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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吧。
年关将近的时候,南府突然派了使臣来,替南帝世子向白帝提亲,求娶公主。
一开始白帝没有告诉瑶英,可是宫人们都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便也听说了。
她惊异地发觉,自己听着这件事,心里一片漠然,就好像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样。
不久听说,白帝认了朱王的孙女作女儿,许嫁给南府。这也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白帝怎么舍得将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直到这时,白帝才告诉瑶英这件事。
瑶英想起两年前见过一面的南帝世子,那时他随父亲到帝都来朝拜,那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她就说:“其实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白帝非常吃惊,然后仔细地审视着她。
瑶英扭开脸,说:“反正不能嫁给邯翊的话,嫁给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可是心里却轻松了,总算把这话说出来了。
白帝轻声笑了起来,他说:“女儿可真是留不住啊。”
瑶英的脸更红了。
白帝却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不让你嫁给他。”
瑶英抬起头,看见白帝一脸的忧虑,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将脸靠在父亲的肩头,白帝便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听见穿过宫宇间的风声,那种声音总像是带着什么人的哀泣。
“我曾经想,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让你离开这里。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我要是真的那么做了,那……”白帝苦笑了一下。
瑶英淘气地笑笑,“父王你放心好了,谁敢欺负我呀?”
白帝说:“就是这话才让我不放心。”说完他又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脸,“不过也是,谁敢欺负你啊?”
瑶英羞赧地笑了笑。
白帝又说:“这件事总要等我好好筹划一下,你也不用那么急。”
瑶英又脸红了,嘟起嘴说:“谁急了?”
“不急啊?不急那就再等三年五载,父王有空了再说吧。”
“父王!”
父女俩笑闹着。可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却总有一点莫名的心慌,觉得事情好像不应该如此顺利。
刚转过来年,原任大司谏过世了。
言官之首,自然需要一个风骨棱棱、才德俱尊的人物来担当。陆敏毓的意思,吏部正卿孙直廉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匡郢与他不和,由来已久,可想而知,如果提出来肯定会为首辅所驳。所以,必得争取到青王的支持。
于是,这天一到直庐,趁着匡郢还没有来的当儿,陆敏毓凑到邯翊身边,低声问:“大司谏的人选,匡相似乎有意让魏柏来干。”
“噢!”邯翊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陆敏毓看着他,盯问了句:“青王听说过这回事了?”
“没有。”邯翊摇摇头,“不过匡相跟我提过,说王爷的意思,得要一个说话能到点子上的人。”
陆敏毓想,言官自需如此,又何用王爷来说?
邯翊笑了笑,说:“王爷如今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如以前,有的没有的事都去扰他,也确是不胜烦剧。”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敏毓自然明白了,忍不住“哼”了声:“这叫什么话?怕是有人只想言官都不说话,那才称心!”
邯翊淡淡地接口:“话不能这么说。”却又不往下说了。
陆敏毓也不言语,逡巡思量,如何将话扯到正题?
邯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提起:“说到这个魏柏,前些时候我倒听到些传闻。”
“什么?”
“他有个侄子,不知为了什么事,打死个人。”
陆敏毓倏地站住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过半月前吧。”邯翊若无其事地笑着,“你不觉得魏柏这阵子有些精神不济?怕就是为了这事情。”
陆敏毓沉吟着,自语:“我怎地一点没有听说?”
“他侄子是寻常布衣,自然当寻常人命官司办,这会怕是还没有上报呢。”
陆敏毓目光游动,良久,微微冷笑了一下,“那样最好。”
“陆相,不会是打算管这档闲事吧?”邯翊一面端起茶喝,一面小声劝说:“叫我说,听过算完吧。这种事,下有都府、上有刑部、理法司,陆相何必去管?”
陆敏毓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这话说得是。我要管了这档事,倒让人说我的手长!”
正说到这里,隔窗望见匡郢进了院子,两人便丢开这事,不再提起。
过几日商议大司谏的人选,果然匡郢提出了魏柏。
问到陆敏毓,回答说:“魏柏才具、资历是不差,旁的么……”他沉吟片刻,说:“我也不甚熟。青王的意思呢?”
邯翊淡淡一笑,说:“我也不熟。两位既然都说不差,那就是这样吧。”
说着,便看陆敏毓,两人的目光微微一碰,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分开了。
匡郢不虞有他,照此上奏。
退朝回来,和文乌闲谈起来,邯翊不由摇头叹息:“陆敏毓这一手,比我想的还要绝。”
“冰冻三尺,陆敏毓早恨透他。这是天上的肥肉往嘴里掉,怎可能不一口咬死?”
文乌说话向来谐谑不庄,邯翊也不去理会。思忖良久,只说:“我就怕,这位拿捏差了时机。”
“怕什么?”文乌满不在乎地笑着,“倘使发了明诏,再捅出这事来,就闹得更大!”
邯翊不作声。文乌看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是怕扫了‘那位’的面子吧?”
邯翊怔了怔,随即掩饰地说:“那倒不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
“我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可我知道你的脾气。”文乌打断他,“他若无事,你记得他是你杀父的仇人,他若有事,你又想起他从前待你的好处。”
邯翊苦笑一下,辩无可辩,索性不辩了。
文乌一哂,“我劝你省省,这样左右拿不定主意,当心鸡飞蛋打!”
