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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余骑俱是吓了一跳,但不愧训练有素,不待肖、梅二人发令已将徐汝愚团围当中。
徐汝愚哂然一笑,说道:“不知梅兄肖兄还记得小弟徐汝愚否?”
“青凤将军徐汝愚?”梅玄墨轻勒马缰,满面狐狐疑的注视着徐汝愚,说道。
徐汝愚就着路侧一处水洼,将满面尘垢洗去,露出清俊奇秀的真容来,坦然面对梅玄墨的逼视。
梅玄墨翻身下马,搂过他的肩头,亲热说道:“果真是徐将军。”仿佛以往两人的间隙俱不存在似的。
肖乌野挥手撤去合围,走过来。徐汝愚不耐梅玄墨突来的热情,也不表现出来,迎向肖乌野,说道:“龙游城外幸得肖将军相助,才使东海存有一线生机啊。”
梅玄墨面容不变,眼中阴柔精光却一闪而过。徐汝愚俱收眼底,心想:肖乌野留在梅族,终是屈居了他,不如借梅黑黑的手将他逼走,好让他另寻一片天地。
肖乌野见徐汝愚甫见面就重提龙游旧事,离间他与梅玄墨的关系,面上不预,也不遮掩,望向徐汝愚的目光中微有恚怒。
徐汝愚不以为意,望向梅玄墨,说道:“梅都尉已经撤回雍扬城中,梅兄何故还在城外徘徊?”
梅玄墨道:“我雍扬军在泰如城下被许伯当偷袭溃散,兵将分散,乱作一团,也不向何处逃生,待到摆脱追兵,也与大军失去消息,赶回雍扬时,城池被敌军团团围困。”
肖乌野说道:“梅将军不愿丢弃我等独自进城,于是与我等留在内线,骚扰敌军。”
徐汝愚这才明白为何少见敌军游骑斥候,原是不堪肖乌野领军所扰的缘故。心想:梅黑黑怎会吝惜三十余名骑兵,他是想将你诓入雍扬城中,为他梅家所用而已。
又想:肖乌野当然明白其中玄机,为何还要维护梅黑黑?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缘由,想及刚刚离间梅、肖二人,怕是同时得罪两人了。徐汝愚本就与梅玄墨有隙,自是不畏他心中有梗,心想:希望肖乌野日后明白我的用心,不要怨我。
肖梅两人将许伯当偷袭雍扬军的情形详细说与徐汝愚听。原来去年十月中旬,白石将二万精兵派去宛陵协助青州伊翰文攻打新丰城,攻势甚猛,然而却拿不下新丰城来,许伯当又将手中八千明光精骑悉数派往新丰战场。梅铁萼戒备之心大减,生怕为青州、白石联军率先突破宛陵防线,日后分划界域之时得不了平城,于是大肆向泰如城发动攻势,与席家守军在泰如城上发生决战。旬月不得,损失惨重,更为重要的是雍扬军已疲弱不堪。
此时,许伯当暗中将新丰城下的三万精兵昼夜驰至泰如,予雍扬军雷霆一击,将雍扬五万大军击得溃不成军,梅铁萼战后收编残军,只得万余人。
许伯当放开泰如东侧入海通途,泰如席东野识机将不足一万余残兵撤出泰如,放弃泰如城,经海路抵达平邑,投附宛陵陈族。
许伯当屯四万精兵于毗陵、益阳、泰如一线,防备宛陵大军南下,又征调三万精兵与普济八万海匪围困雍扬。
青州伊翰文放弃攻打新丰城,将五万精兵纠结于宛陵西北大城泽当城下,令宛陵水营、步骑不得脱身往援雍扬。
徐汝愚待两人说完,问道:“不知二位现在有何打算?”
肖乌野斩钉截铁的说:“肖某人深受梅家大恩,当竭力为雍扬周旋。”
徐汝愚暗叹一声,暗道:你待梅家以诚,梅家却一直防备着你。不动声色的望向梅玄墨。
梅玄墨拱拱手,说道:“幸得徐将军出手助东海,使得我梅家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传言徐将军离开宛陵已久,敢问其详?”
徐汝愚说道:“静观局势,以寻生机。”
肖乌野问道:“生机在何处?”
徐汝愚不愿将心中打算告之梅玄墨,避过话头,说道:“适才闻听二位,欲分兵行事,是如何考虑的?”
