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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格兰特被派去百灵操练海军,直到不久前帝国放弃了渡海作战的计画后,才回京复职,自从帝都沦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无错重逢,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点了头,无错欣然笑道:“陛下,格兰特将军有大才干,该委以重任才是。”
皇帝浅浅一笑道:“你先前哭着喊着要见他,现在见了,又哭着喊着给他求美差,朕上了你的当,现在后悔啦,偏要让他赋闲。”
无错笑道:“陛下召将军回来,自然早有安排,都怪我多嘴,自讨没趣。”
皇帝白了他一眼,捧着轻罗小扇遮了玉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朕不高兴动脑筋,你就帮我写一道委任状,随便给他安排什么职务都好,想来你也不会亏待自家人。朕累了,都下去吧。”
三人相视一笑,躬身退下。
临到殿门前,又听见皇帝说:“别忘了关照那三个老不死,朕要他们生,他们便生,朕要他们死,任他功劳盖世也定斩不饶!”
当天晚上,格兰特把皇帝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三元老。
一听说要写悔过书,三个老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贝隆愁眉苦脸,明典冷笑不语,艾尔压根儿不理这档事,只顾拉着格兰特追问易水寒的处境,听说皇帝已经赦免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陛下不杀易水寒,就是自掘坟墓了。”
三元老各怀心事,在狱卒的押送下回到牢房,当天晚上,明典就咬舌自尽了。
就在这天晚上,来探望父亲的朱里奥,在牢房外看到了明典家人来收拾尸首,一卷芦席裹着年近古稀的老人,一家人含泪与他擦身而过。
动乱时代熬过来了,战乱年代闯过来了,如今到了太平盛世,老人却活不下去了。
朱里奥默默凝望着明典家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黑色的苍凉。他尾随着明典的家人离开大牢,看着他们远远离开了才敢哭出声来,后来,他又跟着他们去买了丧服,披麻带孝的返回了大牢。
父子俩见面后抱头痛哭,贝隆泣声问道:“小畜生!你知道你爹活不成了,来送终吗?”
朱里奥哭着说:“爹,孩儿披麻带孝,不仅为了您老人家,也是为自己预备后事。”
贝隆听了又惊又怒,大骂他不知好歹。
朱里奥含泪道:“当初孩儿因为编写星图、历法得罪了旧主,本想一死明志,可爹爹却劝我不可轻生,孩儿听了您老人家的话,这才有今日,为何爹爹现在反而看不穿了呢?”
贝隆久久无语,长叹一声,老泪纵横,终于写了悔过书。
明典自尽全节,艾尔·科波拉也拒写“悔过书”。
皇帝亲自探监,质问他为何不肯悔改,艾尔·科波拉神色自若,说道:“臣本无错,如何悔改?犯了错不思悔改的是陛下您。”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处死艾尔·科波拉。
艾尔·科波拉是三朝元老,历任将军、宰相、元帅,德高望重,知交遍天下,杀了他就是自毁帝国半壁江山,若是让朝中大臣知晓,必又群起求情,皇帝不想听他们说教,要连夜处死艾尔·科波拉,刑部诸吏都不敢当差,只有格兰特毛遂自荐,愿意担任监斩官。
“天亮前务必把首级送到皇宫。”皇帝警告他:“若是出了纰漏,朕不但要砍你的头,也要砍萧红泪的头!”
这话彻底粉碎了格兰特的计画。每次他想成为英雄的时候,无情的命运总是把他变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他本想舍生取义放走艾尔将军,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弄假成真。
格兰特只好去找无错求情,他知道皇帝一向对无错另眼看待。
“艾尔·科波拉死有余辜!”
这就是春江无错的回答。
少年得志的孔雀郡王、帝国元帅警告格兰特:“艾尔·科波拉先为陛下背叛了我父亲,如今又背叛了陛下,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
这句话有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浇灭了格兰特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望着这冷酷的少年,他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我不也是个可耻的叛徒吗?”