邯翊的神情忽而阴沉下来,用极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然拿定主意,并没有变。”
“那就好!”文乌拍着膝盖说:“匡郢这一下跟头必定不轻,跟着你想怎样?”
“先看看他这跤,究竟跌到什么地步?”邯翊悠然地说,“要是一口吞不下大鱼,吃几只虾米也没意思。何况,咱们要的‘鱼’还在后头。”
“说起‘鱼’来,我倒从潘世增那里,得到一个说法。”
潘世增是太医院正,跟文乌极熟。他说的是什么?邯翊不由眼皮一跳,神情专注起来。
“那位的寿数,至多不过这个——”文乌张开五指轻轻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这两三年间。”
邯翊舌尖顶在齿间,“兹”地吸了一口凉气,好久不得作声。
文乌见他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推他一把,似笑非笑地提醒:“刚还说过不曾改主意,不会又来了吧?”
邯翊久久地沉默着,神色阴晴不定。
终于,他咬了咬牙,低声说:“如此,咱们得抓紧一点了。”说完,饮干了一杯,将空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沉吟不已。
“不巧的是,八月我得离开一阵——”
这是年中的一件大事,先储陵修成,事隔二十多年,先储承桓终于重归皇陵,白帝命青王送葬。典礼定在八月,算来总要离开一个多月。
“怎么忽然想起修先储陵,到底是动了哪门心思?”
“谁知道!”邯翊很随意地说着,“还有四个月,最好能让事情有些眉目,否则我这一去,足够那边翻云覆雨。”
顿了顿,问起:“你跟曹桢熟吧?”
“熟得很。怎么?”
“这几日多走动走动。”
“喔!”文乌大致有数,“要用他老子递话?”
曹桢是工部正卿曹成典的儿子,曹成典由匡郢一手提拔,鞍前马后效劳得极为勤力。
“不错。”邯翊在文乌耳边低语了几句。
“啊?”文乌大为惊异,“这……”
“他栽这一下,必定急于挽回眷宠,所以这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不是说这个。”文乌迟疑着,“你不怕弄巧成拙?”
“我有七成的把握。”邯翊泰然自若地说,“还有三成,那也只好赌一赌看了。好在这件事,就算真的弄巧成拙,也不见得比现在坏到哪里去。”
“唔……”文乌有点心不在焉,圆豆转了好几转,霍地一亮。
“难怪!”他怪异地笑笑,“你有那样好的一个内应,是可以十拿九稳的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邯翊很快地说,“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文乌扫了他两眼,仿佛将信将疑,然而也不再提起。
邯翊料得不错,魏柏的任命已下,刑部才接到帝都府的上报。
前任刑部正卿钱德康,不肯看匡郢的脸色,叫他捉到错处排挤出帝都,索性辞官回乡去了。现任正卿刘兆怡,惟匡郢马首是瞻,案子落到他手里,自然要压下。
陆敏毓早有准备,安排得十分缜密,根本没有经他的手,便由底下的书办悄悄抽出案宗,转到了理法司。
董硕的直名,在处决齐姜氏一事上,已经声震天下。当然毫无迟疑,就在朝堂上揭开了此事。
白帝的脸色,果然异常难看。
匡郢更不好过,魏柏是他极力举荐,前后还没有一个月。这下措手不及,懊恼之外,也暗恨魏柏,治家不谨,行事太不检点。
这一案牵连甚广。魏柏自然是头一个被严究的,大司谏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就被革职查问。
表面上这件事还牵连不到匡郢,然而朝中人都看得出来,首辅在白帝面前,说话没有以前的份量了。
这当儿,宫中传言,白帝曾召匡郢密谈。君臣摒人独处,足有小半个时辰,说些什么,外人一概不得而知。直到房门一开,匡郢从寝殿中出来,在外侍立的宫人,才听见白帝最后一句:“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管了!”
乾安殿侍奉多年的宫人,从未听见过白帝对石长德说类似的话,自也不免诧异,都当作了一件新鲜事。于是这情形悄无声息、却是飞快地传了开去。
传到宫外,却又勾起了一干敏感的朝臣,新的猜疑。
匡郢的宠信大不如从前,已是彰明较著,更耐人寻味的是白帝的话。
什么是首辅不该管的事?
“说是匡郢劝王爷立申翃为世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景和宫中,姜夫人追问女儿。
“这我可不知道了。倒是叫贾四顺留意了,不过只怕他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姜夫人默然片刻,冷不丁问了句:“王爷多久没上你这里来了?”
一句话,将懒洋洋倚在床头的姜妃,问得红了眼圈。然而迅即咬了咬嘴唇,故作洒脱地笑着:“大概半个多月吧,懒得去记了。”
懒得去记,可见是实情,而且是常有的事。
“难怪,看来我听说的不假。”
姜妃不明所指:“听说了什么?”
