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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职责,是忠诚,还是因为义气?孟聚很感动,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支撑着众人直到如今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进行着这么一场毫无获胜希望的战争。
虽然知道大家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但孟聚还是简单地把此行的战果说了一下,他尤其强调,此战已经击溃了边耸的四旅人马,其中还有一个是北疆的皇牌军赤眉旅。
“被打掉了四旅边军,我估计,武川残余的边军已不可能单独对我们发动进攻了,拓跋雄对我东平的威胁被暂时消除了。所以,大家暂时可以安心一阵了。”
因为双方已经大打出手了,所以孟聚说话时也没了顾忌,直呼拓跋雄其名。
廉清处督察欧阳辉干咳一声,他说:“镇督,前两天我们刚刚接到朝廷的驿报。那时我们马上就派人给您送信的,可您已经回来了,可能送信的人跟您在道上错过了吧。”
“嗯?朝廷有反应了吗?他们怎么说?”
欧阳辉望了一眼四周的人,他脸有难色:“镇督,能否借过一步说话?”
看欧阳辉的神色,孟聚就知道了,朝廷传来的消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望了一眼肖恒、蓝正等人,说:“不必了,这里的都是自己人。欧阳督察,你说就是了。”
欧阳辉低声说:“镇督,总署和朝廷那边,对您杀长孙寿这事,好像很不高兴……驿报上说,朝廷的钦差很快就要下来了,说要到北疆调查长孙寿一事的真相。”
“朝廷要派钦差过来调查?”孟聚愣了一下:“谁是钦差?”
“钦差一共三人,钦差正使是御史中承魏平大人,兵部侍郎高斌和东陵卫的参议南木鹤则是副使,驿报上说,他们七月十日从洛京出发,估计很快就要到了。朝廷要我们东平做好迎接钦差的工作。”
孟聚眉头一挑:“要东平负责接待钦差?东平的谁?”
“驿报上没说是谁,只是说东平地方官府负责做好钦差的接收工作。呃,护卫钦差过来的,还有金吾卫的一个旅。”
“知道了,我们回去吧。”
看着孟镇督的神情轻松,官员们不明所以,也跟着松了口气——对于朝廷政争的微妙,他们实在难以把握,只能从上司的脸色里观察端倪。
孟聚知道,朝廷的驿报肯定把话说得很严厉,厉声疾色地把欧阳辉吓坏了。但放在孟聚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眼里,朝廷驿报上的词句如何,根本无关重要,关键是朝廷做什么。
朝廷打算做什么呢?
虽然朝廷说得声色俱严,但孟聚已经从一些细微枝节处看出他们意图了:朝廷派来的钦差里,东陵卫参议南木鹤也是其中之一,这本身就透出了偏袒的味道了;要东陵卫来负责接待钦差,更派来了御史中丞魏平这样的重臣,这更不是要对付孟聚的态度。
要出动御史中丞魏平这样的重臣前来北疆,这说明朝廷也觉得北疆的事棘手,需要魏中丞来镇场子。如果是要收拾孟聚的话,只需东陵卫总署派个督察过来拿着白无沙的一纸手令就够了,惊动不了魏中承的大驾。
孟聚猜,魏平出动,多半是为了压拓跋雄而来的。如今朝廷的重臣里,论资历和威望,也只有太师端木良、丞相高欢或者御史中丞魏平等人堪与拓跋雄比肩了。虽然驿报上说他只是来调查长孙寿身死的真相。但孟聚猜测,调查只怕还是次要目的,调停孟聚跟边军的争端,这才是魏中丞的主要任务。
虽然东陵卫的白无沙权势很大,也很得皇帝信宠,但他资历毕竟太浅,还是倚靠皇帝近宠身份起家的。说起来始终摆不上桌面,比不得魏中丞这样正宗的老资历文官,而且魏平做事公道,素有清名,他过来调停的话,也让拓跋雄容易接受一点。
……………………………………
回到东平以后,孟聚让出征辛苦的部属们放假休息,他自己也躲在家里休息。
虽然说在家休息,但孟聚没一天能闲下来。镇督出走了十几天,陵署里等着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
大家都摸透了镇督的性子,抱着一叠叠的公文在镇督的家门口排队等着接见——其实公务虽然要紧,但也没急到一两天都等不得的地步,实在发生的大事太多,众人眼花缭乱,人心惶惶。大家都盼着能单独见见镇督,说不定镇督说漏嘴给自己透露点内幕消息出来,自己也好顺势表表忠心。
廉清处督察欧阳辉、军情处督察许龙、搜捕处督察宁南、内情处督察卫蓝、刑案处督察方牧山、靖安署总管蓝正——几天下来,陵署的中级军官们几乎来了个遍,孟聚接待得不厌其烦,几乎想离家逃跑了。
不止他们。这几天里,孟镇督大显神威,在武川一口气歼灭了四旅边军,这消息已在东平军政两界传开了。不但肖恒、易小刀等人来向孟聚了解消息,关山河旅帅、白御边旅帅、韩斌旅帅等不在靖安的旅帅也纷纷派人来向孟聚道贺——当然,边将们还不至于恭喜孟镇督大胜武川边军,大家都只是很客气地说:“听说孟镇督最近手气不错,连连得胜,大杀四方,真是恭喜了!”
