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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怒的白帝,要将那只猴子“正法”。
瑶英不依不饶,“绝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白帝,宫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实一顿也没少吃。
邯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容华宫,在门边迎候的玉儿,向里指了指。
邯翊会意,推开房门,冲着半躺在窗边竹榻上的瑶英,笑道:“嗬!好悠闲——”
瑶英霍地坐起身子,一叠声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谁来说也没用!顶多……顶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浓,“不错,饿了一整天,还这么精神!”
瑶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闭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个锦墩坐了,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瑶英等得诧异,忍不住转回身来看。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那样深的眼神,仿佛一瞬间就能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在里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脸,问:“这样看我作甚么?”
他不答,只将目光移开了,转向窗外。
极静。窗畔几竿竹子,被风吹得沙沙轻响。
瑶英听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渐次地,连心跳也越来越响,“扑通、扑通”,像个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恼,“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诶?”他如梦方醒地回过头,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瑶英“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明白是叫他绕住了,不过迟了,脸再也绷不住。她坐起来,双手抱着膝,坦然地看着他笑:“想说什么?说吧。”
“我不想说了。”
“说吧。”瑶英笑嘻嘻地缠他,“说吧、说吧。”
邯翊叹口气,“我想说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我懒得说了。”
瑶英又不笑了,拧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问:“你觉得是我错了么?”
邯翊默不作声。
“是吧?”瑶英的声音陡然高了,“连你也向着那个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记了,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说什么!”
声音大得瑶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随即紧紧咬住了。
邯翊的语气软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们都疼你。”
两颗泪珠,慢慢地从瑶英眼角沁出来。但,她忽然将脸使劲地一扬,到底,也没让泪水流出来。
邯翊到妆台前取了块帕子,递给她,语气更软:“瑶英,你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开他的手,脸扭向另一面。
“我刚去见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说,“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这两天他都愁成什么样了,你想得到么?也就是为了你。”
瑶英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算了吧,别闹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瑶英用力一挣,没挣开,便忽地回过身,说:“谁叫他要向着那个女人?”说着又委屈:“还不是因为我没了娘。”
邯翊呆了一会,松开了手。
“你该满足。”他轻声说,“你总见过亲娘,她抱过你、疼过你,这些你都记得。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亲生的儿子有多好。”
只有瑶英知道,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说。
此时他低垂着头,默默无语。他的锐利,退隐在一股莫明的柔软后面。连同他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怎地,她脱口说道:“幸好不是。”
一时间,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直到他惊讶地抬起头,她才省悟过来。恨不得找条地缝来钻,她将头垂得几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迅速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我倒宁愿我是。”
瑶英便看看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邯翊说:“去给姜妃赔个不是吧。”
瑶英说:“我不去。”
邯翊又说:“看在娘的份上。”
瑶英眼波一闪,“为什么?”
邯翊眼看着窗外,缓缓地说:“娘要是还在,肯定不愿意看你这样伤父王的心。”
瑶英不作声,好半天,终于说:“好吧。”
结果这个不是,陪得好不别扭。瑶英到了凤秀宫,往宫女摆好的毡条上一跪,说了声:“姨娘,是我错了。”不等姜妃答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而且,从进来,一直到离开,视线始终都是偏的,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姜妃一眼。把本来还想使出手段来,笼络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瑶英离开凤秀宫的时候,听见姜妃似乎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白帝却说:“算了吧,别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头,正见姜妃扭开了脸。那瞬间,瑶英分明看见晶亮的泪花在她眼中一闪,但她飞快地拭去了。回过身时,又是明艳的笑靥,精心装扮过的面庞,透着玉色的温润。
瑶英忍不住想,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其实也有些可怜。
但,她依旧讨厌这个女人。
自从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将原来的理法司正卿陆敏毓,点为辅相之后,短短五年间,理法司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位堂官。
前两位都因操行有亏被贬,只有前任做满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个。
然而此人刚愎自用,不肯听人劝,做下属的时候还显不出来,做了上宪则人人侧目。把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连为人宽厚的首揆石长德,都不肯替他说话。最后自己识趣,递了辞呈回家养老。
为了安抚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们,白帝选中了蒋成南。
他那时是并州抚丞,半大不小的官,离理法司正卿还差着三级。一朝连升,只因他有一个“滑不留手”的绰号。
果然,到任之后,凡事不驳人,结果又多一个绰号:“蒋点头”。
都猜测白帝钦点蒋点头,大约是权宜之计,正等着看下一任是谁,朝中出了件事。
有个司谏,为秋陵耗费太巨,向白帝上疏力争。一连两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戆劲,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为“民蠹”,白帝终于大怒,拍案痛斥,将他发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检官先拟,体承上意,给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后到蒋成南手上,以往不过是走走样子,所以司官连底下转刑部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谁想这次蒋点头又不点头了,一句打回重拟,勾检官只得照办。重拟的结果,改为充军。
谁知蒋点头依然摇头。
勾检官不明所以,只好问:“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蒋成南不紧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获罪的条文?”