在新·雅兰斯,他背叛了摄政王,成了春江水月和贝伽族的朋友;在肃清动乱的战争里,他背叛了友谊,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在帝都沦陷的那一天,他背叛了孔雀帝国,成了新主子的奴才;如今,他又要背叛自己的正义感,亲手杀死一个无罪的人。
前往刑场的路上,格兰特发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他一次又一次的跟宿命进行搏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成为欲望与暴力的傀儡、帮凶,现在,他的人生又一次轮回了,在这清冷的刑场上,他要杀死帝国最伟大的军人,成为人世间最可耻的刽子手。
行刑前,格兰特问艾尔还有什么心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一定帮他完成。
艾尔笑道:“给我拿把椅子来吧。”
“椅子?”
“我戎马一生,没能够在战场上倒下,是最大的幸事,也是最大的不幸。人生百年难免一死,我没死在战场上,现在也不愿意倒在刑场上。”
格兰特听了,怆然落泪,忙亲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艾尔安然入座,笑道:“动手吧。”
魁梧的刽子手走来了,他蒙着黑巾,赤膊上身,锋利的鬼头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刽子手提着刀走到艾尔·科波拉面前,举起刀,迟疑的退了一步,放下刀,端起那碗本是给死囚准备的烈酒,一饮而尽。
刽子手摔了碗,掂了掂大刀,大喝一声,大步走上前来。
艾尔·科波拉为他煞有介事的表演感到好笑,饶有兴致的望着刽子手,安慰道:“别紧张,年轻人,我只是个糟老头,死了也不会索你的命。”
刽子手懊恼的举起刀,又放下,含含糊糊的嘟囔着什么,赤裸的上身浮起了一层汗珠。他说他害怕老将军的眼神,这个杀了二十年人、砍了不下上千颗脑袋的资深刽子手不敢动手了。
艾尔失笑道:“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我闭上眼睛就是。”
艾尔闭上眼睛,可是刽子手还是不敢动手,说只要一举刀,头上就冒冷汗,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想必是有神鬼在庇护将军英灵,不让他行刑。
格兰特又叫人去找其他刽子手,说只要行刑,就有重赏,可是其他刽子手也同样失去了勇气。他们以杀人为职业,对神鬼之说笃信不疑,再重的赏也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格兰特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跪在艾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得罪!”拔剑便要行刑。抬眼看到艾尔将军从容镇定的面庞,不由得心虚气短,不寒而栗,直好绕到他背后……
无力的丢下染血的宝剑,格兰特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剧烈的恶心感突如其来,他跪倒在刑场上,吐得泪流满面。
他以为自己将要持续的吐下去,直到吐出血,吐出五脏六腑,把自我厌弃的骯脏内在呕吐出来,涂抹在锈黄色的草地上,只余下一张皮囊,承载着灵魂,飘到不染尘垢的天空。
艾尔被押上刑场的时候,年轻俊美的贵族少年也来到天牢。
“我要见一个叫大瘟皇的犯人。”
“殿下,这个犯人并不在刑部。”书记官翻开名册,指给他看:“三年前他就被送去命运塔中。”
乌鸦领光复后,大瘟皇就被押解回京,关在大神庙命运塔中敲钟。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内战,一直也没人来理会他们,久而久之,就被遗忘在这处污秽、阴暗的角落中了。
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大瘟皇走上钟楼,吃力的敲响了大铁钟。
像往常那样,他坐在冰冷的天台上,倾听宏亮的钟声袅袅飘向子夜星空下沉睡的都市,只有在这钟声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当钟声渐渐远去,这个历经沉浮的老人,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随着钟声去了。
少年踏着钟声走上天台。
“你……你是?”
大瘟皇擦着昏花眼睛,怔忡的望着那个俊逸的年轻人,他在他身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可是那锋利如刀的气质却又显得如此陌生,在老人数百年的记忆里,除了那个一剑斩杀天狗的春江水月,世上再也没人能够发出如此可怕的剑气。
而在无错眼中,大瘟皇也几乎成了陌生人。这位魔道巨擘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蓬头垢面,两眼呆滞无神,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
无错来到大瘟皇跟前,望着他的眼睛说:“老先生,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春江无错呀。”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你是那个小太子?”
