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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民妇晓得刑具厉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出尔反尔,将这理法司大堂当成了什么?”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
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不上有甚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蒋成南在,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邯翊眼波一闪,很快地接口:“不是长久之计吧?”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还是该以鲁峥的事为先。”
邯翊还要再说,石长德在他之前说话了:“臣也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硕担起来。”
听来像是附和匡郢,其实大有分别。
“董硕……”匡郢沉吟片刻,说:“资历怕是差了一点?”
“比当初之蒋成南如何?”
这就无话可说了。
石长德又说:“大公子说的也不错,理法司似乎是有点‘乱了套’,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一整!”
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诸人不由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会议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萧仲宣来,议论起来,邯翊说:“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两日之内,莫氏、徐淳、还有那几个旁证,如何能够一起翻供?”
萧仲宣一哂,“这没什么难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头不语,思虑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徐继洙为人一向安分。”
“再怎么老实,亲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说他不想,是说他没有那个能耐!”
“哦?”萧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觉得谁有这个能耐,而且会这么做呢?”
“这个么——”邯翊掰着手指数:“匡郢最有这个能耐,可是他大约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陆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这个能耐,可是他不是这路人。石长德……”
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仲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邯翊手指轻扣太阳穴,迟疑片刻,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萧仲宣“哧”地笑了,“难怪大公子想不起来,大公子想来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几个人。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你是说……”
“譬方说那些司官、或者书办、甚至是一个牢头?”
“他们?”
“不错,这些人要办这些事情,比面上那些人更容易。‘县官不如现管’,这话大公子没听说过么?”
邯翊还真没听说过,将信将疑地眨着眼睛。
“就算如此,他们怎么敢?不怕王法了么?”
萧仲宣不语,忽而淡淡一笑,说了四个字:“上行下效。”
邯翊怔怔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萧仲宣和颜珠各住一个院子,中间隔一道月门。
这天走过园子,见假山石旁,青烟袅袅,颜珠正对天祝祷,红袖在边上烧些纸钱,一脸凄然。萧仲宣掐指算了算,才记起是莫氏头七。
那女子的死对他,本无所谓,可是这时候看看颜珠的神情,他却也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便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几句。
然而,她身形凝然,好像全无觉察,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就呆呆地站在她身后。
直到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中也看不出多少悲伤,却像两道冰冷的清泉。
他脱口而出:“你放心。”
她抬起头,天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洒下来,这是很平静的一个夏日。她轻轻地问:“放心什么?”
“她不会白死的。”
颜珠不响,过了会,忽然笑了笑,说:“不管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死也死了,白死也好、不白死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空洞得出奇,仿佛她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萧仲宣吓了一跳,顾不上回答,仔细地审视着她。
颜珠觉察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抬起头,她说:“我们这些人,本来就像草籽一样,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落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大老爷们都是做大事的人,眼里怎么会有我们呢?”
“颜大娘……”萧仲宣想劝解,却记起自己也不曾念起那女子的生死,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也早就死心了。”颜珠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只是莫家妹子这一死,心里有点难过,就把什么话都想起来了。说过也就说过了,萧老爷你放心好了。”
她妩媚地一笑,仿佛在陡然间恢复了常态。
萧仲宣却怔住了,只觉得那个笑容,像针一样刺进眼睛里。他想起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忍不住自问,到底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石长德的态度很快就传了开去,又见匡郢也没有有力的回护,便都有了共识——鲁峥完了。
朝中的事,向来是墙倒众人推。
鲁峥以往太热中,人缘便一般,此时借机参他的人多,替他说话的寥寥。议罪的结果,是革职候用,一下成了散秩大臣。
私议也有同情的声音,认为处分过重,然而迅即消寂。
并不是因为这话题已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又传出一个听来可信的传言,说石长德表示,此事还要深查。这既要牵连到鲁峥之外的人,便不由人不瞩目。
尤其那些平时跟鲁峥走得近的,更忙着打听,到底石相话里所指是哪些人?
