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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翊仍不说话,她自己接着说:“我猜,你想的是小禩哥哥!”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他?”
“娘过世那年,他不是回来过?我自然记得。”
“我是说再早,他还在我们府里的时候。”
“那可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太小。”邯翊眼望着荷塘,隐约几朵粉红的荷花,点缀在荷叶中间,“我跟小禩,常在这里弹琴吹箫……”
瑶英忽然站起来。
邯翊问:“你要作甚么?”
她已经往六福那边走过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副琴箫。
邯翊淡淡地扫了一眼,说:“别胡闹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思弹琴?”
“就一个曲子,弹完我就走,还不成?”瑶英硬把箫塞进他手里。
邯翊看看她,叹口气,“哪一支?”
瑶英说:“‘秋江月’。”
说着,不等他回答,手一抚,琴声便“琤”然扬起。邯翊怔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将箫举到唇边,才吹几声,便又放下,停一会,再拿起来吹几声。
终于,断断续续的箫声,变成了轻轻的啜泣声。
而琴音,则始终未停地响过了整个下午。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十一章
这一夜邯翊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睡。
窗外虫鸣声声,仿佛在心头搅动,乱得难以言喻。眼看着蟾光透纱笼,一点一点移向中天,终于再也躺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坐在窗畔,对着月色发呆。
怎会如此?他反反复复地自问。
心中浮起白天的情景,顿时像烧起一把火。倘若此刻临镜自顾,必会看见脸上鲜艳的绯色,就像瑶英指尖的那一颗血珠。
她浅笑着,将手藏到背后,可是他已经看见,她破碎的指甲。
“何苦……”
那时他只说这两个字就止口不言,沾了血痕的断弦,就像是勒上心尖。
她从小怕疼,碰到哪里一下,也要乳娘揉啊哄啊半天。
他硬拉出她的手,右手的一根指头上,半片指甲难看地歪着,血色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情急之下,他学着小时候乳娘们那样,将那根手指含到嘴里。
血腥气在喉间蔓开,他才陡然省悟自己在作甚么。
他想放开她的手,却再也放不开了。
那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所有的顾忌都像流云般散去,整个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无声地长叹,心底的内疚,此刻是双倍了,更添无穷尽的悔恨恐惧。
“怎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轻轻地自语,然而,心底却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着全然相反的话:“做也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那是久已想要的。”
久已想要的。
其实那时候默然相视,心里真的是从来未有过的安宁。
只要真正相互拥有了,纲常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也不是亲兄妹。
他苦笑,如今他只好承认了,“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从来也不想做你的哥哥。”
她微笑,就好像一朵从心头开出来的花,慢慢地绽放在脸上。她本不是很美,可是那一瞬间,她看起来是那样美丽。
然而只是一瞬间。
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她的笑湮没在悒悒的神情中。“你非得是我的哥哥。”她轻轻地说,“反正有过这么一次,我也满足了。”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他还是问:“为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把她眼中的悲伤展示给他看。
这样的悲伤,他一直以为会出现在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的眼里,也不会出现在瑶英的眼中。除了无伤大雅的一丁点多愁善感,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可是现在他却知道,原来她心里还藏着这样深切的悲伤。
他搂住她,这样他就可以不再看见她的眼睛。他说:“别怕,我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不……”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颤抖,“别想什么办法,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的。”她抬起头,居然还微笑了一下,“真的很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很想说:“相信我,我有办法。”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办法。
那瞬间,他竟莫名地有些恨自己。
他叹了口气,然后他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走到桌边,往昨晚脱下的衣裳里摸了一摸,顿时脸色大变。
哪里去了?
他不相信似的,将几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抖了又抖,连自己身上都摸了好几遍,仍旧找不见那样要紧东西。慌乱中碰倒一张凳子,终于惊醒了外屋的六福。
“公子,你在做甚么?”。
“快过来,拿那盏灯替我照亮!”
六福举着灯过来,“公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话到嘴边,陡然咽住了。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没有你的事!把灯放下,你去吧。”
六福放下灯,踌躇着走到门口,却又站住,身往外望了望,然后将门合拢。回转身走近几步,低声问:“公子是不是在找那个锦囊?”
邯翊倏地抬头,眼睛亮得骇人,“你拿了?”
是在瑶英走后,他在那张琴旁,看见了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他在鹿州买的一对泥人儿。
他忽然明白,她并不是来奔秀菱的丧事,她来,就是为了安慰他的。也许,她早已想到,只有她能开解他,甚至,她也已经打算好了,要用什么样的方法。
她是了解他的,就像他也了解她一样,这种感觉,很踏实。
他将锦囊收在怀里,觉得很安心。
“六福,你好大胆!”邯翊低声怒喝,“快拿出来!”
六福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却仍然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邯翊伸手,“拿来!”