勾检官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劝,然而蒋成南又微微带笑地添了句:“该怎么拟,就怎么拟,有我。”他都这么说了,勾检官还能说什么?后面的刑部看着转过来判无罪的条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蒋成南授意,更是惊讶莫名,但都不驳,就看这一道奏折上去,蒋点头如何应对?
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后,一笑照准。
朝野的议论,或认为蒋成南的运气不差,或认为他的眼光厉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话传到蒋成南耳朵里,恍若未闻,接着还做他的点头大老爷。然而经过此事,蒋点头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岁的蒋成南,正神态悠然地望着堂上端坐的两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着一盏茶,已经好半天一语不发。
是邯翊请过匡郢来,商议要过堂问案,匡郢并无异议。但说到该审哪一案,却是各执一词。邯翊要先问齐家私蓄凡奴的事,匡郢却以“正朝纲”为由,要先审徐淳的假公济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为,事情总有轻重。”
邯翊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接口说:“不错。齐家违抗王爷的谕令,欺君妄上,自然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觉得,官员不遵法纪,节操有亏,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闲视之。不知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转了一圈,落在蒋成南的脸上。“蒋卿,”他问:“你以为呢?”
“既然王爷钦点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马首是瞻。”
答了等于白答。
邯翊正皱眉,蒋成南话风一转:“不过——”
邯翊忙道:“直说无妨。”
蒋成南慢吞吞地说:“臣以为,人命关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还是蒋卿,政律娴熟。”专脸又看匡郢:“你说呢?”
匡郢迟疑片刻,微微颔首:“既然大公子说好,那便如此吧。”说完,却看蒋成南。
两人视线相交,蒋成南若无其事,匡郢凝视片刻,自己挪开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换过衣裳,宫中来人传了白帝的话,要他进宫去用晚膳。
是顿寻常家宴。席间一位嫔妃也没有,只有白帝和几个儿女。
天边一弯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瑶英却说:“中秋最没意思了。”
“怎么呢?”
“没什么好玩的,年年就是赏月听曲,哪来的有意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
“嗯……”瑶英微微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白帝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白帝的神色由惊异到失笑,最后说:“你可真会想!”
瑶英捉着白帝的衣袖摇晃:“行不行呢?”
白帝盘算一会,点了头:“大概还来得及。”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邯翊终于忍不住,笑着问:“说定什么啦?”
“这事你去办吧。”白帝看着邯翊说,“瑶英的主意,召附近几个州的杂耍班子来,就在端文街东门那一片空地,摆个百戏场。嗯,到时候必定有许多百姓要来,一两天不够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筹人手,要到各地去寻募杂耍班,要安排关防,邯翊略略一想,就觉得头都大了。
“从各部抽调人手给你,花费多少,我会跟户部招呼,你先办起来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紧的,别在这上面省。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白帝的语气,没有什么寰转余地,只得一一答应。转过脸时,不由得狠狠瞪了瑶英一眼。
瑶英回视他,忽然神秘莫测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六章
暗夜中,远近次第的宫宇,乌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浊的墨迹。
屋里透出的灯光,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瑶英,忽然发觉那两人的轮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莫明的惶恐,又袭上了心头。
她有种错觉,不知在何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会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中的一个,拽入黑暗当中。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像是要摆脱这思绪,她慌乱地快走了几步。
玉儿迎着她过来。
瑶英问:“打听到了?”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身后指了指。
瑶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玉儿追着她,小声问:“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瑶英不答,径直往前。
穿过回廊,拐进一条小街,尽头是个院子,里面一片矮房。院子里支着架子,横七竖八晾了好些衣裳。瑶英站着看了看,皱起了眉。
“去叫他出来。”
玉儿也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门口喊:“六福,你出来!”