“是啊,当年在碧落黄泉之楼阁,您曾经救过我,我今天就是来报恩的。”说罢,无错挥剑斩断了大瘟皇的脚镣,带他回了王府。叫人为他沐浴更衣,又取来美酒精馔,让他享用。
大瘟皇一言不发,埋头猛吃。吃完之后,就坐在那里,呆呆看着无错。
无错笑道:“老先生,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要是想家了,我们就去百灵,坐最大、最好的船,送您回昆仑。”
大瘟皇听了“昆仑”二字,嘴角突然抽动起来,眼中噙着混浊的泪花,摇头道:“没脸回去了。”长年不说话,他的嗓音干涩沙哑。
无错欣然笑道:“不回去最好,就住在我家里吧。那年在碧落黄泉之楼阁,您说是昆仑御剑通天门第三十三代传人,还说想收我为弟子。现在可还有这个念头?”
大瘟皇苦笑道:“老夫现在武功尽失,哪里还敢妄为人师?小王爷天资聪颖骨胳清奇,只要有明师指点练剑,必能获得极大的成就。可惜我离开昆仑很久了,不然引荐你进我师门,一定会学成一身天下无双的本领。”凄然一叹,英雄气短。
无错笑道:“先生太谦虚了。要是不嫌我笨,就干脆收我做弟子,往后也有个亲人服侍、照料。至于先生的武功,我自有办法帮你恢复。”在大瘟皇肩上一拍,一道金光挟带剑精力量注入大瘟皇体内,沿着周身经脉穿行了一遭,打通了当年被小迦切断的穴道。
大瘟皇略一行功,惊讶的发现,不但全身功力恢复,封闭的经脉也全被打通,功力更上了一层楼,不由得感激涕零,当下跪拜谢恩。
无错忙上前扶住,笑道:“您是老师,该我行礼才是。”果真要给大瘟皇磕头。
大瘟皇赧然道:“老朽哪里敢当小王爷的老师?如蒙不弃,愿意终生为奴,服侍左右。一点微末剑技,只要小王爷愿意垂询,老奴绝不敢藏私。”
无错劝他不过,只好点头应允,从此跟着大瘟皇修习昆仑仙剑之道。他本是剑精转世,进步自然一日千里,没过多久,大瘟皇已经远不是他的对手了。
无错自己也觉得进步神速,从前有所感悟、但又说不清道理的心法,如今只要大瘟皇略加解说,都可触一通百,特别是小时候倾城传授给他的武道法门,现在也都有了新的理解,回头一看,才发现倾城确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仰慕之余,也兴起了竞争之心。
这一日在花园练罢了剑,无错无意间领悟了一处武学玄机,兴奋之余,禁不住仰天长啸,意气风发的想:“除了陛下,帝国恐怕没人能够与我一争长短了。”
想到皇帝,无错心中充满了柔情。
“当瓦尔基丽雅女神降落在高高的桅杆,海风为我热烈欢呼,迎接死亡之吻印上勇者的唇,即便走进坟墓,也将永远拒绝亲人怜悯的声音,哭泣的眼泪使我的创口流血,祝福的微笑则化做满怀玫瑰。”
十八岁的春江无错默颂这首歌谣,在他心中,皇帝与“女武神”形象重迭了。
多年以前那个傍晚,倾城第一次吟唱了这首壮美的诗歌,从此以后,战斗女神的形象就成为他灵魂的拯救者,是他克服天生懦弱、获取勇气的泉源;而现在,当他发现偶像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除了崇拜,情愫也暗暗滋生。
可是他又很清楚,这种念头是非常骯脏、邪恶的,只是想一想就对不起倾城,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情不自禁……
“若是倾城还在,不晓得与我相比,孰强孰弱。”猛然觉悟到自己竟然隐隐有了跟倾城竞争的想法,不由得心中一凛。
正魂不守舍的时候,忽听见楼上有人击掌叫好:“多日不见,殿下进步如斯神速,真叫人刮目相看。”
无错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傲然卓立于殿角飞檐之上,竟是阔别多年的北条龙之介。
分别多年,龙之介还是那样潇洒俊朗,对无错也是一样的亲切,反而是无错,有些莫名的尴尬,龙之介一心叙旧,无错却只有几句干巴巴的客套话。彼此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对话也就陷入了尴尬的沈默。
龙之介问起无瑕。
略一踌躇,无错道:“姐姐已经不在帝都了。”
龙之介奇道:“不在帝都,那又是去了哪里?”
