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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一惊。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颤栗传到她的手上,但她恍若未觉地顾自说下去:“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困惑地望着她,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却又宽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你看——”她指着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珮娥小声地劝我:“公主,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好。再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珮娥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微微冷笑:“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珮娥轻轻叹息:“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先储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就别再这么难过了,好么?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地疼公主。公主这样子,他看在眼里,会有多么地难过。还有白帝……公主,你不是原本就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珮娥又叹了口气,说:“公主,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默然半晌,淡淡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我明白珮娥的担心,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已如毒草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我的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那是年后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我们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唯一的机会,可以说出我心里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冬日苍茫的天空下,泪水从我眼中不断地滑落,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那个想法渐渐在心底生了根,我不禁觉得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三月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连珮娥和珠儿也不曾觉察,上轿之前,我偷偷藏进一个布包。此时我把它取了出来,目光顺着盖头下缘,望着膝盖上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把剪刀。我的手指慢慢地拂了一遍,冰凉的触觉使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握紧了。
花轿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王妃来喽——”
我迅速把剪刀收进袖子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妃落轿——”
是女官引导我入正堂,在西首站定。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子晟过来站定。
宾客一静,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有点紧张。拜过天地,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我知道子晟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听出是兰王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矜持而得意。
“看看有什么关系?”有人嘻嘻笑闹。
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便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我亲手绣上的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抽出袖中的剪刀,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又一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女官们也跟着醒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制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王妃到后面别院休息。”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子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多往事在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后来白帝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正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我听说天帝因我的举动而震怒无比,几日之后,旨意下到梅园,里面却只有一句:“西天帝妃甄氏永不得入宫。”
我从中感到了外祖父的体谅,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竟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界中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爱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果逃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无澜的井水,静静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陆陆续续地也听说了很多事情。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太妃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特别叮咛她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死后也依然特立独行。
接着又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听到这个消息,我默然良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然而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这时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坏,若用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凡界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的寻得了吴刀,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睡,这才相信传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而泣,而承桓的身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辩真假。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听说他悄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是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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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宛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