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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月伤得很重,那看不见的伤口把她变得像婴儿那样孱弱。人们都说皇帝现在受不了颠簸之苦。来的时候,她骑马、坐车、乘船,威风凛凛,回家的时候,她就只能躺在飞艇里凝望着窗外孤寂的天空。
皇帝的飞艇就像是一只大鸟,投下黑森森的阴影,笼罩着行军中的战士们。他们心里沉甸甸的,只要这只大鸟还在头上,他们就得再次走上战场。
这一次战争的凯旋,就是下一次战争的烽火,朱雀统一了,白虎平定了,现在玄武也臣服了,皇帝有着怎样狂热的野心啊--她的心比天还大,人们都说,皇帝就要派他们去远征昆仑了。
“听说陛下受伤很重。”
“是呀……要是再重点就好了--我敢说,从来没有比这位陛下更伟大的帝王!”
“作为征服者,她是的,可是当兵的也需要休息啊。”
“所以说嘛,要是伤得再重一点就好了……我可不想死在海外,爹娘还盼着我回家娶媳妇呢……”
士兵们窃窃私语,讨论着皇帝的伤势。从知情人那里得到的证实,使他们感到绝望,据说皇帝除了气色稍差,并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原来皇帝的伤在心里,她躺在床上,直直的望着窗外浮动的白云,头痛得想哭。
她尽量什么也不想,一想,头就痛得四分五裂。
她像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任由狂乱的心绪恣意飞舞。
侍女一桶接一桶搬来混着冷水的冰块,她们用湿手巾裹住冰块给皇帝做冷敷。冰贴在皇帝火烫的额头上,就像落入了熔炉,转眼间便蒸发成一团白色的蒸气。
侍女们小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寒病,皇帝就快要变成火炭了。”
水月没功夫教训下人,只因伤她的是心魔。
楠·帝释天的“心魔走火大法”始终是她的噩梦,五年前那次决斗,她心魔走火险些形神俱灭,现在她又一次被推到崩溃的边缘,水月对自己说:“是该好好的想想了。”
一群大雁贴着视窗掠过,飞艇浮在空中,像条孤独的鲸。
四神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皇帝,已经对战争与征服失去兴趣,内心世界并没有随着帝国领土的扩张而充实,恰恰相反,随着连年征战,反而越发感到心灵的枯竭;一种可怕的疲惫感,已经成了她的附骨之蛆,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也没法驱除,精神状态也越发不稳定,无可排遣的寂寞宛如病毒,正在侵蚀她的精神健康。
她很清楚,想要把自己从崩溃、腐烂的边缘拯救出来,只有去昆仑。
下决心这样做,却远比征服一个国家更难。原本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可是现在,心魔走火大法伤了她的灵魂,对她错置的心灵造成了以毒攻毒的效果。
四年前那个悲惨的结婚之日,她都已经追到了百灵海滩,却在最后关头输给了她的矜持与傲慢,眼睁睁看着倾城踏波而去,现在,她已经是三个大陆的统治者了,难道反而要离乡背井抛弃一切,去寻找一个已经不再爱她的男人?
一开始,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
然而她毕竟已经当过皇帝、掌握过全天下的权力和财富,丢开已经到手的江山去找情人,和为了情人放弃尚未到手的江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自尊心永远是自卑者的自尊,抵达事业顶峰的魔皇春江水月,决心丢开已经到手的一切,开始新的人生冒险。
她伸出冰冷的手掌,招呼内大臣春江无瑕过来道:“你替朕拟道圣旨。”
“皇帝要发兵远征昆仑了。”内大臣对每个人都这样说。
假如有谁提出质疑,她就不屑地说:“你们懂什么?圣旨就是我替陛下起草的,陛下的朱笔和玉玺也都在我这里,我既然可以替陛下起草远征的诏书,也可以替陛下起草下令斩首的旨意!”
