋害青梅。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头向窗外望了望,对着黑暗中的一片亭台楼阁,微微冷笑一声,又阖上眼睛。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愤懑、这样疲惫过,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场剧变时,那样地乱,那样塞满心的无法解释的悲凉。子晟又把青梅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仿佛这样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里拉拉杂杂地好像涌起许多事情,然而难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样凌凌乱乱地,似睡非睡也睡不着,稍有动静就惊起一身冷汗来。也不知熬了多久,只觉青梅的手微微一动,子晟又是一惊,连忙俯身去看时,见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脸色也已经红润起来。不由精神一振,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黎顺说:“已经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医过来。”
  片刻太医即到,连忙诊脉。子晟虽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阵阵发慌,强自镇定着,好不难受。一众丫鬟内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着,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太医展颜一笑,叩头道:“恭喜王爷!王妃真是洪福齐天的人!非但难关已过,而且母子都平安!”
  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过望!心里猛然间一松,身子竟有些不稳,手一撑才又坐住。丫鬟内侍们也都大大松了口气,却不敢大声惊扰,只是跪了一地叩头。
  子晟坐着看着,有些失神,脸上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黎顺听得声音异样,抬头看时见他以手抚面,指间走珠一般地淌出泪水,不由低声惊呼:“王爷——”但是随即想到他不过是喜极而泣,于是悄悄退出去,绞了块热手巾递到子晟手上,一面轻轻提醒:“王爷,太医必定还有话说。”
  “对、对。”子晟这时已经缓过来,用手巾捂住脸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苏园我书桌上那对翡翠玉壶,赏给太医。”
  太医谢恩。然后说:“王妃虽然已无大碍,但身子还虚,腹中胎儿也受了寒损,必须要好好调养才行。”
  子晟说:“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药库去看,无论是什么,人参、灵芝……”
  “王爷。”太医连忙叩首:“王妃体虚,不能用大补之药,得要慢慢进补,才能扶持中正,请王爷明鉴。”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么药自然由你定。你开了方子,交给——”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凝神想了一会,叫过黎顺来:“从今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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