打听的结果,除却董硕在追查莫氏翻供一事有无幕后之外,别无动静。
这一来,反倒疑惑起来。略带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有个叫李路的正言,上奏弹劾辅相匡郢。
所指的事,是帝懋五十七年、帝懋五十八年,鲁峥两次以重资行贿匡郢,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实据的样子。
白帝看后,下发交刑部审。
此举颇不寻常。言官参匡郢不是一次两次,无奈一无实据,加以白帝的有心回护,留中的次数多,交议的次数少。联系前面的种种传闻,便有人窥出几分苗头,特别是那班与匡郢不对的言官,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种种情形,匡郢自然都心中有数。然而他十分沉得住气,只问:“我是不是应该规避?”
事情没有查实,自然不必,何况他的位子,仓促之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替。
于是他便依旧每天入直庐,该做什么做什么,从容自若。
白帝并未叫邯翊过问这件事,但他自然很留意。冷眼旁观,倒有些佩服匡郢,心想他多少年不倒,毕竟也有他的长处。
刑部正卿钱德康,是补了鲁峥的位上来的,不过他倒不是鲁峥一路,自觉可以不偏不倚。然而接了案子才知道棘手。
受贿一事,匡郢自然不承认,这是可想而知的,麻烦的是,李路提出的几个证人,也都一概不认。而李路又一口咬定,是在何时何地听闻,且提出了一样证据,说是鲁峥送了一对玉狮子,狮子颌下的红缨纯出天然,十分罕见。
“这对玉狮子必还在匡郢府中,找到了就是证据。”
找到了自然是证据,问题是如何找到?除非抄家。想要抄家,必得白帝首肯,这就是一道难题,何况难保不走漏消息,一旦转移或者销毁,还是一样。
白帝催问甚紧,钱德康考虑再三,决定如实上奏。
白帝听后,不置可否,钱德康便知道他仍有回护之意。回来劝解李路:“没有实据,只能算是风闻。该怎么办,老兄可要想好。”
李路知道他这是好意,再坚持下去,反被坐成诬告也说不定。考虑再三,便承认了没有实据,只是风闻。
刑部将案情上奏,自然有人觉得不满,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面见白帝时,匡郢显得很欣慰,说:“臣虽自认清白,却也难防小人,好在自有公道。”
邯翊听他话里有话,顿生反感,忍不住插了句:“公道不公道,自然还得看匡相的意思。”
“大公子,此话怎讲?”
邯翊向上看看父王,“哼”了声不响。
匡郢向来懂得见机,然而此时却逼问了一句:“大公子有什么话,何妨明说?”
邯翊忽地抬头:“明说就明说——”
“翊儿!”
白帝终于开口,语气和缓,然而不容置疑:“不准对匡卿无礼!”
邯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然后一点一点地褪尽血色。
殿里鸦雀无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静默中,邯翊慢慢地垂下头,低声答:“是。”
萧仲宣听说经过,只说了句:“大公子何必心急?”
邯翊苦笑。
回想当时情形,似乎是自己太过莽撞,然而心里终究像是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地闷着。
理法司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董硕有些什么举动,也懒得再问。
郁郁中,府里也出了事。
秀菱病了。
然而,却连她是何时病的,也不知道。
有阵子她胃口不好,人越发瘦,也越发安静,常常一个人呆坐一下午。问她,她只说:“不要紧。”
她原本性子就是这样,所以也没人在意。
不想有天她忽然便起不来床,然后就一直没有起来过。
太医全都束手无措,连病因也说不上来。问起:“到底还有没有办法?”都答些“夫人洪福”之类的话,脸上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六福跟萧仲宣说:“夫人就是不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如今连水也喝不下去了。萧老爷你想,人不吃不喝,那还能好么?”