没人敢说话了,满朝文武大臣都在春江无瑕面前低下了头,他们小心翼翼的表现着恭敬,像对待皇帝那样的对待内大臣。无瑕得意极了,她禁不住想,要是皇帝一辈子都躺在寝宫里该多好?她太喜欢玉玺、朱笔和圣旨了。
“我太喜欢了,我就喜欢写诏书。我现在只能写诏书,别的事情我都不想干了。”无瑕对她的崇拜者们说:“我只要一开始写诏书,头就一点也不痛了。”
诏书很快就被公布了。
凤凰三年八月,大将军易水寒被派往百灵海港集结、训练海军,准备渡海作战,远征昆仑。而诏书公布后,帝国朝野为之震惊,旋即举国轰动……
每个人都在谈论“渡海东征”。人们都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可是又不可思议。
理所当然是因为他们的皇帝,是个有着无限野心的女人,她要征服全世界,而她已经征服了全世界,除了昆仑。
于是现在轮到昆仑了。
而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则是东征的时机。
刚刚从玄武撤军,战士已经疲惫不堪,黎民也不堪重负,战争吞噬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也埋葬了数十万生灵,穷兵黩武的帝国需要休养生息了。
反对的声音最先来自明典、贝隆、艾尔·科波拉,三位元老;就在诏书颁布的第二天,他们联名上书反对渡海东征,而反对东征的理由很充分。
朱雀人不擅长海战,历来帝国出兵,极少海上作战,在女帝春江十一世之前,甚至没有建立过正规海军。此去昆仑海程万里,且烟波浩渺风云不测,稍有闪失便是全军覆没。海上不比陆地,真要遇难,半点逃生希望也无。
再者,即便能够抵达昆仑,成功登陆青龙大陆,但人地生疏补给不足,就先失了地利;战士水土不服,东方的气候又是四季分明,冷热极端,跟朱雀长年温润的气候大相径庭,这又饱受天时之害,难保不受疫病煎熬;新斐真、海蓝、法兰、罗摩、华夏、示巴、扶桑等昆仑诸邦,一向唇齿相依,遇到外敌入侵,必然戮力同心合作抗敌,彼等以逸待劳,我军劳师远袭,强弱自不待言。
更重要的是,由于连年的扩军征战,帝国军事支出已经严重超出预算,不得不增加赋税,又为了补充兵力,全国青壮年男子的征兵率已经超出了二分之一,直接破坏了农业生产,百姓生活疾苦,怨声载道,绝对不能够再置若罔闻。
看了这个折子,水月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精神。
远征昆仑,拟定跨海作战的计画,统统都是借口,她真正需要的不是青龙大陆诸邦国的降表,而是远方恋人的一个微笑。
水月又看了一遍那奏折,心情渐渐焦躁。这折子写得无可挑剔,可正因为言之有理,她才越发烦闷。
倘若在她入侵玄武甚至白虎的时候,有这么一张折子,她很可能会采纳,但现在她要去昆仑,下头的将领们竟然挑三拣四,臣民们竟敢诸多托辞,就连艾尔·科波拉、贝隆这样的人也来拆台,怎不让她气恼?
而这些都不重要,更让她恼火的是--她很清楚百姓和将领都是正确的,错的是她自己。
“可是,我不愿意认错啊。”水月照着镜子,对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说。“我不认错,我就是正确的。”她恍惚的笑道:“应该认错的是反对我的人。”
皇帝召无瑕进来的时候,正用一把银质裁纸刀把奏折剪成窗花。
水月天生一双巧手,不但会击剑、会雕刻,裁纸也是无师自通,每一剪都充满了创意与灵性;只见她拂去纸屑,打开奏折,两只鸟儿肩并肩的浮在掌心。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陛下,您真是心灵手巧。”春江无瑕特意加重了“心灵”两个字的分量。
水月讽刺的一笑。她越来越讨厌这个狡猾的小女人了;每次看到她因为犯头痛而惨白的脸色、病态红润的双颊,水月就觉得恶心,仿佛胃里长出了毛茸茸的东西。
为什么上窜下跳的总是她?水月遗憾的想,要是萧红泪在身边该多好。
无瑕很聪明,她能看穿任何人任何事,可是在皇帝面前她却变得格外愚蠢。
“陛下,大臣们都反对远征昆仑,此事恐怕行不通了。”无瑕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但她看不出什么。“外面那些家伙什么也不懂,他们怎会知道陛下您的心意呢?”说着,她自作聪明的笑了起来。
皇帝被她暧昧的笑声激怒了,她不喜欢被人看穿心意。而春江无瑕一而再再而三的揭开她心底的伤疤,以为凭着自作多情的狎昵可以赢得皇帝的欢心。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大概以为只要支开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水月暗自冷笑。无瑕背着她所作的一切,她早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一直没有发作,是因为无瑕的脑子对她还是有利用价值的,特别是在征服天下的时候……
但现在,水月不再需要她了。
“把这折子还给贝隆他们。远征可以商量,昆仑一定要去,朕喜欢不同的声音,但是谁也别想在背后搞鬼!”
