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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晟“哈哈”大笑:“这你可骗不了我。你才舍不得呐!”
青梅故意绷着脸说:“你倒说说,我舍不得什么了?”
子晟却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地盯着她看。青梅终于给看得红了脸,站起来说声:“我去看看她们备了什么点心。”就要往外走。
“哎,别走。”子晟叫住她,“我还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青梅又坐了回来,问:“什么事啊?”
“就是翊儿去东府的事。”
是这件事,青梅立刻显出很留神的神态来。
子晟却不说话,沉吟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青梅,我让翊儿去东府,不光是为了东府缺人,也不光是为了历练他。”
青梅奇怪了:“那是为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子晟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力量似的,“这些话对你有点重,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先答应我,不能着急。”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跟着郑重起来,她定了定神:“我不着急,王爷你说吧。”
子晟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宫女在窥探,方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要安排翊儿离开帝都。”
青梅失声道:“为什么?”
子晟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跟着说出来的,却仿佛是跟刚才不相干的一句话:“青梅,如今我只有翀儿一个亲生的儿子,按说就该立他为世子。”
青梅的心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件事情上来,怔了好一会,才颇不自然地笑笑说:“好好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啦?”
子晟知道她想得岔了,于是跟她解释:“你别以为我提起立世子,就是有了什么事了,不是的。到了我这个地位,这件事不能不尽早打算起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这关系着我姬家大业,跟全天下人的身家命运,你想,是不是得好好地考虑过?”
青梅眨眨眼睛,带着几分局促地说:“可是,王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要说给你听。因为这件事情,我必得跟你商量。”
说到这里,子晟停了下来。青梅一时还领会不到话里的意思,也只好等着。子晟思忖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现在玉儿她们几个承幸之后,我都叫她们喝了药。”
这话,青梅听明白了。原来宫中有一种秘方,可以使得嫔妃承泽雨露之后,不会受孕。据说这方子本来是从行院来的,后来被风流公子弄出来做寻欢之用。青梅不由得要问:“那是为什么?”
“我实话告诉你,”子晟的声音有些阴沉,“我姬家八百年基业,历四十八位天帝,就没有一代没出过兄弟阋墙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你还不觉得,我却是从小就不知听了多少。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心里不怕这些事的,可也没有一个能有法子的。”
青梅悚然而惊。这些话以前也听说过,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得这样明白。
“你想一想,你是这样的性情,倘若将来卷进这些事情里,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所以我想,反正你我都还年轻,以后必定还能有儿子,你这么宽厚平和,教出来的孩子必定也好,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何况就算只有翀儿一个,那也没有什么。”
子晟说得有些累了,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青梅却是听得呆了,她的内心震动莫名,此时方才觉得,天家不单夫妻与寻常人家不同,就连做爹娘的也不一样。
“其实这道理跟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晟仿佛看透她心思似的,“小门小户过日子,家里好几个孩子的,倘使爹娘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也得吵架?只不过到了咱们家里,就不光是家里争,还不知道会牵扯到多少人。而且,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是不是更得要好好地想过?你是他们的娘,我自然也要跟你商量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于是青梅点点头说:“王爷刚才说的,我明白了。”一顿,又问:“可这跟翊儿去东府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问,子晟的神情又有点沉郁:“其实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翊儿这孩子极聪明,可是他的性情……”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悒悒难解的心事,默然半晌,轻叹了一声。
青梅赶紧说:“翊儿是犟一点,可是心地挺好的。”
子晟不响,过了会才说:“我不是说他的性情不好,只是,他要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王爷!”青梅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十分意外,“翊儿这么多年,不都跟我们亲生的一样么?你看他跟我们,不就像是亲爹亲娘一样吗?”