梅玄墨心中不快,隐而不显,说道:“我等旬月来游击于敌后,捕杀敌军小股游骑。近来敌骑不敢出来斥候,我等寻了多时也未候着战机,怕公良友琴想出针对我们的计谋,想撤离此地。东海危局是我梅家一手造成,我希望承担更多,由肖兄返向雍扬城禀报敌情,我领人撤至敌军外线,不料肖兄不愿,欲要跟我争这外线之事。”
肖乌野生怕自己进城之后,梅玄墨随即弃部下不顾也跟入雍扬城中,故而不愿。只是当中玄机不便向徐汝愚说明。
徐汝愚说道:“许伯当在东海集结七万大军,白石防备必定空虚,肖兄当领兵进入白石府境内,骚扰许伯当后方。梅兄应回城禀明敌情,而后迅速潜过江去,与越郡樊、祝二族缔盟,使樊、祝两家加紧对温岭的攻势,缓解雍扬方面的压力才是。”
梅玄墨见徐汝愚也支持肖乌野在外线游击,情知再难寻着理由诓肖乌野进城,心中恨恨,谈了一会,便与徐汝愚、肖乌野分开,向雍扬城驰去。
肖乌野拱手说道:“多谢徐兄相助。”
徐汝愚说道:“你当知道梅玄墨不会为这三十余名骑兵流连城外旬月。”
肖乌野说道:“不错,这三十余人于整个东海战局而微不足道,我也知道梅统制是希望我随他返回雍扬城中。但我不愿弃兄弟不顾,也不愿背弃梅家,只得在各处游击,情愿与兄弟们一同战死。”
徐汝愚说道:“哦,父母生你、天地养你,乃是大恩,你轻视自己躯体,不是背弃父母天地的大恩吗?”
肖乌野说道:“肖某人匮资葬母,得梅族相助,一日不敢或忘。父母生我、天地养之,无非要我循义而为,我捐躯殉义,怎能说背弃君亲大恩呢?”
徐汝愚放声大笑,良久方歇,轻蔑望向温怒的肖乌野,淡淡说道:“我当肖兄是豪杰,不想肖兄却是个蠢人。”也不理肖乌野阴沉下来的脸色,自顾自说道:“不想肖兄连大仁义与小恩惠也辨明不清,枉我一直以来有着想与肖兄结交的心思,告辞了。”
说罢,徐汝愚作势欲要离去。
肖乌野横移徐汝愚身前,挡住去路,说道:“半年未见,青凤将军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希望徐将军有教于肖某人。”
徐汝愚说道:“不敢。梅家出资助你葬母,其资又从何来,他家男不耕种、女不织衣,十指柔嫩,不耐劳作,不为工匠,亦不从商,聚敛民资,挥金如土,奢糜不足,复争天下,却使东海六百万民众深陷战乱。其资无不从黎庶百民盘剥而来,却不为黎庶做一点好事,你若要捐躯,当捐于真正资你葬母的黎庶,何用在此假惺惺的做作,我看你是拿着大义作晃子,实则是要跟随梅家寻求富贵。”
肖乌野不怒反喜,揖身行礼,说道:“肖某人应当如何作为?”
徐汝愚揖身回礼,洋洋说道:“汝愚不敢在肖兄面前卖弄,肖兄挤兑走梅玄墨,心中怕是早有定计。”
肖乌野说道:“我不计较徐兄弟骂我贪图富贵,徐兄弟又何必吝惜只言片语?”
彼此明白对方心意,心情自是大快。
徐汝愚笑而不言,肖乌野继续说道:“我对世家子弟早久看不过去,两年前,梅玄墨之兄梅天资强霸民女,我适逢其事,出手阻之,打伤了他,后来被梅铁萼调到龙游邑任卫军哨尉。直至战前才复我统制一职,盼我为他梅家卖命。若非我曾立誓相助梅族,早就远走他方。今日得徐兄弟相教,方能明白,何需与这些噬人血肉的世家强豪守什么誓言。只是我生养俱在东海,正值东海生死关头,肖某人更不愿轻离东海,希望能为东海尽我绵薄之力,以报徐汝兄弟所说的大恩义。”
徐汝愚说道:“适才狂妄之言,还望肖兄莫要见怪。”
肖乌野大笑数声,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明白徐兄弟的心意。徐兄弟也是因为此离开宛陵的吧?”
徐汝愚默然无言,忆起往事,黯然神伤,神色之间却是默认了肖乌野的猜测,却因肖乌野与自己一般心思,感到一丝心慰。
肖乌野说道:“徐兄弟可曾想过建立功业?”
徐汝愚缓缓摇头,说道:“自旧朝起,世家宗族制推行已达数百年,新朝初创,世家实力更是大增,几乎达到修建宗庙的地步。建立功业除了投附世家,难有作为啊。”
肖乌野知他语中含意,喟叹一声,良久不语。
徐汝愚淡然言道:“东海之危可不可解,还是未知之数,哪有心思去想其他?”
