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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子晟笑了:“用什么药自然由你定。你开了方子,交给——”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凝神想了一会,叫过黎顺来:“从今日起,虞妃的饮食用药由你盯着。这几个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么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黎顺神色一怔,答说:“是。小人明白。”
子晟点头:“你先送太医回去。”说着,回头看看青梅,见她呼吸匀称,睡得正熟,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来。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着等,因知道青梅已经无碍,神情平静了许多。见子晟出来,便磕头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说:“起来说话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个趔趄,一下没有起来,用手撑着才慢慢站起来,膝盖都挺不直了。子晟心里轻松下来,脾气就很好,看看不忍,指着旁边一个小杌子说:“坐那里说吧。”
秀荷谢过,坐在下首,用手轻轻揉着膝盖。子晟沉默了一会,先不提莲子羹的事,看着她缓缓问道:“我记得你进府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秀荷说:“奴婢是王爷回帝都那边进的府,已经十二年了。”
子晟点头:“你伺候过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我都知道,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说:“这都是王爷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神情一凝,十分郑重地说:“底下我要问你的话,非同小可。你要如实回答,明白么?”
“奴婢明白。”
“那碗莲子羹,是谁拿给你的?”子晟一字一顿地问。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儿送来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两步,又倏地站住,盯问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顺着杌子又跪到地上,磕头道:“奴婢说的全是实话,绝无一个字的假话。”
子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良久,微微一颔首,说:“好。你记住,你在这里说的话,关系重大,一个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么?”
“是。”秀荷很沉着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独处,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绕了两圈,停下来喊一声:“来人!”
进来一名内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来。”
季海已经得信,知道樨香园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听传召,片刻就到。
子晟说:“你派人,把秋符园围了。”
季海听着这低沉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语气,就觉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园子,季海知道她难逃此劫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寒。抬头看去,子晟的脸隐在暗影里,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
“没有我的话,一个人也不许进秋符,里面的人也一个不许出来。”子晟补充说,声音仿佛结了霜一般:“不许递东西,也不许传话。你听明白了么?”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问。
“还有,”子晟又说,“嵇妃那里有个叫青儿的丫鬟,你给我叫来。”
“是。”季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一时青儿传到。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看起来很老实,一见气氛不对,登时苍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跪在一边。
子晟便问她:“这碗莲子羹,是嵇妃要你送过来吗?”
青儿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
“你知道这莲子羹里加了什么药么?”
“知道,是紫茸。”
“还有什么?”
“这,”青儿摇头:“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来的时候,嵇妃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诉虞王妃,羹里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别的就没有了。”
“这话你传了么?”
“奴婢来的时候,虞王妃和王爷在屋里说话,奴婢就跟秀荷说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么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儿想了想,又说:“不过,奴婢好像听惠珍跟王妃说,紫茸王妃一时也用不上,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送了虞王妃做个人情,说不定,说不定王爷也会高兴……”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夹在侍从们仓皇的劝阻中,正是嵇妃的声音。
子晟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但立刻又冷静下来,自己走过去猛地打开了门。
嵇妃乍见子晟,不由呆了一呆。这么一挫顿,原本支撑着的那股横劲忽然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说不出的委屈。怆然跪倒,两行眼泪滚了下来:“王爷,我又哪里错了?”
子晟冷笑一声:“该问你哪里对过!我对你已经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诉过你,安分守己,你就是富贵尊荣的王妃。否则,优容总也有个限度。这话,你忘记了么?”
“我没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强地扬起脸来:“我犯了什么错?若是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问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
子晟扫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这,是不是你送到这里来的?”
“不错。”
“里面下了药。”
“是紫茸,那是安胎药。”
子晟冷哼一声:“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还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这一尸两命的事情,你如何脱身?”
嵇妃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起来:“虞妃中了毒?……王爷以为是我下的?”
“你能说不是你么?”