萧仲宣沉吟着,“我也略通医术,要不……”
六福一听就跳了起来,“萧老爷,还等什么?赶紧去吧。”
到府中的时候,邯翊正独自在秀菱床前发呆。
横陈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看不出人形,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从她病倒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像虞妃过,可是她的病,却让他想起了虞妃。想起那个凄凉的春天,他不由黯然,那个女子便是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死去。
萧仲宣过来说:“容我给夫人把把脉。”
便伸出三指,搭在秀菱如枯柴搬的手腕上。
静默的片刻,漫长得像是不会过去。邯翊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始终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女子,在他的眼里,她从来就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却发觉,如果她真的死去,他还是会难过。
萧仲宣缓缓地放下手,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细问几句病情,萧仲宣说:“我听老师秦先生说过有这么一种病症,只是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据秦先生说,这其实是种心病,起先或是遇上什么心烦、不顺心的事情,不想吃饭,只当胃口不开。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再往后,是想吃也吃不了,因为肠胃都已经坏死。我看夫人的病症,大约正像是如此。”
萧仲宣越说,邯翊的脸色越苍白。
“萧先生!”他捉住萧仲宣的手,像暗夜里的人捉住最后一丝光亮,“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没有?不管是什么,我都一定做到!”
萧仲宣叹口气,“太迟了!”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良久,听见萧仲宣轻声说:“生死有命,大公子请多保重。”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语不发地回到屋里。
其实即便守在她床前,也是一样什么都不能做,但仿佛非得如此,才能略为减轻一点愧疚。
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把筮草,已经蒙上了灰。他想起,久已不见她摆弄它们。
记忆一点一点地前移,他记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好像从那天起,她就没有再动这些筮草?
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浑身一颤。
秀菱似乎动了一动,然后,像奇迹般,她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两道迟钝的眼光,左右逡巡着,终于,投到了邯翊的脸上。
“大公子……”
他尽力地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从她唇边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喘息着说:“我……我舍不得你……”
他怔了怔,他曾以为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他的妻子口中说出来。然而她望着他,眼里有清晰的不舍。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你别说话,好好养病,没事的。”
她恍若未闻,“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秀菱久久不语,她的双颊竟飞起两朵异样的绯红,在已削如枯骨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
邯翊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吧。”
她似乎在鼓足自己的力气,“大公子,你……你……抱一抱我吧……”
邯翊没有说话,他坐进床里,将那个已经感觉不到多少份量的身子搂进了怀中。
秀菱像是满足地舒了口气,再也不说什么。
他感觉到生命正从怀里的躯壳中流逝,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徒劳的举动,就能够将她再多挽留片刻。
丫鬟侍从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邯翊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的秀菱。
如意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才发觉秀菱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她放声大哭,别人也都跟着放声大哭,阖府上下便哭成了一片。
震天的哭声中,唯独邯翊始终安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座石像。
六福哭着上前,“公子,夫人已经去了。”
邯翊毫无反应。
六福想掰开他的手,却掰不动,只好又说:“公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吧,不要这样憋着,会伤身子的。”
邯翊依旧呆呆的。
如意走过来说:“公子,你就让夫人安心去吧。”
邯翊这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抬头看了看他们。
六福透了口气,因为他的眼光不再那样的空洞。
“公子,夫人该换衣裳了。”
邯翊木然地放开了秀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一屋子哭天抢地的仆从间走过。
六福追着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他一语不发地向前走,他的袍袖带倒了案头的花瓶,“碰”地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而他依然毫不理会。
六福紧张地跟着他,看他走进了后园,坐在了荷花池畔。
一连两个时辰,他不曾动过。
阳光慢慢地从他的侧面移到了正前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的躯壳。只有偶尔一抹微风,撩动他鬓边的发丝,才让人觉得那还是一个活物。
六福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他只怕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不,六福忽然想,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骑着马冲出府门,刚到路口,就迎面遇上了他想见的人。
“大公主!”
素车停了下来,车帘后传出瑶英的声音:“哥哥怎样了?”
六福语无伦次地说着邯翊的情形,瑶英听了几句,便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
瑶英走进后园的时候,邯翊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瑶英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她挨着他坐下,他才叹口气说:“你让我清静一会行不行?”
“好奇怪的话,我安安静静地,哪里吵着你了?”
邯翊不理她了。
瑶英没话找话:“你猜我此刻心里面在想什么?”邯翊不作声,她便自问自答:“我在想,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邯翊仍不说话,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