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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着,问:“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过了会,笑笑说:“我去看过他几次,只是都没进去而已。反正……”
他没说下去。转眼见瑶英又拿过一个梨来,低了头在削,不由纳闷,“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笑着,“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出口,忽然顿住了,抬起头看看父亲。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许忧虑,便掩饰着心头的黯然,不露声色地笑说:“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跟着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瑶英红透了脸,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女儿大了总要嫁人。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怎么啦?”
白帝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被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继而恍然,脸又红了。
“我不嫁人!”她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白帝笑着,是一副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的宠溺神情。
瑶英越发窘迫,恨恨地咬着嘴唇,说:“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辈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说,“别人不说你,可要说我。”
“叫他们说去!谁会像父王一样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来,怔了片刻,飞快地低下了头。
白帝深深地看着她,“除了谁?”
“除了父王喽!还会有谁?”瑶英撒娇地,抬头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说什么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绪转到何处,他忽然问:“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还没有仔细地告诉过我。”
“有个叫颜珠的女子,父王知道么?”
这套说辞,瑶英早就已经编好了。絮絮地,将颜珠的样貌才艺,夸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说别的,只她那条嗓子,就把魏风荷比下去了。”
魏风荷是白帝最宠爱的歌姬。
果然,白帝动心了。但他不动声色,只问:“原来,你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是啊。颜珠她……”
白帝打断她:“她是什么来路?”
瑶英噤住了,低垂着头,从眼角怯怯地瞟着白帝。白帝却忍得住,静静等着,直到瑶英知道混不过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她是……是……坊间女子。”
白帝把脸色沉了下来:“越闹越不象话。跑去结交这种女子,传出去很好听么?”
瑶英噘起嘴,显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会这么说,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白帝闷哼了一声:“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瑶英轻描淡写地说,“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听来的,大概六福告诉他的吧。”
白帝将信将疑地瞟她一眼,毕竟没说什么。
瑶英松口气,又出了个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个颜珠进来见见?”
这是行不通的,宫中自有制度,像颜珠这样的身份何能随意进宫?
可是白帝却微微一笑,说:“好啊,你既然说她比魏风荷强,我自然要见见。”
弄巧成拙,瑶英暗暗叫苦。
无法可想,只好找邯翊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邯翊恨道:“你就尽给我惹事!”
瑶英强词夺理地抬杠:“归根结蒂,到底是你惹的事,还是我惹的事?”
邯翊无言以对地苦笑,好像到了瑶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个搓圆捏长,可以任意为之的面团。“好吧、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你怎么弄?”
“这又不是多难的事,改天我请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瑶英笑了,“真是,这么容易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别高兴,我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得知颜珠的事情?”
瑶英狡黠地一笑,“你那么聪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阴沉,“那么多人,我怎么猜?告诉我名字。”
“陈水倌。”
不起眼的一个下人,邯翊回忆了好一会,才把这名字跟个三十来岁,不太爱说话、总悄悄站在一边的人对应起来。
“枉我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瑶英笑说:“一来呢,也就是这两月的事情,二来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说话,拧眉思量良久,才说:“你倒本事,什么人都能叫你拉过来。”一顿,又问:“还有别人呢?别藏着了,都告诉我吧。”
“没了。”瑶英很认真地摇摇头,“真的没了,我只知道这一个。”
当然不止这一个,邯翊想。只是别的人全都引而不发,是想作甚么?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着瞧吧!
掌朝月余,渐渐得心应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来报,由鹿州运秋粮的一条船,过碧落峡时,沉了。
这年各地丰收,一船粮的损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这件事,特意找了石长德来问。
“潞水碧落峡这一段,原是太险。可据我所知,前些年那里开过一条渠道,专为绕过这段。为何如今还是走这条道?”
石长德说:“那是广顺渠。但其实,那条渠尚未挖通。”
“为什么?”
“那还是王爷刚刚掌朝的时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开始,开广安、广平、广顺三渠,连通渭水、汾水、潞水。广安渠于次年完工,广平、广顺渠进行了一半,为东乱打断。及至东乱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广平渠。但广顺渠,却一时无力继续了。
“这里面的缘故……”石长德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顿了顿,轻喟着又说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问:“秋陵那边,总还得要两三年吧?”
“至少两年。”
邯翊低头不语。半晌,端过桌上的茶来,递到唇边,却又放下了,恨恨地说道:“陵工上那些蠹虫!”
石长德却说:“只怕也不全是他们的事。”
“嗯?”邯翊的眼风倏地扫了过去,“怎么说?”