六福抬起头,极快地瞟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说:“小的不能拿出来。”
“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不是小的不听,实在是……是……”六福跪下了,他的话音中带着哭腔,“公子啊,就算小的胆大包天一回,这东西就是要了小的命,也不敢给公子。小的不是为自己,是为公子啊。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王爷那里别的事都好包容,可大公主的事不一样。要是这件事情让王爷知道了,公子你……你……小的都不敢想!”
“你把那锦囊拿出来,我收起来,不让人看见还不行?”
“不!”
邯翊脸色一变,几乎就要发作,然而他看见六福脸上亮晶晶的,两行眼泪垂下来,便怔了怔。
六福狠狠地用手抹一把眼睛,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公子得绝了那念头才行!所以这东西不该在公子手里,公子一眼也不该再看见。小的从小跟着公子,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想,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公子看,公子拿小的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不能拿自己……拿自己……”
他全身发抖,哽咽得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用手死命捂着嘴,瞪着两只噙满泪水的眼睛,哀告地看着邯翊。
邯翊不作声了。良久,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也好,你就收着吧。不过千万仔细,要是碰坏了哪里,瑶英可真要伤心死了。”
邯翊重又开始过问鹿州案。每天在理法司忙着看卷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空隙,去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虽然嵇远清已死、鲁峥也被罢免,鹿州案却仍不顺利。
总觉得案子背后藏着一股暗流,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一切。
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那是很多人汇集而成的力量。邯翊心知,只要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便会平安无事,如果试图对抗,会被卷向何处?就难以预料了。
感觉到这样的力量,邯翊便明白,白帝脸上何以总有那么深的疲倦了。
白帝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不少雷厉风行的举措,然而如今,他却像是换了个人,圆滑得不露棱角。
他总说:“要识得大体。”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他该放过嵇家、姜家,还有齐姜氏,作为交换,他可以处置齐家。然而,人人都知道,只要嵇家和姜家还在,齐家早晚还能恢复元气。那样做,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或许,这就是那些人想要达到的目的。
想到这里,便总有种无从施展的悒悒,忍不住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
文乌倒是很轻易地脱身了,无关痛痒地被降了爵位,他原本是闲散世家子弟,如今仍是闲散世家子弟,根本未放在心上。何况日后随便找个缘由,便可以恢复。这也算是交换的一项吧。
文乌在理法司待了半年,出来时红光满面,只嚷闷。
邯翊知他弦外之意,就带他去找颜珠。
到了吉祥街,叫了半天门,才见红袖磨磨蹭蹭地出来,看她的神情,也知道有事了。
颜珠眉宇间也有几分憔悴,然而追问起来,又不肯说什么。
还是红袖透了底,原来自从换了住处,一直很清净。前几日萧仲宣去了山中游玩,景暄忽然又来,且这回逼得很紧。
“白天黑夜来闹——”
正说着,前门一阵喧哗,有人“砰砰”地大声敲门。
文乌看看邯翊,邯翊无甚表情,手指慢慢地捻动茶碗的盖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人用脚在踹,隐隐地还有喊叫,仿佛是说再不开门就要砸开了。
邯翊将碗盖一放,“六福,去开门!”
颜珠蓦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
不多时景暄进来,皇孙中他最年长,互相见了礼,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起来。
邯翊笑问:“大哥今日怎有兴致?”
景暄眼睛瞟着颜珠,“可不是为了颜大娘?我特为来请她过府唱曲。”
“巧了!”邯翊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秋天父王过寿,我新觅了一班歌姬,已经请了颜大娘做教习,只怕不能应大哥的差了。”
景暄神情有点僵,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转向颜珠:“也罢。颜大娘,你可想明白了?”
颜珠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福,也不肯说什么。
景暄原本轻浮,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冷笑了几声,“插了葱管的猪,还真把自己当象。”
“大哥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明白。”邯翊慢悠悠地接口,“再说一遍?”
景暄霍然起身:“我说你是——”
话没有说完,邯翊倏地抬起眼来,寒潭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景暄不由自主地噤住了。
文乌给六福使了个眼色,六福便走过来说:“时候不早,午后王爷还有召见,大公子该回府了。”又对颜珠说:“颜大娘,请随我们回去,还有些事情,到了府上自会与你交代。”
邯翊不答,似笑非笑地看景暄,“大哥呢?”
景暄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看他出了门,邯翊问颜珠:“叫六福再给你换个住处吧。”
颜珠迟疑片刻,低声说:“多谢大公子。”
邯翊一笑,“文乌要听你弹琴,这总可以吧?”
颜珠笑了,“那是自然,文公子尽管吩咐。”
文乌却好像心不在焉,点了两支曲子,也没认真听,看看颜珠,又看看邯翊,若有所思。
出了门,他问:“颜大娘那张琴,是‘云泉’吧?”
邯翊说:“是啊。”
文乌的神情便有点奇怪,“那她是及文钧的后人?”