对于边将们患得患失的为难心理,孟聚还是很明白的。在这些老奸巨猾的边将们看来,在北疆地头上敢跟拓跋雄作对的自己,就是一条乱咬人的疯狗。
虽然大家都相信,最后,实力雄厚的拓跋元帅肯定能把这条到处咬人的疯狗给收拾掉的,但问题是现在这条疯狗还精神着呢,他一口气咬掉了武川的四旅边军,连李赤眉那样的猛人都在他手下吃了大亏,那大家同在东平,孟大爷收拾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安全起见,跟疯狗保持良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恰好的是,边将们的打算与孟聚不谋而合,既然东平的边将们识趣得很,不来招惹自己,自己也犯不着动他们。自己的敌人只是拓跋雄和申屠绝,不是整个北疆边军。
所以,对付来访的边军使者们,孟聚态度非常好。他不但和颜悦色地与使者们闲聊,还主动跟他们提起,说你们七月份的饷银还没领呢,请你们大帅派军需官过来跟陵署交洽吧。
听到使者回报说东陵卫打算给大家发饷银,旅帅们都愣住了。东陵卫攻打都督府,拿下了都督府里面的库银,里面包括了边将诸旅的饷银。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谁都没有打算出头跟孟聚去讨这笔银子——开什么玩笑,那条疯狗可是连一省督帅都敢杀的,跟他讨钱,那不是活腻了吗?
虽然六月份的饷银没发,但旅帅们也不缺这份饷银,身为镇守一方的高级军官,他们来钱的路子多的是,犯不着出头冒这个危险。至于说部下的小兵们没饷银会饿肚子——去他妈的,这关老子什么事?身为大魏朝的武官,可以不会打仗不懂韬谋。但有一样本领是必须要会的,那就是能将麾下的士卒看得跟草芥一般,视之如无物。他们饿死也好,冻死也好,都跟大爷无关!扣他们饷银的是东陵卫的人,他们不发银子,老子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损失也很大呢!
所以,听说孟聚打算如数给自己支付饷银,将官们的第一反应是这厮是不是脑袋秀逗了?但既然孟镇督说出口了,不要的也是傻子,将官们抱着不妨试试的念头纷纷派来了军需官,结果真的如数要到了银子,于是旅帅们颂声如潮,都赞叹孟镇督义薄云天,慷慨大方,真是大家的好兄弟——说来也奇怪,长孙寿每次照付军饷,但他死了都没人出来帮他说声好话;孟聚只是付了军头们一个月饷银,于是大家都说孟镇督慷慨大方。由此可见,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比做一辈子好人要受欢迎得多。”
………………
或许拓跋雄和边军也得到了朝廷的钦差大使即将抵达的消息,在接下来的几天,边军凶狠的报复并没有到来,局势风平浪静。
东陵卫派驻在武川、东平、赤城等地的探子都回报,当地的边军并无调动的迹象。尤其是武川,虽然被孟聚打掉了四个边军旅,但该省依然聚集了六个还保留着战力的边军旅,其中还有赫连八山和洪天翼这样的骁将,分量依然不可轻估。好在,武川边军正忙着收容溃兵、重整军队,并没有重新发起进攻的动向,这让孟聚很是松了口气。
…………………………………………
太昌九年七月三十日,孟聚得到消息,钦差一行已经进入东平临近的朔州了。
对于魏中丞抵达北疆的第一站就选择了东平,孟聚是有些诧异的。他本以为,按照地位和实力来说。魏中丞到北疆后应该先去拜访拓跋雄才对,但魏中丞却是先来看了自己。
为了迎接魏中丞,孟聚领着陵署的重要官员们赶到了连江府,在东平的省界上等候着。
八月一日,给钦差车队打前哨的使者姗姗到来。
使者是御史台的一个叫黄然的监察御史,四十来岁。
见面互通身份时,那黄御史的态度很倨傲,混不象一个打前哨的跑腿,倒象他才是钦差正使一般,说话都是鼻音的,对孟聚的态度就象是对待等待定罪的犯官一样。
他连寒暄都不打,直接就说:“孟镇督,你这次惹大祸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中丞大人很生气。大魏朝还没出过这样的事,东陵卫的镇督,居然杀了都督,还出省去袭击友军——孟镇督,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你不要命了吗?”
