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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间,南北两国的官方说法都是“胡汉不两立”一直不承认对方的政权,也不跟对方来往,但其中却有一个特例:大魏的国师、叶家始祖叶倾怀是南朝北府创始人沈天策的恩师,这是南北两朝高层尽人皆知的事情。因为有着这个特殊的渊源,所以叶家与沈家世代一直保持着联系和交往——鉴于沈家在北府的特殊地位,其实就等于叶家与南朝的北府一直在保持着沟通与联系。
对于这种私下的沟通,北魏朝廷一直都在装聋作哑:一来,叶家的实力很强大,瞑觉师的地位重要,没必要为这些琐事跟叶家闹翻;二来,有这个渠道在,可以帮朝廷向南方传递一些官面上不好出口的话——象北府和东陵卫两大情报机构,彼此间有个沟通的渠道,也可以减少各自的误判,避免一些无谓的冲突和伤亡,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所以,在叶府上出现北府官员或者是沈家的嫡系,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叶家也早习以为常了,但现在出现的却不是他们,叶剑心一听就知道其中有蹊跷了,难怪徐伯特意跑来通报自己了。
“我跟江都禁军素无往来,这帮人找我作甚?”
叶剑心走回了正厅,看到他进来,厅中坐的几个人都站起了身。叶剑心目光一扫众人,自顾走过去在主位上坐下了,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来客们,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全场,在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厅中众人都是束手缚脚,颇不自在。
“我是叶剑心。”
叶剑心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起伏:“诸位找我有事?”
来客一共三位,坐在当中一位体形剽悍的男子站了起身,拱手行礼:“久闻叶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吾等实在荣幸。吾等不速之客冒昧上门,来得鲁莽了。某姓萧,名天歌,在江都禁军担当游击将军。这两位都是我的同伴,这位是崇明殿侍读苏墨虞苏大人,这位则是养心殿的管事太监曹仁山曹公公。”
叶剑心挑起了剑眉:眼前三人身份不低,但他看惯了高官皇族,倒也不觉得如何稀奇,倒是他们的组合有点蹊跷:一个是禁军的武将,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文臣。一个则是宫廷中的内侍——这样风牛马不相及的三人联袂而来,会是为什么事呢?
“原来是南朝的贵人,失敬了。北国如今正是风雨之秋,三位远道而来,道上辛苦了。三位远道而来找叶某。想来定是有要事吧?不妨直说就是了。”
“叶先生快人快语,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说话的是那位姓苏的侍读,他年纪不大,下巴留着一缕长须,相貌颇为清雅。声音不紧不慢,清朗悦耳。
他向南方拱拱手:“叶先生乃北国的擎天支柱,吾皇陛下久闻叶先生贤名。今日吾等到此,带来了陛下对先生的致意和问候,陛下祝愿叶先生身体安康,诸事如意。”
“吾与仁兴陛下素无往来,平日亦是久仰陛下的威名。陛下雄心壮志。兴军备武,武功霸气皆是远超历代——叶某也祝愿陛下武运昌盛,早日统御宇内,君临天下。”
苏侍读温和地笑笑:“叶先生久在北地,对大唐的事知情不多。只听传闻,有些误解也是正常的。吾皇本性宽宏仁慈,前番蜀中张氏暴虐无道,川民苦其久矣。吾皇怜悯川民苦难,为解川民倒悬之苦,吊民伐罪。不得已方举兵事。这点,还请叶先生莫要误解了。”
叶剑心淡淡道:“苏先生,真是好辞锋。”
叶剑心话中隐含嘲讽。暗示苏墨虞信口雌黄,对方不禁脸上微红,一时语塞。
“吾等前来,有一件要事与叶先生商榷,这事关系重大,还望先生保守秘密。勿要外传了……”
苏侍读停住话头,望向厅中侍立的佣仆们。叶剑心知他意思,微一沉吟,挥手遣走了佣仆们,却是留下了徐伯。
“叶某可以保证,在厅外三十步以内,再无旁人。这位徐伯,是跟随我三十年的老人,是绝对可以相信的。苏大人有话尽可放心直言。”
几名南朝人对视一眼,那位苏侍读点头道:“叶先生快人快语,如此吾等也开门见山了。久闻叶先生的千金叶梓君小姐国色天香,温柔贤惠,乃世所罕见的佳人,这个——吾等冒昧,想求见叶小姐一面,恳请先生恩准。”
叶剑心剑眉一扬,脸上勃然变色。初次见面的几个南朝官员,尚不知是敌是友,见面就要见自家的女眷,这是相当无礼的行为了。倘若不是叶剑心秉性深沉,换了个人便要当场发作了。
眼看叶剑心脸色阴沉,几名南朝官员亦是心下惴惴。那位一直没说话的内侍曹公公尖着嗓子叫道:“叶先生请勿动怒,吾等也知此事唐突,但确实是有缘故的,非是吾等有意冒犯先生。”
“有何缘故?”