肖乌野正色道:“徐汝愚可否教我,若是东海三族灭亡,能否给天下带来变革的楔机?”
徐汝愚骇然失色,连退数步,颓然说道:“天下受创甚巨,民何以堪?”
肖乌野说道:“离乱过后,方开盛世。”
徐汝愚心惊,暗道公良友琴此时侵袭东海莫非就是此意,稍加思索,摇头道:“涸泽天下,谁又能信言收拾残局?”
肖乌野亦颓然失色,垂首丧气,适才踌躇之志不复存在,良久说道:“徐汝愚此去何方?”
徐汝愚坦然相告,说道:“青州。东海的生机在于伊翰文拥兵自重、脱离青州。”
肖乌野说道:“你是说迫使伊翰文与宛陵缔约,宛陵方面才能腾出手来,援助雍扬?”见徐汝愚微微点头,又说:“虽说伊翰文素有异志,并有其族叔伊世德相助,但是伊周武声威甚隆,伊翰文不敢稍有异动啊。”
徐汝愚说道:“正是伊周武仅凭个人威武积聚无上权势,方予人可趁之机。伊族再无第二人拥有与伊周武相当的声威可是顺利接过他的权柄,只要他生出事来,青州政体就会发生动荡,最不济,伊翰文也会在外拥兵自立。”
肖乌野这才明白徐汝愚此去青州是要图谋伊周武,骇得无语良久,看着徐汝愚幽湛的眼神,虽知他自举轻狂之极,心中却愈加敬重,目光炽烈的说道:“我与你一道去。”
徐汝愚情知此行凶险万分,宛陵也会出人出力,不愿肖乌野也身涉险境,拒绝道:“肖兄应于东海各地收编雍扬残军,然后迂回到白石境内,破袭敌军给养,为日后宛陵军南下做些准备。”
肖乌野从怀中掏出一册书简,说道:“此乃我平日习武所记的心得,希望对徐兄弟此行有所助益。”
徐汝愚深感肖乌野的情义,深深作揖,说道:“徐汝愚深铭肖兄大义。”虽说徐汝愚现在修为已不弱于肖乌野,但肖乌野自幼修习上乘武学,所思所得必有徐汝愚未曾达到的地方,对徐汝愚的帮忙自是极大,更加难得之处,此册交于别人手中,无疑也将自己修为的根底袒露于别人眼下,肖乌野襟怀坦荡,让徐汝愚为之心折。
肖乌野说道:“徐兄弟为东海六百万黎庶不惜以身犯险,才是大义,肖某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握手而笑,一切情义皆在不言之中。
~卷四 第二章 初至沂州~
沂水出沂山(临乐山),水有二源:南源所导,世谓之祚泉;北水所发,俗谓之鱼穷泉,俱是东南流往西北,汇合成沂水,流入泗水。沂州位于沂水之畔,距宛陵六百余里,是青州郡沂州府治所,城中居户不过八万丁,远远不及雍扬、江津等名都大邑。
徐汝愚赶到沂州城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半月来,为免遇上敌军游骑斥候,徐汝愚昼伏于荒野,研习肖乌野交于他的书简,所得良多;夜间赶路,利用远比常人敏锐的听觉,总能先行一步发觉敌骑,躲避开去。
东海郡的通行文牒在青州境内已被禁多时,所幸沂州远离东海战局,城中守备不甚森严,徐汝愚入夜潜行到城墙跟,微微月色下,只见城墙上五六丈间隔便有一名军士伫立在垛墙后面,不时有成列的巡城军士在城墙上巡视过去,夜深人静,此时人最是困乏,徐汝愚在城下清晰听见城头军士的哈欠声。
徐汝愚游身攀墙,及至垛墙,适逢乌云掩去弯月,徐汝愚挥手荡出一阵疾风,将近处数盏风灯悉数熄灭,提蹑步云轻身术,翻跃城墙,投入城中,耳畔还能听见城墙守卫的唠叨声:“这风只在这处吹,那边灯影连晃也未晃,真是见鬼了。”
徐汝愚沿坊墙高走,若鸟隼般向城西疾奔而去。徐汝愚早在宛陵时,对沂州城的各种情形已是研究得一清二楚,知道城西是贫民区,其间鱼龙混杂,混迹其中隐迹身份最是恰当不过。
沂州城远离东海战局,未曾像济安府诸城那般实行宵禁,虽是入夜已久,西城狭窄街巷依旧有不少行人往来。
徐汝愚早在济安时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茸须绞去,束发成髻,横叉一支铜钗,露出清峻的瘦脸。他沿着沂州西城的巷子慢慢走着,不时看见路侧半掩的门扉里透出绯红灯影,流莺暗娼吐出莺吟燕语招唤流连于此的恩客。
沿街多有人露天蜷缩睡下,破袄露絮,不挡夜寒,于梦中也瑟瑟发抖,更有甚者,单衣蔽体,两三人蜷拥在一起以挡寒流,生怕一旦睡去会冻死街头,强振精神,漠漠注视行人走过。