六福正在屋里享乐。他是大公子身边的红人,自有拍马屁的人,端茶送水,殷勤无比。六福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闲聊。说到兴头听见叫,便涎着脸笑了:“玉儿姐……”
第二个“姐”字没出口,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看见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瑶英。
“大公主怎会到这里来?”六福狐疑地,行过了礼。
玉儿说:“公主有话问你,老老实实说了,有你的好处!”
“那是、那是。”六福哈着腰,连声地说,“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实?”
玉儿一笑:“好,我来问你,大公子是不是从鹿州带回来一个人?”
六福只觉头“嗡”地一声,刹那间有点不辨东西南北。“是……是啊。”他说:“那是萧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瑶英“哼”地冷笑了一声。
玉儿便说:“你还真敢装糊涂!”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问的是别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听来,再告诉大公主?”
“玉儿,我们走!”瑶英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他不说,我自己去问哥哥。就说是他漏给我的,倒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六福吓坏了,跟在后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说到第三遍,瑶英才停下脚步,仿佛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
六福结结巴巴地说:“公主问话,小小的不敢不说。可、可是小的说了,大公主千万不能告诉给、告诉给……”
“不能告诉给父王是不是?”瑶英替他说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头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层。
瑶英便放缓了声音说:“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么?你放心,谁我也不告诉。”
六福终于说了实话:“是。大公子是带了个女的回来。”
“是个青楼女子,姓颜,叫颜珠,对不对?”
六福张口结舌:“大公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儿在旁边笑了几声:“早跟你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回话,偏要耍花枪,也不想想,你耍得过去么?”
瑶英却不理会,半侧着身子,望着屋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出了好一会神。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那个颜珠,现在住哪里?”
“这……”
“嗯?”
瑶英冷冷的眼风一扫,六福立刻软了。“大公主,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六福垂着头,很吃力地说:“颜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园。”
瑶英便看看玉儿,要她把地址记住。然后冲六福点点头:“行了,要问的都问了,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会知道的。”
六福赶紧说:“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瑶英待答不理地“嗯”了声,转身去了。
等主仆俩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过一口气,方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支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呆,这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气:“哎哟我的妈,我算服了。”
一连几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大公子?
邯翊的脾气他是太清楚了,告诉他必定发作,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了,更要发作。然而几次想要开口,一看见邯翊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
好在,邯翊没留意他心怀鬼胎的模样。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陈百戏的事情上。
真到着手,才知道千头万绪,比原先想的,还要繁剧百倍。
“先差人到临近各州,招募江湖艺人、杂耍班子。来回都要好几天,晚了肯定来不及,这得先办。”
“是。”专管折差的官员先回答一声,然后问:“公子是否已经拟好手谕?”
拟文书归直庐的书办,都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却无法动笔。“杂耍班子甚多,譬如猴戏、马戏、俳优、侏儒、鱼龙、山车之类,哪些该来,哪些不必,该来的须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规?还请大公子示下。”
一番话问得邯翊发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闻所未闻。
“其实这件事情不必急。”插话的是冯景修。“今天是廿日,离中秋不到一个月,路远的几个州怎么都来不及了。近的几个,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内都能打来回。算上寻访的时间,凑得紧一点,十五天应该不会太为难。如此,还有几天的富裕,可以花两天工夫好好筹划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气。”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开了名单交给白帝过目。白帝从工部勾掉两个人,添上了冯景修。
他是工部辅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听说他脾气很坏,不大肯听调遣。
白帝却说:“你且用着,用得不好,再开掉他也不迟。”便调了来。
邯翊眼睛一亮,专注地看着他。
冯景修又说:“百戏在太常均入了册,大公子不妨取来,对照着挑选,那就既心中有数,又不会有所遗漏。”
邯翊当即命人去取。这边冯景修接着提议:“该选哪些,一是这班子在哪里,赶不赶得及;二是选精不选多,譬如猴戏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几十上百,那就不必都来,定下数目,自有各州去选好的;至于第三,是场地有多大?”
白帝划给的,是端文街建隆门内的一块空地,邯翊到过,却说不出来到底有多大。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