“现在暂还不便说,待见了叶小姐之后,咱家自然要与先生分说明白的。叶先生,您想想,咱家都是刑余之人了,叶先生可听说过天下有贪恋女色的太监吗?咱们三个若没有要事,岂有冒着生命危险不远千里而来调戏令千金的道理?若没有理由,咱们跑来叶府戏弄叶先生您,难道是嫌自己活腻了吗?”
叶剑心冷冷地看着几个来客,在他严厉注视下,几名南朝来客都显得有些局促,但却无人回避他的目光。
叶剑心诧异——南朝最是讲究礼仪的,但几个南朝官员到自己府上张口就要见自己女儿,为何他们一点心虚不安的样子都没有?
难道其中还真有什么缘由不成?
叶剑心望过众人,最后,他淡淡道:“曹公公说得很是,诸位远道而来,想来没有故意前来戏耍叶某的道理。也罢,吾可如尔等所愿,但诸位要记得,此事你们尚欠叶某一个解释——徐伯,你唤小姐过来吧。”
“是,少爷。”
叶迦南很快过来了:“父亲,您找我吗?”
“来,梓君,你且过来——”
叶剑心招手引叶迦南过来,和颜悦色道:“这位萧先生、苏先生和曹先生,都是父亲的朋友,他们远道前来探望父亲,很是有心。你且代为父向几位长辈问个好吧。”
叶迦南听命转身,对着几位南朝官员盈盈屈膝道万福礼:“萧叔叔安好,侄女有礼了。”
“苏叔叔安好,侄女有礼了。”
“曹叔叔安好。侄女有礼了。”
看着叶迦南容色秀丽,仪态端庄,举止娴淑,几名南朝官员眼中都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们很客气地起身回礼,连称:“叶小姐有礼了。不敢当。”
女儿礼仪娴淑,温柔大方,在外人面前没有丢叶家的脸,叶剑心很是满意,他说:“好了。梓君,你且下去休息吧,为父和几位先生有事要谈。”
“是。爹爹,几位叔叔,侄女先告辞了。”
叶迦南离了厅堂,厅中众人都没有说话。叶剑心冷眼看着,等对方给个合理的解释。他感觉。见过叶迦南之后,几位南朝官员都像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
几位南朝官员却没有立即说话,他们用目光交流着,打了好一阵眼色。
苏侍读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他望向那位内侍:“曹公公。您怎么说?”
曹公公躬身:“咱家无意见,苏大人做主就好。”
苏侍读又望向那位姓萧的禁军武将,没等他问话,那位萧天歌游击已经先表态了:“某家也觉得很好,一切全凭大人定夺了。”
苏侍读微微颌首,这一刻。他的神情变得很是庄重。他肃容对叶剑心问道:“叶先生,在下再冒昧问一句,不知令千金如今芳龄几何?”
叶剑心微微沉吟道:“梓君今年约莫二十了……苏大人。你这么关心小女,到底意欲何为?”
“岁数也很般配。叶先生,事到如今,在下就敞开了说吧。吾等肩负皇命而来,受大唐的一位贵人所托,前来北国寻先生商议。其实是为叶家小姐说媒而来了。”
叶剑心缓缓点头:其实方才三人坚持要亲眼见叶迦南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他看着眼前的三人:一个是禁军的将军。一个是宫中的内侍,还有一个是皇帝的近臣——出动这样的说媒阵容,那位想迎娶叶迦南的贵人到底是谁,已是跃然欲出了。
叶剑心不动声色:“苏大人不妨明说了吧,是南朝的哪位贵人青睐了小女呢?”
“叶先生垂询,下官不敢隐瞒:赏识令千金的,不是别人,而是吾皇陛下。陛下有意要迎娶令千金,以正宫之位相待,不知叶先生意下如何?”
“可是仁兴陛下?”