子晟摇摇头:“那是因为他还小,还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最近几年我在一边看着,这孩子的聪明只有比我小时候还强的,假如留在我身边调教几年,必定能成大器。”
“那不是挺好。”青梅插嘴说。
“假如他没有非分之想当然最好。可是他却是那样的心性,那样的傲气,再有了那样的才具,怎么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到时候……”
底下的话子晟没有再说下去,但青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立刻变了。
“眼下只有先这样。”子晟说出自己的想法:“放他到东府去,那里地方也不差,配得上他的身份,离帝都远些,也就不容易起想法。留在帝都,就是他自己没有那么想,也可能有一干别有用心的人挑得他起了念,那时就更不好收拾了。”
“可是,”青梅一片慈母之心,想的都是一件事,“这么一来,翊儿就不能再回帝都啦?”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那自然不是。东府一去又不是回不来了,让他年年回来看你几趟——你又怕他累着!”说得青梅也笑了。子晟又说:“其实等再过几年,倘若翀儿能强过他,那也可以把他召回来,倒是将来翀儿的好帮手。”
“那,”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他真比翀儿强,王爷立他做世子不也是一样?”
子晟深感意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句:“这也就是你!倘若从别的人口里说出来,我必定以为别有居心。”
“王爷,”青梅正色说,“只要两个孩子都好,在我心里,真是给谁都一样的。”
“所以我说,也就是你说我才信。”子晟含笑看着她,“要是别的女人这么说,可真要奇怪死了。”
青梅听出他是温存嘉许的语气,赧然地笑笑。
子晟顺势把她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徐徐叹道:“假使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不曾看错,那就是你。”
这么说着,倒想起一桩久已放在心里的事情来。
“青梅,咱们去秋苑玩一趟吧。说了好几次,总没去成,这回一定去。”
“现在是秋天了……”
子晟笑了:“这你可就不懂了。秋苑秋苑,本来就是秋天去最好!”
等到了秋苑,青梅才明白子晟为何这么说。原来秋苑四峰漫山种的都是枫树,此时红叶似火,云蒸霞蔚一般,衬着高爽的晴空,当真让人心醉神摇了。
一路走一路看,上到半山腰,在林中一个叫“揽霞”的亭子里坐定。一边瑶英已经急不可待,嚷着要到林子里去玩。青梅叫过乳娘,嘱咐了许多的话,瑶英等得不耐烦,便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子晟看见,板起脸来呵斥,“早说了不带你来,非要跟着来。再这么没有规矩,就叫黎顺送你回去!”
如果训斥的是别人,早已经缩手缩脚地垂首站到一边了,但瑶英一点也不怕,悄悄地吐吐舌头,露出一脸的娇笑。
青梅拍一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跟弟弟一块去玩会吧。”
瑶英小嘴又一嘟:“不,不喜欢跟弟弟玩,他太小了,不会玩。我要跟哥哥玩。”
邯翊倒是很大方:“一块玩好了。”
“看你哥多懂事?”
叫青梅这一说,瑶英的小嘴越发鼓得高了。一转脸,恰巧看见邯翊笑嘻嘻地,正刮着脸羞她,刚好迁怒到他身上。
“父王!你看哥哥!”
邯翊心里还是畏惧子晟,一听她告状,忙把手放下来。子晟前后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不讲理的是哪个,心里觉得好笑,轻轻地揪揪女儿的耳朵说:“就知道淘气!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说得瑶英拉长了小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青梅连忙出来打圆场:“别闹了,都去玩吧。”说着又叮嘱跟着伺候的奶娘:“别往高处去,也别走远了,当心吹了风。”
奶娘们一一答应着,孩子们却早已等不及,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出去,奶娘宫女内侍们一见,连忙跟上,也一拥而去。青梅的眼光一直跟得看不见了,才转回来,正碰上子晟也转过脸来,两人目光一碰,都不禁莞尔。子晟摇摇头:“这孩子!”
“嗳,可不就是惯出来的。”青梅故意这么说。
“还小嘛。”子晟不以为意地笑着:“才七岁,淘气一点怕什么!”
“等着吧,过两个月还有件麻烦事呢。”
“什么事啊?”
“你看看她现在一天到晚都缠着翊儿的劲,等翊儿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呢!再说,如今只有翊儿最有办法对付她,等他走了,可到哪里再去找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
这倒不假!子晟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心里一动,想起当初云阳观那个老道说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转到了哪里,见他怔怔地,从宫女手里捧过一盘葡萄搁在他面前,问:“王爷在想什么?”