石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说:“臣也耳闻,不曾勘实过。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这是要紧话。
“也是个办法。”邯翊想了想,说:“叫冯景修去吧。”
话出口,看看石长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对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谈一谈。”石长德欣然回答。
隔两日,邯翊请过萧仲宣来,说起此事,萧仲宣脱口赞道:“石相果然老成谋国。”
邯翊笑叹:“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萧某一样。再者——”萧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听懂了么?”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萧仲宣,要商议另外一件事。
仓平齐世炯被毒杀一案,已经开审。
原本是件寻常的人命官司,却因三司会审,大公子和辅相坐镇,陡然变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经过了几堂,都是蒋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问案很有一套。几堂下来,凶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无疑义。
“两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萧仲宣问:“这话是蒋成南说的?”
邯翊一哂,“那个‘滑不留手’,怎肯说这样的话?”
萧仲宣却说:“蒋大人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要先审这桩人命案,实在是釜底抽薪之计。”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两案都可大可小,只有这桩能办到实处。
更何况,有齐家姜氏夫人在,要办齐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费不少手脚。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则可一办到底,胜负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办不可。”转念却又笑:“这蒋成南说起话来,拐的弯更大。今日特为请了我去,只问我在鹿州时,可见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会知道这事情!”
萧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
邯翊坦然说:“所以我请先生过来了,就想解这个哑谜。”
萧仲宣说:“其实这谜一点不难解,大公子是没办过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时想不到。芸香与齐世炯无怨无仇,所以我们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则她为何肯这样听话?无非两样:或受人贿赂,或受人胁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仓平查,我想,不是在齐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结果!”
“让谁去,大公子可有人选?”
“萧先生可愿意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萧仲宣欣然道,“不过,我一个人只怕做不了这件事。”
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拧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个人。
“我让文乌跟你去!”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八章
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绔,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着也是闲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次日文乌带了他的手函,与萧仲宣一同去了仓平。
这时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则月末,迟则腊月才会有消息来,便暂时搁开了这件事。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见窗纸亮得刺眼,推门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两个下人缩手缩脚地扫雪。邯翊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地从阑干上搂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两个人丢了过去。
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一个给砸了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另一个身上,结果两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树桠,被风一吹,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掉了他一头一脸。
唬得六福赶过来,用貂皮披风,将他裹了,拥进屋里去。
邯翊依旧笑着,“没事、没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换衣裳,忽然宫中来人传报:“王爷请大公子即刻进宫。”
邯翊匆匆赶到天宫。
东璟门外,停着一乘轺车,乌漆轮毂,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是首辅石长德的车驾。
邯翊心微微一凛,朝中出了事。
东安堂四角,生着大火盆,然而依然挡不住一股阴冷的气息。端坐下首的三辅相,神情肃然,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个个面无表情。
唯独已三个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来异常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只见目光慢慢移动。
“萧仲宣是什么人?”
邯翊一惊。随即明白,是鹿州那边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儿臣新近延请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语,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阵,将折子合上,然后,出乎意料地,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说:“文乌的胆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惊。
“我朝八百年未出过这等事。”白帝将手中的折子往案头一推,便有内侍取过来,递到邯翊手里,“文乌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就像头顶陡然炸响惊雷,邯翊几乎要呼出声,在喉间转了一圈,勉强咽下了。
展开奏折细看,是申州督抚衔名。其实语焉不详,大致看下来,似乎是说嵇远清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要害文乌他们,却反被早有防备的文乌所制。文乌便又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疑窦重重,邯翊迟疑着,没有说话。
“看起来,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匡郢婉转陈述,“当时的情势迫人,一触即发,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应声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还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结论。”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石长德问:“你的意思呢?”
石长德沉声说:“臣以为,无论情形如何,此例不可开。”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说话极有份量,将来文乌恐怕难逃严谴了。
他迟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断他,“等过两日,该有别的折子来,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样再说。”
辅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地追问了一遍,他让文乌去鹿州做什么?
邯翊实说是为了查明齐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问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为什么也好,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了,总要有个收场。怎么做,你心里可有底?”
邯翊没有时间细想,仓促之间,只得说:“儿臣想,派钦差驰驿查审,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点点头,又问:“打算叫谁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会,说:“刑律上,是陆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过来,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适么?”他小心地问。
白帝收敛了目光,缓缓摇头,“他很合适,就是他好了。”
又两日,现任仓平郡守的奏折递到,说得详细了些。原来萧仲宣在仓平,也认得些人,找了他们帮忙,明查暗访,终于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过寿,将两人偷了出来。本打算立刻带人回帝都,哪知未出仓平,便遭伏击。幸好早有防备,一场争斗,占了上风,只是萧仲宣受了重伤。因对方口称是鹿州督抚所遣,文乌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赶往汾阳郡,抄了嵇远清的家。
文乌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监朝用玺,等同钦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员,不敢拦他,只得连夜上奏。
“可是他哪里来的人?”陆敏毓指着奏折问:“这上面说他带了五百余众,哪里来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开口,也看不出他想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石长德说:“‘鹿州数门楣,嵇齐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