孟聚眨巴眨巴眼睛,他很客气地问:“黄御史,这是朝廷或者御史台的意思,还是阁下的意思?”
黄御史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气鼓鼓地瞪了孟聚一阵,转身拂袖就走,快出门口才摔下一句话来:“中丞大人后天驾到,你们做好准备吧!”
打前站的使者被孟镇督气走了,陵署的官员们都很忧心。有经验的官员都知道,钦差前站使者的角色虽然位阶不高,但却是个需要奉承的重要角色。使者若是心情好,他可以给接待的官员不少有用的指点,比如接待的礼节、钦差大人的脾气、癖好和忌讳之类,接待的官员可以少犯很多错误,但倘若得罪了前站使者——比如就象孟镇督这样,那就麻烦了。使者就这样拂袖走了,只说一句钦差后天到,也不说清楚什么时辰,难道要大家这样站在省界等上一整天吗?
当下,欧阳辉连忙去找孟聚,他说:“镇督大人,京官历来是难侍候的,卑职看,那黄御史多半是想捞钱吧。依卑职的浅见,不如封点‘冰敬’打发他算了,省得他刁难我们。”
孟聚思虑再三,还是没有答应。倒不是他吝啬银子,只是他总觉得黄然这事透着蹊跷。对于地方的官员,洛京的官员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何况是御史台的官员,他们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这倒也不稀奇。但按理说,魏平来北疆的第一站选择了东平,示好的味道已经很浓了。这位黄御史却这么跳出来刁难自己,孟聚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而且看黄然眼神里对自己的憎恶,这已经超出了寻常京官刁难地方官的范畴了。孟聚直觉,这不是银子能解决的问题。
“不必理会他。这种小吏,我在洛京时见得多了。小鬼难缠,阎王倒还好见。既然钦差车队后天能到。那现在离我们肯定也不远了。我们不如顺着大道一路过去寻找钦差车队就好,估计也就百来里的路程了。只要我们能见到魏中丞,那厮就没搬弄是非的机会了。”
欧阳辉显得很惊讶:“出省界去迎接钦差?大人,这好像不合礼节吧?”
孟聚说无妨。他说,既然在省界边上迎接钦差是为了显示诚意和恭敬,那出省拜接,那自然显得更恭敬了。虽然自己贸然跑进朔州的地头上迎钦差,这事可能会让朔州巡抚孙翔有点不高兴,但显然还不至于让孙翔对自己怀恨在心吧?
说干就干,当下孟聚领着十几个护卫和欧阳辉等随行官员,趁着晨光策马出发。当天就出了省界,进了朔州的地头。到日落黄昏时,人马疲惫的这一行人奔到了朔州的南怀城。孟聚随便找人打听了一下,立即就知道,朝廷过来的钦差刚好经过这里,恰好留宿在南怀城县衙里。
孟聚进城,找家客栈洗漱一番,换上了官袍,看着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
他领着部下们径直来到了县衙门口,几个洛京口音的官兵拦住了他们:“干什么的?钦差所在,不得骚扰!”
“麻烦贵官通报一声,东平陵卫同知镇督孟聚前来拜见钦差魏中丞。”
听到孟聚自报官职姓名,几个官兵都是一愣。有个披鱼鳞甲垮雁翎刀的军官站出来,上下打量孟聚一番,问:“东平镇督孟大人?”
“不敢,正是在下。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军官眼中寒光一闪,他拱拱手:“某家当不起镇督称大人。某家只是金吾卫的第二横班的管领卫铁心。孟镇督,您可带了官碟告身?”
