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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曹阳景说,“也记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旧档来查一查才行。”
这又不对,既然记不起来,何以能说以为例?但这话亦不便说。于是,朱王吩咐取来帝彝俊朝的旧档。匡郢先接过来,找到十九年,果然有一先例。那一年,帝彝俊忽发奇想,要效法先帝,建一番武功,于是故意与东府起了口舌,借机下旨要御驾亲征。这当然会招致群臣反对,其中就有一个于姓司谏,以死进谏。
朱王问:“当时情形如何?”
匡郢看了一遍,总结出两条:“其一是设馆祭祀,其二是起祠以供后世瞻仰。”
“别的呢?”
“别的没有了。”匡郢说。
诸人都哑然。然而接过旧档一看,又都恍然。原来那番陪上命的苦谏,并未被采纳!不过最后仗也没打起来,原因是帝彝俊不知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腹泻不止,又讳疾忌医,转成重症,好歹熬了两月,才二十二岁便早早龙驭上宾了。
沉默了一会,秦嗣昌慢慢地开口说:“此例恐怕不合用。”
那就要找别的先例。匡郢有别的想法:“那倒也未必,恐怕后来又有追加的饰典仪注。”这是很可能的,帝彝俊之后继位的帝珫炀相当开明,对前朝这段公案有所更论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也要慢慢去查找才行。
然而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在座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真正需要有结论的,是彭清折中所奏的那件事,也就是白帝所推的凡界自理。这件事必得先看天帝的态度,而天帝在把折子交枢密廷议的这举动上,就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事到如今,天帝是要顺应彭清所奏的意思而行了。倘非如此,不会别无他话。但,天帝的沉默也表示,他现在还不愿意轻易去驳子晟的体面。因此绕过白帝下发枢密廷的折子,无非是要转给白帝这层意思。
结果,还是朱王把话挑明了:“这些仪注,让礼臣去查就是。咱们就不用再四五不着地议了。剩下的事情,匡郢,你去跟子晟说吧。”
这正是大家心里的想法。但在匡郢,虽然说他为白帝心腹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如此被指名道姓地说出来,毕竟有些尴尬。再者,更重要的是这话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一力扛下说服白帝的责任。而白帝是否甘于就此收回成命?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匡郢一时犹豫,没有立刻回答。
石长德见此光景,觉得有必要助匡郢一臂之力,于是说:“这样吧,我和匡大人一同去说。”
这是石长德处事周全的地方。深知以眼前情势,这件事可大可小,是风波不起,还是波澜大作?全在白帝一念之间。而匡郢也极欣慰而感激地点头:“如此最好。”
等到了车上,匡郢不无忧虑地对石长德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王爷不肯答应,如何应对要有所准备。”
石长德木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只说了句:“王爷一向深识大体。”
匡郢无法这样乐观,因为深知子晟对此事的执著,而且以他的性情,万一固执起来,难以劝解之处,还在当初的先储承桓之上。
但,事实是他过虑了。子晟很平静地延见了他们两人。简单地问了几句枢密廷合议的经过,便把彭清的折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这封奏折石长德与匡郢都已经看过,好在就事论事,并未有所株连,令他们大松一口气。
果然,子晟看完,亦是声色不动。坐着想了一会,第一句话便说:“纪州督抚肯定要另选人了。匡郢,你到部里检一检,把合适的人选开个单子上来。”
两人喜动眉梢。即便是石长德也没想到,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事情会如此顺利。于是心悦诚服地说了句:“王爷英明。”
子晟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等两人告辞的时候,子晟单独叫住匡郢,问他:“有个叫马渊的司谏,是不是秦嗣昌的亲戚?”
匡郢站着想了一会,回答说:“是。我记得似乎是他的内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子晟一笑:“他是彭清的知己好友,你知道么?”
匡郢一凛,不由抬起眼看了子晟一眼:“我不知道。”
子晟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摆了摆手。匡郢有些惊疑不定地,躬身辞出了。
子晟若有所思地,独自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进到里间。里屋却是只有胡山一个人在,子晟坐下来,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先生所料不差。”
胡山淡淡地说:“王爷还不能独断独行。天帝要告诉王爷的,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
子晟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很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三天之后,白帝下诏往凡界纪州加派天人为督抚。原先凡人督抚虽然留任,然而任谁都看得出实则已被剥夺了权柄,这其实是白帝在“尸谏”的压力之下作出的让步。于是一场看似凶险的风波只是匆匆掠过,并未伤到一丝皮毛,令人不能不松一口气。但也有极少数敏感的人从蛛丝马迹中有所觉察,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无间,反而更悬起了心。
然而绝大部分的人没有那样锐利的眼光,依然在一派喜乐安详中,迎来了帝懋五十年的初春。青梅自年前的风波,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得太医首肯,可以四处走动。但仍有叮咛,不能受累。为给她消愁解闷,季海出的主意,给搬了两只青瓷大缸来,养了几十条各式各样的金鱼。于是,青梅闲来无事,便坐在廊下鱼缸边,看看绿水碧草间,悠然游动的鱼儿,倒也惬意。等转过来年,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身子日重,更加不愿走动,每天喂鱼为乐,把一群鱼儿养得肥头长尾,憨态可掬。
小禩与邯翊,从年前就已经延请了师傅,开蒙进学,功课甚忙,加上子晟不愿青梅烦累,所以两个孩子每天来问个安,说几句话就走。能常常陪在身边的,只有虞夫人。
这天虞夫人又来,母女俩谈笑一阵,青梅忽然问了句:“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好人家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虞夫人问得愣住了。“好人家?你问的是什么人家?”顿了顿,又笑:“怎么听着,跟要做媒似的?”