“正是陛下。陛下今年年方而立,正宫娘娘之位尚且空缺。久闻令千金姿容端庄,温柔贤淑,知书懂礼,陛下心仪已久,是以派遣吾等前来出使求嫁。叶先生,能与皇家联姻,这是难得的机会,还请您千万珍惜。”
叶剑心坐得很端正,腰杆笔挺,嘴唇紧抿。他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窗外,像是在发愣。
厅中一片沉寂,良久,叶剑心低叹一声:“小女蒲柳之姿,能得陛下看重,实在是叶家的荣幸。但目前,南唐与北魏尚在战事之中,叶家是大魏的公爵,世代深受国恩,陛下想要迎娶小女的话,其中阻碍实在太多……”
三名南朝官员都是眼睛一亮,脸露喜色。叶剑心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说“阻碍太多”这就留下了谈判的余地了。
苏侍读沉声道:“叶先生的处境,我们也是略知一二的。如今北国气数已尽,鲜卑群酋大难临头尚且不知,拓跋与两家四分五裂、自相残杀、死伤狼藉——不怕让叶先生知晓,我北伐王师已是兵粮备齐,精锐将士日夜枕戈待战。只待王师一到,扫荡诸胡群丑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北地鲜卑,已是时日不多了。叶先生,您是华夏正裔世家,何必陪着这帮鲜卑余孽殉葬?倘若公爷愿意将女儿嫁给陛下,您在北朝的爵位,我们大唐也是同样承认的。您在北朝是公爵世家,在我们大唐同样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世家,封田和人丁,我们大唐照样赐给——当然了,倘若令千金能与陛下诞下皇子的话,那时叶家作为我大唐的后戚世家,更是与国同体,世代共享富贵荣华。”
叶剑心眯起了眼睛:“苏大人,方才您说的话,可是陛下的意思吗?”
三名南朝官员都是齐齐点头,态度十分坚决:“叶先生请放心,这是临行前陛下亲口对交代我们的话。陛下说。先生以炎汉血脉在狼虎之朝立足,处境十分不易,有时候难免要对鲜卑人唯以虚蛇,要做一些违心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陛下保证。无论以往您有些什么过失甚至罪过,联姻之后,全部一笔勾销,大唐一律不加追究。”
叶剑心微微垂下了眼帘,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沉声问:“陛下的这番话,可有圣旨?”
苏墨虞坦然说:“这是陛下的口谕,不曾手书圣旨。因为道上路途遥远,又是敌占区,我们不敢携带书面旨意,生怕遗失之后会泄露机密。但叶先生请放心。曹公公是服侍陛下的老人,陛下尚在东宫之时,他就侍候陛下了;而这位萧将军则是对陛下有过救驾之功的虎臣,深得陛下信重;而在下贱名虽不足道,但也是在陛下身边参赞日常事务的近臣——我们三人的身份。叶先生只要派人稍加打听便知道了。我们都是陛下的近臣,三人联袂而来,决计没有矫旨的道理,这点,还请公爷尽可放心。”
叶剑心望向身前的徐伯,却见后者凝重地点头。低声道:“少爷,他们讲的是实话……但还是要慎重。”
叶剑心明白徐伯的意思:这位苏侍读说的是实话,这就意味着南唐的仁兴皇帝确实对自己有过这样的承诺。
看到叶剑心沉默不语。那位苏侍读沉声说:“陛下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天下皆知,这个,难道叶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叶剑心“嘿”地笑了声,却不说话——仁兴帝的信用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就算他真的是一诺千金的诚信君子,但这种不曾落诸于圣旨也没有公诸于众的“口谕”究竟有多大的效力。仁兴皇帝将来会不会信守诺言,这个真是谁也说不好了。
“三位大人所言之事,叶某已经知晓了,深深感怀陛下圣恩。但兹事重大,一时间骤难决断,还请诸位大人宽限几天,让叶某与家人商议一番再作答复,如何?”
“这是应该的。这样吧,我们暂且先行告辞,明日后再来拜访叶先生,届时恭听先生答复,如何?”