春江无瑕用银盘托着剪成纸花的奏折,躬身退下。她走得很快,步履里有藏不住的得意。
水月听着她的足音渐渐远去,嘴角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鬼迷心窍的春江无瑕并没留意皇帝话里的双关涵义。
她现在心情舒畅,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成功的驯兽师,掌握了戏弄狮子的一切技巧。
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是什么?不是狮子,不是恶龙,而是皇帝。“我是最伟大的驯兽师!”春江无瑕想着,不禁有些飘飘然。她轻蔑的抄起奏折,撕成了碎片。
内大臣春江无瑕手托银盘走进仰止殿,看到被撕碎的奏折,贝隆、艾尔、明典脸色都变了。
“远征没得商量,昆仑一定要去,陛下憎恨不同的声音,你们别想在陛下背后搞鬼!”春江无瑕转述道。此时仰止殿内一片死寂,春江无瑕藏起了冷笑,悄然离去。
三元老面面相觑,最先怒形于色的是明典。
“皇帝太糊涂了!这样下去,帝国早晚毁在她手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贝隆也摇头叹气。
两人大发牢骚的时候,佯装离去的春江无瑕已经悄悄走进了隔壁的偏殿。厚厚的墙壁隔绝了声音,隔壁的讨论她听不见。
她伸出右手按在墙壁上,蓝色的光晕从她掌心扩散开来,成了诡异的波纹。
蓝色的光波覆盖了墙壁,仰止殿内的声音像是遇上了磁石似的,被吸附在墙壁上,每个字就是一块投向湖面的石头,轻重大小不同,激起的涟漪也千姿百态。
无瑕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倾听隔壁的对话。
“想要陛下改变心意,只有一个办法。”这是艾尔·科波拉的声音。
“难道是兵谏?”这是明典的声音。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万一不成,就是灭门之灾啊!”贝隆吓了一跳,嗓音变形。
“兵谏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光是我们三个人成不了大事,必须再拉上一个人。”
无瑕暗想,这明典貌不惊人,胆子可不小。
接下来是艾尔·科波拉的笑声。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充满了自信:“老大人说的那个人,可是易水寒?”
“正是易将军!”
“嘘--当心隔墙有耳,回去再谈。”
八月桂花开,仰止殿外花香袭人,三位老臣走进月光里,心里压着沉沉的乌云,当乌云遮断月光,春江无瑕也志得意满的离开了。
云破月来花弄影,水月站在窗前遥望明月,婆娑的花影映在窗上,随着月光流转渐浓渐淡,就像皇帝阴晴不定的脸。
春江无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反复推敲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她如实地揭发了三元老的阴谋,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可是这并不能让她安心,她说惯了谎话,偶尔说一次真话反而觉得很心虚。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心想,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水月左右为难,心想:“三个人都是她最信任的老臣,不该这样对我,说是造反,也许只是一时的气话。罢了,我就先关他们几天,也叫他们熄了居功要挟的念头。”于是就叫无瑕知会武思勉:“逮捕三元老,押在刑部大牢候审。”
无瑕喜形于色,连忙躬身退下。她早就看贝隆等开国元老不顺眼,而那些老家伙对她,也从没有好脸色,日后少不得跟她作对,如今正可趁机铲除。
当然,无瑕用不着亲自动手,她有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那就是武思勉。
“陛下说的是只抓贝隆三人,还是与兵变相关的人一概不放过?难道没有说如何处置易水寒?”武思勉问道。