“对了。”青梅挺认真地说:“我是要给人做媒。彩霞碧云两个,跟着我过来,年纪也都不小了,该给她们打算打算了。我不想她们埋进这府里。”
虞夫人倒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觉得一阵无端的寒意。想一想若在三年之前,青梅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转念至此,竟不知道何从说起。
反倒是青梅自己,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转开了。“反正,”青梅浅笑着,“这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娘你看着合适的人家,替我留意着就是。”
停了停,又说:“还有秀荷……”说到秀荷,就想起有件事情,可以和虞夫人商量。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听见丫鬟传报:“王爷来了。”抬头就看见子晟从回廊那端,踱了过来。
青梅含笑迎了上去。虞夫人一旁行礼。
虞夫人又坐了一阵,陪着说了些话,无非是互相问候,因知道他们夫妻要说话,便起身告辞。子晟也不挽留,只吩咐:“把新进来的紫酥梨拿两篓给虞夫人带去。”
虞夫人又谢过,方自去了。子晟便问青梅:“在这里坐还是进屋去?”
青梅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想了想,说:“还是进屋去吧。正好我也有事同王爷商量。”
两人进屋坐定。子晟便问:“你有什么事?”
青梅一笑:“王爷先说吧。”
子晟正要开口,彩霞领着两个丫鬟,端着新沏的茶、水果、点心过来,都摆在桌上,一福,又都退了下去。子晟的眼光跟着转了一圈,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见秀荷?”
子晟一向不大留意丫鬟,青梅便知道他要说的话跟秀荷有关。于是笑笑说:“巧了,我正要跟王爷说秀荷的事情。”
“哦……”子晟也明白青梅要说什么了。
他临来樨香园之前,总管季海特为来回禀他,脸上很有几分为难的神色。“王爷。”季海说:“前几天栗王说想要秀荷……”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栗王有公事过府,正好秀荷到前院来替青梅取样东西,不知怎么就跟栗王打了个照面,被栗王看中。栗王开口要一个丫鬟,子晟自然不会不答应,当场交待给了季海,也就抛在一边了。这时提起来,子晟站着想了一会,才记起这回事。便说:“上次明芳到朱王家用的什么妆奁?就按那个发送就是。”说完抬脚要走。
季海一听,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是为了妆奁的事。”顿了一顿,才很吃力地接下去:“是……是……是这事情,叫虞王妃给挡住了。”
“哦?”子晟奇怪了,“为什么?”
“虞王妃说是秀荷自己不愿意。”说着,连忙又解释:“秀荷是虞王妃跟前的丫鬟,虞王妃要为她做主,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是栗王爷那边又派人来催过了……”说到这里不说了,只偷偷瞥了眼子晟的脸色。
子晟皱了皱眉,不大痛快地说:“你真是越来越能干。这种事还要我来过问!”
“是、是。”季海咽了口唾沫。这种事是不该惊动白帝,然而想不到的是,一向好说话的虞妃一句“不行”就给顶了回来,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只好去请崔妃出面,崔妃听说是虞妃挡住的,含糊几句又把烫手山芋扔回给他。无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白帝。
好在子晟也没再多说什么,想了想,回答他:“知道了,我去同虞妃说。”
季海等的就是这句话,登时松了口气。
在子晟看来,这原本是极小的一件事。然而到了青梅面前,看她的神情似乎郑重其事,才觉得也没有那么简单。正自思忖着如何措辞,听青梅缓缓开口说:“既然王爷要说的是同一桩事情,那我先说一句。八叔叔已经望五十的人了,秀荷才二十出头,这能是桩好姻缘么?”
子晟有些哑然。听青梅的口气,不像在说一个丫鬟,倒像替一个家人打算,子晟听着颇感新鲜,也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青梅又说:“我问过秀荷自己,她也是不乐意。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总也不能一点不给她打算吧?”
这句话说得很占情理,子晟觉得为难了。“可是……”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已经答应了栗王。”
“那,不能想办法再辞了吗?”
“这……”子晟摇摇头,“不便开口。”
“请王爷勉为其难开一次口,在秀荷可是一辈子的事情。”青梅正色说。
“青梅,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子晟忍耐地说:“我告诉季海,让他再给你挑几个好的丫鬟,不好么?”
青梅木着脸,僵了许久,依旧不甘心地说:“可是秀荷她自己不乐意……”
“青梅!”子晟皱着眉,忽如其来地叫了一声,显得心里很不痛快。
青梅微微扭开脸,没有说话。
子晟忍了忍,又说:“一个丫鬟,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
“王爷。”青梅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他说:“王爷莫非忘了,青梅从前也不过是个丫鬟!”