邯翊想到些什么,怔着没说话。
文乌低声说:“你跟她搅在一起,还是小心些好。”
颜珠的来历他一直很清楚,可是他从来也没那上面想过,因为及文钧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恩怨还有什么重要的?如今一经提醒,他的心却陡然一沉。
文乌又说:“景暄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想护她周全,早些打算为好。”
邯翊便若有所思地看看他。
文乌拦在他前面,哂笑道:“别打我的主意。我不想揽这个麻烦,说实在的,我只怕也不够份量。你真要找人帮忙,我看还就是兰王能帮得上。”
邯翊苦笑,兰王倒是必定帮忙,可是也必定没好话听,“让我再想想吧。”
“也好。”文乌提醒他:“这事情只怕瞒不住表叔,你这几天小心点为妙。”
邯翊怔了会,点点头说:“我有数。”
果然,隔日午后,宫中来人传召。
一进乾安殿,黎顺迎上来,告诉他:“大公子小心,王爷大发脾气,把茶杯都摔了。”
邯翊硬着头皮进了东安堂,果然满地狼藉还未收拾。白帝脸色铁青,一见他进来,顿时眼风像钉子似的戳了过来。
“挺好,懂得置外宅了!”
辩也无用,邯翊就势跪倒。腿刚挨着地,便觉得左膝锥心地疼,知道是被碎瓷刺到了。然而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动了更疼,只能咬牙硬挺。
这副神情看在白帝眼里,倒像是倔强不服气的模样,顿时火气更盛。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两位王子,为了一个卖笑女人争风吃醋——”
白帝痛痛快快地教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邯翊膝上像着了火似的,烧得整条腿都疼,冷汗顺着额角一串一串地淌下来,白帝说的什么全都没听清,只觉得语气似乎是渐渐和缓起来。然而他也再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忙用手撑地。
白帝忽然止住,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他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来人,扶大公子起来。六福呢?”
六福匆匆地进来,瞥见邯翊由两个内侍掺着,膝上殷红的一大片血渍,吓得身子抖了抖。
白帝吩咐他:“你跟黎顺去取药,那个药用起来麻烦,你可记清楚了。”想想又说:“在这里敷完了药再回去。”
用了药,痛楚立减。
回到府中,邯翊将受伤的腿架在凳子上,沉吟不语。
六福凑到他跟前,小声说:“公子,小的都打听清楚了。”
邯翊看看他,问:“贾四顺,还是王祥?”
六福咬着牙道:“贾四顺,听说他中午跟景和宫的小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
邯翊平静地点了点头,微微仰着脸想了一会,低头慢慢地喝茶。忽然,嘴角勾开了一丝怪异的微笑。倒叫六福惶惑不已。
萧仲宣游玩归来,吉祥街人去楼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又换了住处。
到了新宅,细问别来情形。
颜珠像是有很重的心事,景暄的事,也不肯多谈,只说换了新宅便不曾再来过。
言语之间,总是抬眼看一看他,仿佛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却又总是不说。又见一旁的红袖对她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
便找了个机会,将红袖叫到僻静处,追问缘由。
红袖说:“萧老爷,你不知道,徐大老爷案子没事了,昨天刚来找过大娘。”
萧仲宣呆了呆,随即故作欢愉地笑了,“这不是好事?”
“好什么?昨天他来了,我问他打算何时娶我们大娘?”红袖哼了声,不往下说。
看神情也知道怎么回事。萧仲宣脱口问:“为什么?”
红袖气鼓鼓地说:“这还有为什么?人家徐大老爷是世家大公子,我们大娘自然是配不上他的。这也就罢了,听了景暄公子的事情,居然还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萧仲宣转身便走。
红袖忙问:“萧老爷去哪里?”
“我去问他。”
去了不太久便回来,脸色比去时还要难看。
见了红袖,叹口气问:“大娘呢?”
红袖向屋里指指,轻声说:“生闷气呢。”又说:“要是我,也气死了。”
萧仲宣不语,走到门边望去。
颜珠独自坐在桌旁,呆呆地望着手里一把剪刀。
萧仲宣一凛,快步往里走,一面喊:“颜大娘,莫要……”
惊动了颜大娘,侧过身来看,露出了桌上一堆零散绸片。
萧仲宣顿住脚步,不由哑然失笑。
仔细留意,绸片上针脚细密,依稀是幅绣像。他知道那是什么,不由有些感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颜珠自己却异常平静,随手扯过一方帕子,将碎绸片包起来,淡淡地说:“有劳萧老爷挂心,其实我颜珠这些年,什么没有经过?这点事么……”
她笑笑,有点自嘲、也有点无奈。
萧仲宣怔怔地看她,忽然说:“你同我一起走吧。”
话出口,自己也愣了。
颜珠倒不意外似的,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窗纸既然已经破了,萧仲宣也平静了,“案子既然已了,我想离开这里。这些年天界我游历得不少了,凡界却还没有去过,你可愿与我同去一游?”
颜珠没有说话,门边的红袖惊呼:“哎呀,听说那些凡人又脏又穷又蛮,浑身都是虫子,还有病。染上了就无药可医,死的时候一身恶臭……”
“我知道的,可不是这样。”颜珠微笑打断,“听说凡界也有好景致——”
萧仲宣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颜珠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