无错眉头微蹙,只说:“不知道。”
龙之介看出他不愿意说实话,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无错也不挽留,送他出了摘星阁。临别时,龙之介想带无错离开帝都,去凤凰城跟易水寒、无心团圆,无错自然不肯,借口推托说暂时不能离开帝都城,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龙之介看穿了他的心意,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万事小心,不要轻信小人,万万不可一时冲动做出欠思量的事,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无错敷衍着答应了,心里却不当回事。暗自冷笑:“当我是小孩子么?这个也要你教!”
见他不以为然,龙之介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叹了口气,飞身离开开屏园。
龙之介重返帝都,是为了寻找春江无瑕。
当初他带着魔族军队离开帝都城,曾引起了倾城等人无数猜疑,他们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方,都以为战争最吃紧的关头,龙之介和他的魔族军队一定会出现在战场上,可是他们失算了,直到最后,龙之介也没有回来。
魔女谬斯并不关心人类的战争,她交给龙之介的是另一种性质的任务--救人。几年来,龙之介总是扮演学者守护神的角色。
帝国内战时期,他和他的军队奔走在朱雀洲每一个角落,在战火中救助学者、术士,把他们送到魔域避难,后来帝国开始扩张,白虎洲、玄武洲依次卷入战火,龙之介也就随之东奔西走,四处打探著名学者的下落,不管人家是否乐意,都半恳求半强迫的带回魔域来工作。
龙之介并不清楚这工作的意义,他曾问谬斯,假如魔域需要学者,完全可以重金礼聘,为什么要用这种乘人之危的方式?
谬斯告诉他,若非策画一场大战,那些死脑筋、硬骨头的学者绝不肯帮助她,对这些真正有学问的人,威胁、利诱不如谎言有效。想让他们同意参加“净化Ⅳ”计画,除非让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暴君、伸张正义。
一听是为了净化,龙之介顿时反感起来,不愿意再助纣为虐,除非必要,都不会再回魔域。
几年来四处游历,路见不平就行侠仗义,利用魔域的人力、财力,替百姓做了无数好事,他是想替魔域和自己抵消一些罪孽,并不以侠义自矜,而在人们的传颂中,“风之子”却成了万人敬仰的游侠。
历年来云游天下,龙之介也遇到了不少好女孩,对他芳心默许的大有人在,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心中始终只有无瑕一人的倩影。
这一日到了鸵鸟城,故地重游,不免感慨良多,正闲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赶了几步,果然一个白衣少女走在前头,身材、举止,酷似春江无瑕,顿时心跳加速。
见那少女走进了一家药店,忙追了进去,在她肩上一拍。那女子吃惊的回过头来,相貌酷似无瑕,神态间却多了三分温柔,原来是春江无心。
“阿介!”无心惊讶得合不拢嘴。
“二公主,三年没见,你可憔悴多了。”龙之介笑着说。
无心叹了口气,垂下头去,低声道:“憔悴算得了什么,能活着再见到你,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在深秋的晚霞里,她的叹息里充满了沧桑,仿佛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龙之介心间,激起了他的同情。
忙问她怎会流落到这里,易水寒是否也在鸵鸟城。易水寒与无心的遭遇,已经成了帝国百姓口中的传奇,龙之介这次去凤凰城,原本想顺路拜访他们,没想到竟在这里邂逅了。
正说着话,药店老板把帐单递了过来。
无心翻出了青布手帕,一枚一枚的数着钱,显然不够,就又摘下了一枚金耳坠。
龙之介抬眼一看,另一只耳坠也不在了,想必是已经典当了。不由得心中一痛,忙替她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