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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不回头,轻轻地说:“不是为了这个。”
邯翊也不说话了。
耳畔只听得车轴碌碌,还有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在车厢里回荡。
在东璟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接了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了殿,瑶英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诧异地抬头,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鬓边的头发便白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王!”
瑶英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七章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黎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向首辅石长德。
“石大人,王爷请你进去。”
匡郢和陆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石长德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踯躅着进了屋。房门随即在他身后合拢了。
寝殿的窗紧闭着,药香弥散,略显闷热和阴暗。
石长德站了一会,才看清靠坐在床头的白帝。
“石先生过来坐,我们好说话。”
白帝的声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长德松过一口气来,竟有些无法支撑的感觉。勉强行过礼,坐在床边设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动地看看他,“叫你受惊了。”
石长德透了口气,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太医的意思,要我静养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体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几年间,只在虞妃过世之后,因病休养,那也不过两月而已。
石长德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忽然长叹:“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长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白帝休养,本该由储君监朝。
然而,如今储位空悬,又该由谁来主理朝局?
石长德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字字都有千钧的份量:“王爷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烦忧?”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石长德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敢问王爷是否决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语,慢慢地阖起眼睛。良久,仿佛答非所问地说:“方才太医在这里,我问过他,我到底还有几时好活?”
石长德一惊,“王爷……”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有什么呢?总要死的。”停了一会,又说:“太医告诉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想他只会说多,不会说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来,踌躇着,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复了平静。“好在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聪明。”白帝徐徐地说道:“只是历练得少了些,那就请先生好好辅佐。”
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必当竭尽全力。”
白帝虚抬了下手,思忖一阵,交待:“叫他们都进来吧。”
等辅相一同进来,白帝将需要静养,其间命大公子邯翊监朝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旁人无话,只有陆敏毓忽然问:“大公子既然监朝,礼制用度是否该与从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时沉吟不语。
石长德和匡郢都回头看,陆敏毓却是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
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紧张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显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你说得也是。”白帝终于开口,“去查查昔年先储在世,用的礼仪。邯翊监朝期间,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静。
好半天,微闻袍服牵动的声响,石长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为迟疑,余人也便跟着俯身在地。
穿过窄街的风中,带着一点淡淡的菊花香气。
瑶英站住脚,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要借此将方才吸入的那股怪异味道,从胸中驱逐出去。
总觉得那味道,带着一点垂死的气息。让她想起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
只有当她离去的时候,那双眼睛才会流露出一丝表情,让她相信,还有些许清明,残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体里。
他毕竟还活着。
跟他一样垂老的宫人,将药汁喂进他嘴里,大半溢了出来,褐色的液体顺着他下劾的皱纹淌下来。少许喂了进去,他的喉间咯咯作响,然后,她便觉得那种气息从他体内涌了出来。
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她没有。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他,只觉得难以想象,她身体之中,有这老人的血脉。
记忆飘得更远,她想起九岁那年的寒冬。
年关来临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宫人们早早地清扫了长街和庭院中的积雪,然而康寿宫那带,却无人理会。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几天过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洁的雪地。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常常去。
开始她在宫外的窄街上玩,后来她溜进院子里。
她从侍卫眼皮底下跑过去,也或许,他们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在院子里到处走,然后她看见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着微笑。她就走过去,像从前那样跪下来磕头,说:“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边,叫人拿点心给她吃。
她说:“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老了,堆不动啦。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讲的故事实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缠着他再讲,于是他便每天给她讲。
有回她带了些吃食给他,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老人好像很吃惊,过了好久,他拍拍她的头说:“我牙都没了,吃不动这些东西了。”
她就问:“那,太皇想要什么?”
老人笑了,说:“乖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与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别?
瑶英想起那个几乎已无人形的垂老躯体,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窄街将到尽头,瑶英止住了脚步。
玄翀站在不远处。他倚着宫墙,脸朝着阳光微微仰起。他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些许红润,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魄。
瑶英走过去,“小翀,为什么在这里?”
玄翀低垂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瑶英常觉得,他这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似的,可其实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过。
他反问:“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瑶英无所谓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玄翀说:“没关系的,反正父王已经知道了。”
瑶英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父王刚从寿康宫出来,我想他肯定看见你了。”
“噢。”瑶英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慌。
玄翀又说:“姐,你担心什么?连我都知道你常来这里,这宫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他刚知道,他也不会说你的。”
瑶英笑了,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脸。他小时候她常这样,可是此时她却发现,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岁的玄翀,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姐,你听说了吧?”玄翀忽然说,“昨天父王下诏,让大哥监朝了。”
瑶英怔了一会,“我听说了。那又怎样呢?”
玄翀不响,过了会,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怎样。可是,我想起去年那两个宫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两个宫女,因为议论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从此宫中,人人视他为怪人。瑶英数落过他,他从来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次,宫人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玄翀忽然说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瑶英就问:“好,那你告诉我,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玄翀一直不说话,瑶英以为他托词,刚想再说他几句,玄翀开口了:“她们在说,当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说,要是你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瑶英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亲亲口承认。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了一句:“可别告诉别人。”
现在玄翀重提旧事,她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惧,甚至难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渐清晰。
“不要紧的,别多想了。”瑶英这样说着,与其说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着身边的女儿。
微风拂过,吹落了枝头的桂花,有几点挂在她的发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头嫣然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渐渐地从白帝脸上隐去。
瑶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体里,空虚了一大块。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回想往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被挖空、填补、然后又被挖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别的去填补。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会被再次挖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恐惧。
瑶英将削好的梨,放在果盘里。
白帝笑了,“这梨让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瑶英嘟起嘴,娇嗔地说:“我好容易才削得一个,父王你不夸我两句,还要笑我!”
“好好,瑶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瑶英闪着眼睛,“这是怎么说?”
白帝强忍着笑,“你一个梨削了小半个时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瑶英叫着,笑笑闹闹。
白帝安心了,瑶英只是长相像她的母亲。
“这几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样?”
“老样子。”瑶英正用小刀将梨打成薄片,有点紧张地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