武思勉与易水寒同属军部,年纪又相近,无形中早有了竞争之心,但无论资历、口碑还是战绩,易水寒都远胜过他,嫉妒之心由来已久,有机会整垮他,自然不肯放过。
春江无瑕看穿他的心意,别有用心的说:“既然贝隆三人口口声声要跟易水寒商量叛乱事宜,想必也是乱党之一,宁可错杀千人,勿使一人脱落,武大人看着办就是。”
“内大臣阁下既然有言在先,嘿嘿,小将可就不客气了!”武思勉喜形于色。
春江无瑕斜眼看着他,不屑的冷笑道:“武大人尽管放手干吧!陛下派了这个差事给武大人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手段呢。”
武思勉听了十分得意,摸着下巴嘿嘿狞笑起来。
“这等蠢材,只配杀猪!”无瑕不屑地想。
春江无瑕太小看武思勉了。屠夫也有屠夫的智慧,她前脚刚走,武思勉就去了画眉殿。
“内大臣方才传了陛下圣谕,说是要抓贝隆、明典、艾尔·科波拉三卿。”
“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办事。”水月慵懒的躺在龙椅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武思勉迟疑的问:“据说此事涉及易帅,不知是真是假。”
水月沉吟不语,半晌后忽然睁开凤目,两道精芒冷冰冰的落在武思勉脸上,说道:“不准吞吞吐吐!”
“属下已经查明,易水寒不但勾结贝隆等三人妄图造反,更犯下了私藏反贼的滔天大罪!”
“此话怎讲?”
“陛下可还记得春江无心与春江无错这两个余孽?”
“春江无心、春江无错……当日天香君离京之时,不是带着他们一起走了吗?”
“陛下有所不知,据微臣调查,此二人尚在帝都--实不相瞒,包庇他们的正是易帅!”
水月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武思勉一愣,忙道:“刚刚查证核实。”
“可还有别人知道?”
武思勉听出弦外之音,顿时吓得冷汗淋漓而下,跪倒在大殿上磕头如捣蒜:“陛下圣明,饶了奴才吧!这件事天上地下只有陛下一人知道。”
水月奇道:“你这也算人话?除朕之外,不是还有你知道?”
武思勉忙道:“奴才已经忘记了!”
水月换了个坐姿,支颐笑道:“那么,难道私藏反贼的易水寒也不知道?”
武思勉立时一楞,连忙磕头谢罪:“奴才一时情急胡说八道,陛下息怒!”
水月俏脸一寒,冷笑道:“胡说八道?在朕面前,也容得你胡说八道?放肆!”
武思勉大惊,连声道:“臣有罪!臣该死!”抡起胳膊狠狠给了自己几记耳光,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来。
一直打到两颊红肿,水月才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下去吧。”
武思勉忙叩首谢恩,灰头土脸的溜走了;但刚走到殿门前,却又听水月说道:“易水寒越来越不听话了,你就替朕给他点教训吧。”
武思勉欣喜若狂,忙又磕头谢恩,兴冲冲地去了。
“护国别动队”连夜出动,逮捕了贝隆、明典、艾尔·科波拉三人,紧接着,武思勉又带人杀进元帅府,抓走了无心姐弟。
易水寒远在“百灵城”,武思勉有恃无恐,索性派人弄来一辆囚车,把无心姐弟关了进去,大摇大摆的拉出去游街。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看到车里关着病弱的女子、含泪的少年,纷纷摇头叹息,大感愤慨,他们不敢公开表示不满,尾随着囚车,看它是去刑部还是去刑场。当囚车拐上了朱雀大街,人们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目送囚车朝着刑部大牢驶去。
囚车走到朱雀大街中段,围观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辆华丽的香车迎面冲了过来,横在队伍前面。
武思勉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忽然发现那马夫的衣服上印有内务府的徽记,知道香车主人必定是春江无瑕,只得强忍下怒气,下马来到车前,朝春江无瑕一拱手,皮笑肉不笑的说:“内大臣气色不错啊。”
无瑕直直地望着武思勉,眸子里满是怨毒:“武将军,无瑕可有得罪你?”
武思勉失笑道:“大人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