叶剑心极力挽留,说是外边动荡不安,乱兵四出。诸位从南朝过来,怕会受了乱七八糟的滋扰。他请他们三个先在叶府住下,也好方便商议事情。
但南朝使臣们的态度十分坚定,坚持要走,叶剑心也没办法,只能将他们送到门口。在临别时候,苏侍读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叶剑心:“叶先生,临别之前,有一事我要叮嘱您的。”
“苏大人请说。”
“无论事情成或不成,还望您保守秘密,不要外传了。”
与南唐勾结沟通,这本身就是极端机密的事,但这位苏侍读却还要画蛇添足地再强调一次保密,这让叶剑心有点奇怪。
“叶某自然是知道的,北魏朝廷那边,肯定不会知道咱们商议的事……”
“叶先生,您没明白在下的意思。鲜卑那边自然不消说,但关键不是他们。我们也知道,您跟北府时常有些来往的,但这件事……必须保持机密,尤其是对北府。”
叶剑心微微惊讶:“连北府都不能知道?”
苏侍读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叶先生,有些话,我们不便说得太明白,我们那边的朝政也是很复杂的。倘若您与陛下联姻成功的话,有些人会很不高兴,说不定会出手阻挠,那时好事就要多生枝节了……这个,叶先生,你们叶家是精研瞑觉之道的世家……有句话,叫做同行是冤家,不知您听过了吗?在下这就告辞了,不送。”
叶剑心恍然:就如叶家在北魏这边垄断了瞑觉师的培养一样,沈家在南唐亦是一手掌控了大部分瞑觉师。借助对瞑觉师的控制,沈家在南唐掌握了极大的权力,权势世代不堕。
但若是叶家也投入南唐的话,这就势必形成新的瞑觉师势力,打破沈家对瞑觉师的独占控制,这肯定是沈家不愿意看到的,如果知道这事,他们势必要全力阻挠和破坏的。
这一刻,叶剑心不由心中暗生寒意。现在,北伐尚未开打,南朝仁兴帝却已在筹划朝政的平衡了,考虑着叶家入南朝来制衡沈家了,这种未雨绸缪的缜密,不能不令人生畏。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九十二 南国
三月十五,当北国还是飘雪春寒的时节,长江以南的大地却已是满是莺飞草长的春意了。柳树绿荫蜿蜒在漫长的湖堤边,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暖暖的水波,江都行宫的春渊湖上,一条挂着宫灯的舫舟正安静地横在湖中。
舫舟头,一个身着淡黄色绸袍的青年正坐在扎椅上钓鱼。这青年眉宇清秀,肤色白里透红,头发梳得很整齐,唇边并没有留胡子,这使他人看起来年青又精神。他倚坐在椅子的靠背上,双手握着钓竿,黄昏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这年轻人透着一股慵懒又闲逸的味道。
在舫舟的中部,侍立着两个穿着朝服的男子,他们都在望着那垂钓的青年,却是都没有出声,船上静得可以听见水波的荡漾声。
显然今天的运气不是很好,青年的钓竿放下去好久了,鱼饵还是不见丝毫晃动。过了一阵,那青年叹着气,放下了钓竿,转过身来说:“朕早发现了,每次只要牧公过来,朕的手气就会变得很差——鱼儿都给牧公的杀气给吓跑了。”
被称为“牧公”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干瘦老人,他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脸绷得紧紧的,表情有些阴冷。他站在那边,便如根经历风霜的老树干一般,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
“打扰了陛下的兴致,老臣惶恐。但老臣还是想斗胆说一声,寄情于山水垂钓,对常人来说不妨视之为闲逸雅兴。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却是不适合了。需知北虏的前伪帝景穆帝便是因为放纵声色娱乐,最终身死国亡,陛下还是应该将心思放在国事上……”
站在牧公身旁的那脸色圆润的中年人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牧公。言过了。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衣宵食旰,勤政不怠,现在疲倦之余垂钓一番。你怎就能以景穆这个亡国败君与吾皇相论呢?这实在是大不敬了。”
牧公转头望一眼那中年人,却不理他,继续对青年说:“老臣并无不敬之意,天降圣君于吾朝,老臣亦是欢欣。但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身为万民之主。需知防微杜渐的道理,需知‘日中则昃 月满则亏’,人主更要近贤远佞,万万不能松懈,对那些只知阿谀奉承的无耻之徒,陛下得小心提防……”
那中年人冷冷说:“牧公看来是自居贤臣了。但也不妨说清楚了,谁是那佞臣?”
“谁劝陛下纵情声色娱乐。谁就是佞臣,这个,萧断事官该是心中有数。”
“可笑!吾陪陛下垂钓休闲就是纵情声色,就是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