“王爷最近宠上了一个宫女,听说跟前头虞王妃长得很像。”
原来是这事。姜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可不是最近的事了,总有一年了吧?就在那丫头宫里伺候,长得不怎样,人也不机灵,真不知道……哎,我如今也不计较这些了。”
“一年了?怎么你从来也没提过?”
“我提这个作甚么!”
“那,”姜夫人又问:“都一年了,王爷怎么还没册封她?”
“谁知道。”
“唉,看来王爷的心是全不在你这里了。好在你已经有了翃儿,我看那孩子一脸的聪明相,将来准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提起申翃,姜妃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整张脸都放出光彩来,“亏得有这个孩子!不然,我真不知道在这里的日子得要怎样熬下去。”
“所以,你更得好好筹算、筹算。”姜夫人顺势接口。
“娘!”姜妃关切地问:“你有话要说?”
“是。”姜夫人特意走到门边窗边又看了一圈,这才走回到榻前坐下,小声地说:“原本你有了儿子,你爹和我都觉得可以放心了,现在看来不见得!所以,再等等看,倘若真是咱们不想看到的那种局面,万不得已,也只好用万不得已的法子了。”
低而阴沉的语调,激得姜妃浑身一战,惊恐地望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夫人安慰她:“我说了,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你爹说有备无患,叫我说,王爷未必会那样糊涂,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立个不相干的人?何况,人人都知道,老青王是怎么死的!”
“可是……”姜妃恨声道:“容华宫那丫头可向着他!丑事都做出来了,王爷还能把她嫁给别人?又是女婿、又是养子,多好?”
“所以,你更得狠下心来。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的儿子打算打算,如果真的立了那位,你想想你以后的日子?就算你舍不得那点情分,叫我说也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咬咬牙忍过这一阵,往后还有几十年的舒心日子。”
“这……”姜妃迟迟疑疑地,“娘,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也好。”姜夫人不忘叮咛一句:“可别说出去,跟谁也不能说,放在心里就是。”
“我明白。”
这样回答的姜妃,脸上带着些许茫然。等送走母亲,她独自回到房中,亲手从箱底取出一块大红喜帕,展开在案头。
五色丝线绣的鸳鸯戏水,依然鲜艳如新。她还记得移开喜帕的那瞬间,眼前的男人沉静的微笑。她从未见过如此广博宽厚的人,仿佛他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他可以承担一切,仿佛他可以遮挡一切。她凝视他,忘情而专注,甚至顾不上新娘的羞怯。然而逐渐逐渐地,她发觉那神情、那微笑,只不过是他脸上亘年不变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敷衍!
姜妃歇斯底里地抓起喜帕,使劲撕扯着。然而勒红了指节,也未能扯开半分,她恼怒地捞起一把剪刀——
就在触到喜帕的刹那,她停顿了。望着剪刀阴冷的利刃,她的神情也越来越冷静。
莫非这就是她的命?然而这为什么就该是她的命?
“为了儿子……”
她喃喃地念着。终于,她放下了剪刀,将喜帕收好,挺直了身子,自己开门出去,问:“申翃在哪里?”
年幼的申翃,被奶娘领了来。他平日在生母身边的时候,远没有在奶娘身边的时候多,但母子天性,一看见姜妃,便张开小手一摇三晃地扑了过去。
姜妃下意识地搂紧了那幼小柔软的身子,幼儿特有的乳香萦绕在鼻端,撩得她心头酸热涌动,一阵一阵地想哭。
“为了儿子。”
姜妃的心,清明了,也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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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八月初,邯翊护送先储灵柩,启程前往高豫皇陵。
这月里,小公子申翃也满两周岁了。
宫中很是喜庆了一番,申翃活泼可爱,姜妃婉转逢迎,白帝过得十分畅怀。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挂着一丝欣悦。侍侯盥洗的青衣,凑趣地笑着,说起:“小公子可是越来越聪明了,说出的话,都似大人样了。”
白帝笑了,“才两岁的孩子,懂什么?大人教了说什么,就说什么,自然像大人的话。”
“反正奴婢说不来。”青衣将一条丝绦小心地系在他腰间,一面随口问道:“都说王爷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么时候啊?想是有场热闹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却是好半天不作声。
青衣觉得奇怪,抬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白帝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眼神阴沉地吓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青衣失声,“王爷,你怎么啦?”
白帝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字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惊骇间,青衣想不起来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白帝放缓了语气,“就是你刚才说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视下,张皇失措,“还说是匡大人跟王爷议定的,错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说错了么?”
“匡郢么?”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过几天辅相议政的时候,白帝忽然说:“你两个事情都多,青王年轻,本该多担一点,匀匀吧。”便让匡郢将兵部、陆敏毓将刑部的事,交给邯翊去管。
看来两人各开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里清楚,刑部虽然是陆敏毓分掌,却早已被自己抓来,白帝这一句话,于陆敏毓其实没多少分别,跟自己却大有干系。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放了暗箭,他这样想。否则,为何青王还远在东陵,就急急地做出这样的处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许久,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摆布了是非?
就这样疑虑重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等到邯翊从东陵回来,文乌带给他一件有些骇人的秘闻:“听说姓匡的近来似乎不大安分,跟傅世充有来往。”
傅世充是东大将军,节制着二十万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