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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里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没有觉察。过了会,她轻轻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一边笑一边说,“他怎么拆的?他为什么要拆?”
她不停地笑着,仿佛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实她只不过要掩饰心里的慌乱。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她却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真的这样做了。
果然,黄昏时分,钦使入宫证实了消息。
瑶英一听说,就匆匆赶去了乾安殿。她以为会见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却只是看到黯淡的夕阳下,一个静静散着步的身影。
天很冷,冻住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光影交替,他的面容便时隐时现,他仿佛在凝神沉思,也仿佛什么都不在想,只是机械地来回踱步。
黎顺说:“王爷这样,已经好半天了。”
忠诚的黎顺,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
瑶英走过去,用和往常一样的平静语调,叫了声:“父王。”
白帝停下脚步,回身看看她,宽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里发酸,好像她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头,白帝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陪父王坐会吧。”
两人在廊下坐了,她紧挨在父亲的身边。
像小时候那样,她捉起父亲的手,却发觉他手底的温度,低得惊人。“父王,你冷么?”她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搓着。
白帝望着女儿,温存地笑了,“幸亏我还有个好女儿。”
瑶英低声说:“父王,你也有好儿子的。”
白帝淡淡地说:“是么?”
“是的。”瑶英急切地看着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从白帝脸上渐渐隐去,他凝神注视着她,问:“谁跟你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浅浅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别管,这种事你不该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你就陷在里面,永远不得脱身了。”白帝疼爱地抚着她的头发,“父王不希望你过那种日子。”
瑶英不说话了,她静静地靠在父亲身边。
夕阳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后一抹霞色,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点光亮。
她有种预感,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也许就将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父亲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后的一丝宁静。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十三章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冯景修,参劾主理陵工的于定省,虚报公款,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驳,两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热,直闹到御前。拖了数月,正好借邯翊东陵祭祖,命他顺道往秋陵查看。
临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诉他说,陵工贪壑难填是实情,但积重难返,因为这样的情形即便更换了主事,也无济于事,彻底整顿此刻还不是时机。这一趟名为查看,其实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识好歹,要他们收敛也就是了。
邯翊与石长德谈过好几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来非严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会收敛,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但白帝求稳的态度很明白,因此心里虽不以为然,口中却唯唯地答应。
退出来找石长德商议,言语中仍希望此行能够有严厉的措施。石长德为人审慎,不肯轻易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不可操之过急,大公子见机行事就是。”
在邯翊,却已经领会到了首辅的支持。“我有数了。”他又问:“石相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的。石长德忧虑的是于定省这个人。他虽不过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却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个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阵,这样提醒:“于定省有他的长处,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宽。”
“好。”邯翊应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敛,自然不会严究。”
石长德觉得这回答仍有隐忧,但仔细想一想,于定省为人很圆滑,很知道进退,应当不至于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可虑,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于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态度虽然谦和,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只说陵工这里那里如何费钱,说到后来,单是朗柱山新开的一条栈道,尚欠银六十万两。
“怎么呢?这是去年夏天开始议的事情,去年九月户部拨了四十万两银子,后来说不够,今年正月、五月里,又各追补了十五万两。怎么半年过去,又凭空添出六十万两来?”邯翊对这些已经十分稔熟,一口气说下来,利落得很。
于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鉴,这三笔款子,只有去年九月里那一项是实到了,正月的十五万只到了五万,五月的一项则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回头望一望随行的户部司官,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即便如此,户部也只欠了二十五万,那三十五万从何而来?”
这一问等于承认的确欠了二十五万工款,其实已经中了圈套。历来户部往下拨款,从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中间总有个折扣,七十万两到四十五万,原本可以算是到齐了。所以在场户部官员无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于定省狡诈。
于定省这边还没完:“朗柱山工程,后来改过道,比原先预计,多出四十七万两工费来,臣知道库中维持得不容易,因此设法挪动了一下,但三十五万两,是怎么也少不下来了。”
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又忍,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便有官员出来圆场:“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
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见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却只是微微含笑地听着,全无日间的怒意。
忽然插问一句:“你觉得于定省这人,怎样?”
冯景修说:“他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别的心事,眼睛望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
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
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
“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卫,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杨晋。”
杨晋收住哭声,啜泣地说:“大公子明鉴,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啊!”
“没做过什么,你为何要东躲西藏?”
“那是因为……”杨晋咽了口唾沫,嗫嚅地说:“因为二十年前,小人弄丢了我家王……金王爷的一封信。”
“是封什么信?”
“写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写给青王爷的。”
邯翊身子一探,却像噤住似的,半天没有出声。
良久,他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不胜疲倦地阖起眼睛,然后问:“怎么会丢的?”
“小人混啊!”杨诚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时年轻气盛,不该跟那两个鲁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几句嘴……”
他没有说下去。
然而彼时的情形,已经可以想得出来。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后,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卫自然横行无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让,所以惹出事来。
信落到了郡守嵇远清的手上,后面的事也就都不必问了。
“小人没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鲁安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来听说青王爷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却已经走不了。”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