“啊!”子晟惊醒过来,掩饰着捻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边思忖边慢慢地说:“我在想,要不早早请个师傅,叫她开蒙进学,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儿那模样,能乖乖坐着念书?”
“进了书房,自然得坐着,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青梅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成。
说到这里,事情就算是这样定下了,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两人谁也没想勉强地找话来说,反倒都有一种感觉,好像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是种福气。青梅甚至觉得,如果这一辈子都能像此刻,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反而勾起了许多愁绪,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青梅,”子晟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
“是。”青梅轻轻地说:“我在想,我一定是把下几辈子的福气都给用了。否则,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有哪里好?值得王爷这样对我。”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子晟笑着说:“先不说你哪里好,你倒说说我有哪里好呢?”
“那不一样。你是王爷……”
“我要不是王爷呢?”
子晟追问:“要是我不是王爷,你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我吗?”
“起先我不晓得。”青梅很认真地说:“我刚认得王爷的时候,心里对待的是王爷。可是我知道,假如此刻你不是王爷了,我还是一样地对你,到死都不会改变。”
这席带着点不敬的话,在子晟听来,却是一直熨到心底里去,聚积起来,然后猛地全泛上来,只觉得满心的快活,仿佛再无缺憾,就像十五的月亮,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月满则亏”这句话,无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变了脸色。
“王爷,怎么啦?”
“没有什么。”子晟摇一摇头,拿话把心事岔开了:“青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比英儿、翊儿都淘气?”
青梅诧异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这我真可没听说过,王爷说给我听吧。”
子晟想了一会,说:“比方说吧,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结果把我们北府的库房给点着了。”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哟,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摇摇头:“那回还好,有下人看见了,赶紧叫人来扑,总算没闹大。”
青梅听完,想了想,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可都记住了,平时多留点神,火石、蜡烛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大公主玩。
宫人连忙答应。子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这才是一件,我再往下说,你可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还能有比这更险的?”
“那是自然。”
于是就拣幼时有趣的事情,闲闲地说来。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很有兴致,渐渐地,连边上的宫人都入了神,听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
等又说完一段,青梅心细,看子晟一直也没喝水,便吩咐沏茶来。
这一提,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叫你带的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茶叶是珍儿收着,青梅便叫她过来,吩咐去沏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出来带得小火炉、茶具都有,水是现成的。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接着跟子晟说些闲话。
正说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八年间的事情——”玄翀忽然跑过来,吁吁带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擦着脸。玄翀玩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别的,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着孩子:“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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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天太医院当值的两个御医,一个叫潘世增,一个叫李守端,都是六品医正。因为白帝、虞妃和公子、公主都去了秋苑,宫里内眷也没有哪个身体违和的,想来有一天清闲,两人便坐在太医院的正屋里下盲棋。所谓的太医院是乾安殿西面,紧靠着隆清门外的一处宫院。原本是里外两进,后来一分为二,中间用一条窄道隔开,里面地方比较小,只有一明三暗四间房,拿来做了太医院。外面地方宽敞,那便是辅相直庐,大政所出的枢机,自然气象森严,守备极紧。也所以使得在里面的太医院,向来都是格外安静。
潘世增方才走了一步臭棋,正拧眉在想如何扳回来,忽然听见隐约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嗒嗒嗒嗒”急如骤雨一般,由远而近。
“什么声音?”
李守端也非常惊讶:“仿佛有人骑马!”
不错,此时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十分清晰,正是马蹄敲打青砖地的声音。这也太奇怪了,有谁这么不要命,竟敢在这样的机要重地打马飞奔?
而再一转念间,两人同时想到,出事了!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否则就算有人有这个胆子,宫卫也不可能放行,早在西璟门就已经被拦下。
但,再听马蹄越来越近,竟像是穿过那条窄道,直奔着太医院而来。这一来,两人不由得惊疑,李守端推开窗子往院子里看去,正见一骑快马直冲进来,几乎闯到了廊上,这才猛地一勒,只听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那人也硬朗,就地一滚,直跳起来,扬起脸的瞬间李守端认出来,来的是白帝贴身侍卫,叫陈子元。
两人连忙迎了出去,陈子元也顾不上见礼,劈头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