嵇妃看着子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过了好久,忽然笑起来:“王爷说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恼怒上来,冷冷道:“莫要以为我真的就不敢动你……”
嵇妃冷笑着打断:“王爷当然敢动我。我在王爷眼里,比只蛾子也强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又一敛:“可是,王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子晟淡淡地说:“可是你不必担心,要找,总能找得出来。”
“那是自然。”嵇妃说着,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贵尊荣反正都是王爷给的。王爷要拿去,又何须什么证据!我回去等着王爷赐白绫给我就是!”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嵇妃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迟疑着转过身来:“王爷……我要说不是我下的毒,王爷你信么?”此时没有那股悍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种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动,但不及细想,这么一犹豫的时间,嵇妃凄然一笑:“我早知如此。”说着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边坐下,顺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着烛芯。火光跳耀,映着他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正像他的思绪一样。
嵇妃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掀起的波澜其实远远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对这件事情产生了什么疑虑,而是他想起了当年嵇妃初进府时,也曾有过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时嵇妃的美貌活泼,他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惜好景不长,时日一久,活泼变成了任性,美貌也让骄悍掩盖住了,终于消磨光了他那一点热情和耐性。加上她与栗王的关系,以前一直都觉得是看在栗王面上优容她,此刻想起来,忽然发觉实在自己由栗王而迁怒她的时候也不少。想到这里,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层内疚,心不由得软了一点下来。
这时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时辰,已经过了丑时,算来离天亮也没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请胡山的念头。站起身,进到里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却是醒着的,睁着两只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边,问:“吵醒你了?”
青梅点了点头,说:“王爷和嵇家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爷话说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许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这么对你,你还向着她说话?”
“也不是……”青梅把脸依在子晟身边,低喃地说着:“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其实她也可怜……王爷,”青梅微微扬起脸,看着子晟:“天幸我什么事也没有,王爷能不能网开一面呢?就算为我腹中的孩子积福……”
子晟用手指圈着她一绺头发,想了好一会,说:“这,等天亮我找胡先生商量商量,再说吧。”
然而天还未亮,胡山反倒先找到了樨香园来。胡山在子晟身边地位举足轻重,但是他也很懂分寸,几乎从来不涉足白府内眷所住的地方。所以子晟知道他是有十分要紧的话说,于是立刻迎了出去。
“王爷。”胡山开门见山地问:“王爷软禁了嵇王妃?”
“是。虞妃昨夜中毒……”
“虞王妃中毒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胡山打断他。忽然一顿足,重重叹了口气,显见得心里急躁。口不择言,话就说得很重:“王爷一向心思缜密,怎么这件事会办得这样鲁莽?”
子晟怫然不悦:“如果你说的是栗王那边……”
“不是说栗王。”胡山又叹了口气:“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嵇王妃是冤枉的,这是有人设的套!”
子晟一怔,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王爷一来是因为有前番虞王妃的事情,先入为主,二来也是关心则乱。其实稍想想就明白,嵇王妃安分这么多日子,就算要做这种事,又怎会拣在王爷过寿,当着王爷的面下毒?何况这样根本无法脱身的事情,嵇王妃不疯不傻,又怎会做得出来?”
子晟默然半晌,慢慢吸了口气说:“如果不是嵇妃,那难道是……”
“现在什么也不能说。”胡山说:“这件事,王爷只有容后再慢慢查。”
子晟低头想了一会,忽然神色一凛,叫过黎顺:“到秋符园,请嵇妃过来,我有话说。快去!”
然而黎顺去而复回,带回的是个极坏的消息。
“嵇妃薨了!”
子晟和胡山,互相看一眼,骤然变了神情。半晌,子晟咽了口唾沫,吃力地问道:“什么时候?怎么没的?”
“这,嵇王妃跟前的人也不是十分清楚,总是昨天夜里。”黎顺偷偷瞟了子晟一眼,放缓了声音:“听说昨天夜里嵇妃从这里回去秋符,就把跟前的人都屏退了,一个人呆在房里。丫鬟们想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去惊扰。偷偷看过两回,头一回见她自个在灯下坐着,第二回去看已经灭了灯,放了帐帘,想是睡了,也没在意。刚刚我过去请嵇妃,丫鬟们去叫,总也叫不醒,这才着了急,走近一看,已经过去多时了。想来,想来总是吞了金……”
子晟木然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惊是悲是愧悔?良久,方长叹了一声:“唉……”
没有等他说出底下的话,胡山忽然截上去说:“嵇妃福薄。这件事错不在王爷,请王爷节哀!”
