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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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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何时的事?厉害么?”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顺含混地说。
  邯翊半晌不得作声,跺一跺脚,陡地加快了脚步。
  “王爷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顺紧追着他,轻声说。
  容华宫还是那个容华宫,然而殿堂陈设虽不变,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宫女,都是从各宫新拨过来的,有些也还面熟,然而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神态,无端地叫人心寒。
  瑶英的房间里飘着一股药香,床前端汤的宫女不是玉儿,模样却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际,无暇多想。撩起纱帐,不消俯身细看,便已心惊。但见瑶英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肤色苍白得透明,才几天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显得那张脸格外娇小。
  “瑶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便顿住,然后很快地收了回来。
  “青衣姑娘,”黎顺站在门边,冲那宫女招招手,“你请过来。”
  宫女踌躇地看一看瑶英,顺从地随黎顺退了出去。
  瑶英睡得很熟,此时的她显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着她的脸,他不想惊醒她,然而在心里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睁开眼来,否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准许再见?
  那样的思念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镇东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样挖心挖肺地想念瑶英,只是那时,想念的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
  还记得一别三年回到帝都,十一岁的瑶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白帝答应,将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时被传为佳话。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时的瑶英是怎样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早已什么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瑶英动了动,然后很快地睁开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声道:“是我。”
  “唉……”瑶英定睛看了好一会,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就这么点小病,至于说这话么?过几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白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瑶英何至于一场大病?邯翊很想问,但也知道此刻不宜问。于是强笑着说:“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她将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你要什么?”邯翊问。
  瑶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别问那些没要紧的话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就陪我坐一会吧。”
  邯翊便挨着床头坐下了。瑶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种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的神情,让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着你,啊?”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随又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么了?”邯翊终于觉得不对劲,“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只说我往后不能再见你了。”顿了顿,瑶英又说:“我想,他很快会让我嫁给别人。”
  一句话,想把邯翊的心抛进了油锅,一痛一缩,几起几落。瑶英要嫁给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来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摆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乱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是你不愿意看我嫁给别人,那也有办法。”瑶英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办法?看着她决绝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灵了一下:“这更不行了。你别想这些傻事。我来想办法——”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邯翊不得不站起来。“你好好养病,”他急促地说,“别想那么多,知道么?”
  病中的瑶英,格外柔顺,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便向黎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门合起,父子相对,白帝望着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只问得一声:“见过瑶英了?”
  “是。”
  “那么,”白帝又问,“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
  邯翊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瑶英的话。她要嫁给别人?这话一想起来,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可是瑶英总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可是,能么?能么?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儿臣斗胆,求父王成全!”
  “你说什么!”
  白帝霍然起身,脸色又青又白,比听说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瑶英屋外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的时候,还要伤心、还要失望、还要愤怒。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逼近了邯翊,“难道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费?难道我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闯了祸,为了保住你的体面,我费了多少手脚?就连这一回,为了保全你,我也宁可伤瑶英的心。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就这样——”
  他突然顿住,然后,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邯翊,”他缓缓地坐回去,“是不是申翃出世,你以为我会改变心意?那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长子!”
  邯翊浑身一震,抬起头正见白帝坚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还想做我的儿子,就不能再存那样的念头,这道理不用我来教给你。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到底怎么打算,你自己说吧!”
  这番话,对于邯翊,是一件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的。莫可名状的兴奋到了极点,几乎变成了茫然。
  那么瑶英呢?想起瑶英嘻笑嗔怒的种种神情,他的心又缩紧了。瑶英是不是个好女子?他说不上来。甚至他也没有认真想过,娶了瑶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该下决断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割舍了她,便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割舍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静地想到,任什么样的女子也无法与帝位相提并论,在帝都没有权势,什么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瑶英嫁给了别人,那也不成为什么难事!
  只是那样,瑶英还是瑶英么?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仿佛能看见那鄙夷的目光。其实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瑶英去换帝位,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么?一股厌倦从心底喷薄而出,同时也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滚打,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脱口而出:“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诏书,此刻的又一道上谕,再次掀起朝野的纷纷议论。就在小公子申翃满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的爵位。
  这结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觉得困惑,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里的多此一举?若说是秋陵之事失却圣眷,却也不像,因为毕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听,是否有非常之变故?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受了告诫的宫人们守口如瓶,消息还是走漏出来。但,传到了外界,反倒有许多人不信,觉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这等蠢事,岂有此理?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
  “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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