徐汝愚看了此中惨状,暗自神伤,忽有一个瘦弱身影向自己撞来,一时不觉给他撞了个正中,见是一个小孩,生怕误伤了他,忙散去自发提聚的丹息,却觉那人伸手掏入自己怀中,一把刁住他的手腕,这才看见他污浊的面孔上扑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
那人凄声哀求:“大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听他语音娇媚,疑为女声,再细看去,见其唇红齿白,颈脖干净的地方,肤脂腻滑,有着温玉一样的光泽,果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徐汝愚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道:“我叫太平郎。”
徐汝愚笑出声来,说道:“我看出你是个女娃,你若要我放过你,就要老实回答我。”
那人说道:“邵如嫣。”说完别过头去,神色倨傲望在空处。
徐汝愚说道:“带我去家食店,我晚饭还未吃。”
一路上露宿街巷的流民莫不怒目注视徐汝愚,不时有人跟缀在他们身后。
徐汝愚哂然笑道:“你在此人缘不错,他们都是偏袒你的哦。”
邵如嫣虽被徐汝愚掣住手腕,但知道强援马上就会闻讯赶来,夷然无惧,也不再做出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冷眼看向徐汝愚,也不接他的话头说下去。
两人来到当街的一处食店,进去在临街窗的一边坐。徐汝愚让店小二先温一壶酒上来,看向邵如嫣,问她:“你要吃些什么?”见她不答,便自顾点了两样寻常的菜肴。
店门口已聚集了三四十个精壮的汉子,眼中满是敌意,似要将徐汝愚生吐活剥了,邵如嫣与那群人暗中手语,徐汝愚装作未曾瞅见,自顾自的饮着杯中酒,片刻半壶酒已然下肚。
“啪。”一人抽过旁边一条长凳,大马关刀的在徐汝愚身前坐下。徐汝愚眉毛一挑,却见眼前这人三十一二岁的年龄,肌肤黝黑,似是均匀抹了一层墨迹,双目精光炯炯,体态沉稳而匀称,双手指节粗大,坐在那里生出一种霸横的气势来。
那人说道:“在下沂州叶翩鸿,能否请阁下到舍下一聚?”
徐汝愚知道他是沂州龙蛇,沂州西城的地下势力大半由他控制,心想:这女娃份量倒重得很,竟能劳动叶翩鸿亲自出马。淡然一笑,道:“此间的美酒不错,叶兄若不嫌弃,不妨也喝上一杯?”
叶翩鸿身后一名壮汉骂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翩鸿怒目止住那个继续说下去,转眼换上笑脸,对徐汝愚说道:“如嫣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贵客,这席酒算我叶某人请了为她赔不是。”
邵如嫣不明叶翩鸿何以如此低声下气,心中委屈,道:“叶大哥…”
叶翩鸿喝道:“不要多说,回去再收拾你。”
邵如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垂螓首,咽咽不语,一付惹人怜爱的模样。
徐汝愚淡淡道:“我只是对西城不熟,烦请如嫣姑娘领路而已。”说罢,松开如嫣的手腕,兀自饮酒。
邵如嫣先前始终挣脱不开他的手掌,只觉有软索扣住自己的手腕一般,越挣扎越紧痛,待他松手放开自己,捋袖一看,却连一个红印也瞧不见。自己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以前偶有失手,苦主莫不被她楚楚生怜的样子所惑,不予追究,今日却被徐汝愚拘住逛了大半个西城,认识自己的人多半都瞧见自己窘况,颜面尽丧。翻手为掌,就向徐汝愚攻去。
叶翩鸿阻挡不及,情知不妙,不得已十指屈拗成虎口,向徐汝愚抓去,希望他无暇对邵如嫣还以辣手。
徐汝愚挥袖一带,将如嫣拨到身前,挡住叶翩鸿的攻势,叶翩鸿急忙收住拳势,脸上惨白一片,显是给自己的丹息回冲所致。徐汝愚滞住邵如嫣的肩,压住她的身子使她蹲在自己膝前,说道:“你的脾气倒不小。”
门外候着的三四十名汉子一齐涌进来,将徐汝愚围得个水泄不通。店中本没有什么食客,此时食店掌柜将门合上,与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