子晟怔了怔,胡山一大清早地找来,就为了告诉他“错了”,此时却又说“没有错”,是何意?然而仔细想想立刻就明白,嵇妃愤而自尽,结果适得其反,逼得坐实了下毒的事情!非如此不能堵住她娘家的嘴。
想到这里,子晟叹口气,说:“她毕竟跟我一场。这件事的根底,只私下里告诉她母家的人就是,对外面就不要走漏出去了。叫太医拟两张方子,算是,算是暴病去的吧。”
“是。”
子晟又说:“我现在心里太乱。她身后的事情,先生替我想一想吧。”
“是。”胡山躬身答说:“嵇王妃身后饰典,当务尽优隆,以示王爷对王妃,一片仁厚宽爱。”
这本是应景的套话,然而此时听来,分外诛心。子晟怔了好半天,涩涩一笑,不再说什么。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十一章
白府的这场风波,在外界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不是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这时帝都又发生了一件百年来未遇的稀罕事情,吸引了人们的全部注意——有言官尸谏建言。
此人叫彭清,平时为人耿直,不是很吃得开,不过一向也不多话,所以在一班谏臣当中,并不显眼。从帝懋四十年就做了正言,当了六年也没有什么大建树。四十六年母丧回家服孝,日前刚刚孝满起复,依然还做正言,一班老相识自然少不了要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把酒言欢,说到高兴的时候,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当局朝政上。有人就提到纪州督抚换成了凡人的事,不免有所议论。
此时彭清已然有酒,当下梗着脸捉出话柄来:“这跟时局同不同没有关系!古法不可轻言废,这还是眼下的谏官欠风骨。”
话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在座的倒有一大半是谏臣,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有人出来打圆场:“此事正逢万寿,总不能不顾这个大体。”
然而彭清非但不接话,反而越说越带劲:“此事乃天下根本!与万寿孰重孰轻?就是天帝也不该怪罪。”顿了顿,又说:“再说,过了万寿,也能上折。”
有人肚里有气,就故意调侃他一句:“彭兄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要上折的喽?”
“那当然!”彭清一昂头,涨红了脸回答,说完也觉得自己口气过分,定了定神又说:“此事不争,要谏臣还有何用?”
过了几天,彭清果然上折,也没有讲出多少道理,只是一再说“古法不可废”的老话。言之无物,自然到不了白帝面前就被驳回。于是彭清铁下心来,他原本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倒也了无牵挂,稍事安顿,怀揣着一封遗折,来在天宫外墙,一头撞死在了宫门上!
这一来,终于声震天下了。帝都内外,登时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件事上。无论彭清所奏是什么,单单是“尸谏“二字,足以令人兴起悲壮之感,而至同仇敌忾。
如此大事,派下料理后事的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将遗折原封上交,递到了辅相的手里。其时辅相有三,魏融资格最老,以掌中土兵马的大将军身份而入中枢,但此人很懂韬晦,其实不大过问政务。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两位,秦嗣昌和石长德。秦嗣昌亦是老臣,乃天帝肱股,石长德却与白帝走得很近。
接折子的人,是石长德。而拿到折子,首先要考虑的,是先递给白帝,还是直奏天帝?
石长德不敢专擅,于是拿上折子来找秦嗣昌商议。秦嗣昌的主张是直奏天帝:“此等事近百年不曾有,怎可能壅于上闻?递到白帝手里,依旧要上奏天帝。”
但这是不同的,倘若先递给白帝,如果有牵连,那也可以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然而石长德也觉得直奏于法理比较合,所以最好是先自己拆开看一看,当然这更是说不过去。正在迟疑中,秦嗣昌旁敲侧击地说道:“圣上英明,必有公论。”
石长德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折子反正也要上奏,如果先递给白帝,太着痕迹。倘若被人捉住把柄,参白帝僭越专擅,那么非但自己吃不消,连白帝也未必扛得住。于是不再犹豫,原折封进。
此折递进,过了两个时辰便发下,只有一句话:“交枢密廷议。”
枢密廷内阁枢相向有六人。坐总的例来是天家近支亲贵,此时是皇子中最年长的朱王颐缅。这位置其实是个摆设,只管点头不必开口。底下东府南府各出一使臣。这不过是帝都礼遇两府的表示,两府也知道,不如自己识趣,所以又是两个摆设。至帝懋四十年撤东府之后,就空出一个位置,于是先储命白王子晟入值,后来子晟由白王而为西帝,便又举荐了匡郢补入。而其中最举足轻重的,还是三辅相。
这六个人,除非军国大事,从来不凑头。所以显得天帝于这件事情,亦非常重视。但其实这六个人心里对天帝此举都另有一番想法,然而既然交下来议,那总要议上一议。
于是照例由朱王来开头:“这样的事,可有成例?”
这可难想了。眼前自然是没有,就要往早先去找。想了半天,还是南府使臣曹阳景想起来一个:“先帝彝俊十九年的旧例,似乎可用……”
算一算,那也是一百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帝彝俊三岁登基,生性好玩,颇多荒谬绝伦的举动,实在不能算是明君,连后世诸帝,也不能讳言。所以,听到要引帝彝俊朝的事情,三辅相就不免微微皱眉,但也不便反对。于是朱王又问:“那时的先例,是怎样?”
“这,”曹阳景说,“也记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旧档来查一查才行。”
这又不对,既然记不起来,何以能说以为例?但这话亦不便说。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