一句话,把子晟堵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青梅,你这是怎么了?”呆了半晌,子晟终于说道。语气里除了不满之外,确实也有几分困惑。
青梅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她是怎么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即使当初为了如云那一次,她也不曾这样一句顶一句地跟子晟争执过。然而,就算心底有一百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该、不能这么做,可是心里却像另有种奇怪的浮躁感觉,仿佛非要发泄出来似的。
“就为了……”就为了一个丫鬟,子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有了刚才的话,这话未免太刺心,于是临时改口:“就为了这么小一点事情,何至于跟我闹成这样?”
“王爷眼里的小事,却是秀荷的终身大事。”一个又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子晟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青梅!”几乎要发作的当口,眼光忽然落在青梅隆起的肚子上,终于又把一股恼火强压了下去,慢慢地坐了下来。
“青梅,你是有身子的人,何苦操这么多心?”
青梅低头不语。
“好吧、好吧。”子晟重重地吐了口气,让步了:“这次就算了。我来想个理由回了栗王。可是青梅,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到这里,子晟神情有些阴沉了,语气亦变得很重:“我不希望有下一次!你明白么?”
青梅微微一扬眉,正待要回答,忽然门口有人说话:“不必了——”身影一闪,却是秀荷走了进来。
子晟一肚子正没地方出的怒气,立刻就转了过去。“这是什么规矩!”他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青梅也吃了一惊:“秀荷,你怎么……?”
秀荷上前跪倒,给两人各叩一个头。然后说:“奴婢来了有一会了。王妃为了奴婢,跟王爷说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奴婢在这谢过王妃了!”说着,又给青梅磕头。
“这里本没有奴婢说话的余地,可是有些话奴婢不能不说了。”秀荷很平静地说:“王妃对奴婢太好,可是奴婢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奴婢不配王妃如此对待。奴婢原想一辈子伺候王妃,赎了奴婢的罪,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青梅越听越糊涂,可是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又起了不祥之感。“秀荷,”青梅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地,“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秀荷说:“奴婢有几句埋在心底的话,本来到死都不敢说出来,可是现在奴婢再不说,那就真的是罪无可恕了。”说着,又向子晟磕头:“奴婢这些话,也要王爷一起听了才行。”
子晟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望着秀荷。看了一会,点一点头,喊了声:“黎顺!”
黎顺进来站定,子晟便吩咐:“看看附近有什么人?叫他们都走。”顿了顿,又说:“还有,你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靠近这屋子。”
黎顺领命出去,只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又安静下来。
子晟站起来,慢慢地踱到秀荷身边,背着手,微仰着脸,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一样硬:“秀荷,你要说的,是不是上次那碗莲子羹的事情?那里面下的毒,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青梅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猛地一激灵,瞪大了眼睛看着子晟。
秀荷也微微一哆嗦,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咬一咬牙,承认道:“是。是我下的药。”
“秀荷?”青梅的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握住了椅柄,直抓得指节发白:“怎、怎么可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崔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子晟又问。
“崔王妃救过我娘。”秀荷强自镇定地说:“所以,我欠崔王妃一份大恩。大概半年前崔王妃叫了我去,给了我一包药,说是麒麟珠,单独用是安神药,跟紫茸一起用就是毒药了。她说她有法子,劝说得嵇妃做了紫茸羹汤给王妃,到时候就叫我把麒麟珠下到里面。
“当时我拿着那包药,就跟拿着块烧红的炭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也知道,王妃平时待我,就跟姐妹没有两样,我要起了害她的心,真是天理不容。可是,崔王妃她是我娘的恩人,她也是我的恩人。后来我想了又想,决定把药减一半,只下一半。崔王妃给我药的时候说过,这药出不了人命,就是有孕的人孩子保不住了。我真是这么以为的,要不然,打死我也不会下这个药。我想,一半的药,或者王妃有福,就不会有事,我也算把崔王妃交待的事情办了。
“后来我看见王妃的模样,才知道那药那么厉害,那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死。”秀荷说着,又俯身磕头:“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天幸王妃没有事,好歹减了一点奴婢的罪孽。如今我把什么都说了,请王爷发落就是。”
子晟半天都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僵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呆呆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一样。一时觉得秀荷可怜,一时又觉得秀荷可恨,一时觉得嵇妃可怜,一时又觉得崔妃可恨,一时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崔妃为何要这么做?想来想去,一片乱糟糟当中,有一件事却忽然想了起来:秀荷犯的,是死罪!想到这里,青梅清醒了不少,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才能救秀荷?
正没措手地思忖着,听见子晟说:“栗王府,你是肯定去不成了。”
这话实在突兀,说得青梅和秀荷都一愣,不知道他怎么这时候还能记得这回事?子晟显然不曾在意她们的神情,停了一会,顾自又说:“你犯的,是死罪。”
“是。”秀荷脸色苍白,但声音却很平静。
“但也不是没有可恕之处。”
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