“卫管领,幸会。因为来得匆忙。在下没带官碟,只带了东陵卫的腰牌,不知可不可以?”
检查了孟聚的腰牌,卫管领问:“孟镇督,你该在东平迎驾的吧?怎么跑到朔州来了?”
孟聚笑笑,没有回答,但那笑容,那卫管领已经看懂了:“这不是你一个小管领该多嘴问的事。”
被孟聚顶了回来,卫管领脸上不现喜怒,他淡淡道:“孟镇督是北疆大臣,您来拜见钦差大人,某家不敢不通报。但钦差愿不愿意见,却也由不得某家。有得罪之处,尚请镇督见谅。”
这本来只是平常的场面话,但这个青年武官渊停岳峙地淡淡道来,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孟聚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拱手道:“有劳阁下了。”
“不敢,请孟镇督和诸位大人稍候。”
那军官转身往县衙里走进去了。孟聚一行人在县衙大门外等着。趁着这时候,欧阳辉对孟聚小声说:“镇督,这个卫管领好傲的人啊!镇督,您刚才该给他塞个红包的。”
“欧阳,不要乱说。这个卫管领,不是一般人。”
其实孟聚本来也打算在求见时给门官塞个红包的,但看这军官的谈吐,伟岸中带着凛然,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孟聚委实不敢随便塞钱亵渎了他。这么年青就做到了洛京金吾卫的管领,他该是洛京哪个世家的子弟吧?
欧阳辉摇头晃脑地叹道:“唉,洛京藏龙卧虎,那里的水太深了!”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天色都全黑了,孟聚站得腿都酸麻了,县衙里才有人走出来,不过却不是那位卫管领,而是一个穿着青袍打飞鸟补子的御史。他喊道:“孟镇督是哪位?”
“下官在此恭候。”
那御史打量孟聚几眼,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他说:“钦差大臣要见你,你跟我进来。”孟聚转头对欧阳辉等人交代了几句,跟着这位御史一路进去。因为刚才等得太久,孟聚心中暗藏怨气,也没了搭讪的心情,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进去了。那御史看着他冷峻,反倒对他来了兴趣,问了他两句,问他为什么不在东平等候而是跑到了朔州,孟聚淡淡地说:“中丞大人远道而来,下官迎得远些也是一番诚意和恭敬。”
那御史笑道:“嘿嘿,孟镇督的说法,还真有意思。下官那么多年。还没见过有人跑出来接钦差的。孟镇督,您的行事,还真走出人意料啊。”
孟聚笑笑,心里却想,自己杀了长孙寿,又主动出击跑去武川干掉了一大票边军,在朝廷眼里,自己怕是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吧?给朝廷这么一个印象,对自己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那文官领着孟聚进了县衙的大堂,到处可见到处梭巡守卫的金吾卫士兵。在县衙夫堂里,有两个金吾卫武官拦住了孟聚,他们问:“孟镇督带兵器了吗?倘若带了,请交给我们暂为保管吧。”
孟聚摇头,两位武官上下打量了孟聚一番,到也没搜身,点点头就放孟聚过去了,于是御史领着孟聚进了县衙的后堂,里面已经端坐了三个人了。
坐在当中的是一个青袍便装的老人,相貌矍铄,眉目端庄,几缕飘逸的长须颇有道骨仙风的味道。他腰板挺得笔直,身形不动如钟,很有气势。这老头面无表情,眯着眼睛看孟聚,目光冷冰冰的,被他望着的时候,孟聚有种被铁钳子夹住的感觉,很不舒服。
老人两边还各坐着一个人,其中一个是东陵卫的参议南木鹤,另一个人则是个圆脸的中年胖子。
三人都是便装,没穿官袍,但神色都很严肃。看到南木鹤和其他两人的座位排布,孟聚立即就知道了。中间这位肯定就是那位号称“神鬼辟避”的魏中丞了。
孟聚拜到:“卑职孟聚,拜见钦差魏大人。拜见钦差副使高大人、南木大人。”
头顶上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喝:“东平同知镇督孟聚?”
“是,下官在!”
“你先起来吧。”
孟聚起身,垂手肃立。
三名钦差都没有说话,而是很隐蔽地交换眼神,好像是看其他二人是否有先说话的意思,结果是造成了一阵很尴尬的沉默——就从这小动作里,孟聚立即看出,三位钦差之间缺乏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