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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眼前的屋子有点摇晃,孟聚努力抬起头,他挣扎着倚起了半边身子靠在床边,看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裹满了药材跟纱布,包得密密实实。
他休息了好一阵,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孟长官,今天是十月十五日了。”
孟聚记得,出战哪天是九月二十二日。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他已经很有免疫力了,苦笑:“原来,我这一梦竟睡了二十多天,真是好长的一梦啊!”
对话声惊动了外间,苏雯清走了进来。见孟聚醒来,她惊喜万分:“孟长官,您身子可有哪不舒服?”
“你该问我身上有哪舒服的。唉。我晕过去这段,外面局势怎么样?有没有人来看我?”
外面局势如何,两个女孩说不清楚。她们只知道魔族已撤军了,靖安全城彻夜欢呼。但是谁来看过孟聚,她们却是了如指掌:“好多人哇,有陵署外面的大官,很多人都是我们不认得的。蓝长官,吕六楼这些熟人不说了,那个元都督就来了三次,还有个姓肖的老将军——哎呀,孟长官,我说不清楚了,来过的人我都拿笔记下了,有人还送了礼,我拿来给您看看!”
苏雯清拿来了一个本子,孟聚一行行的看过上面登记的内容:
元义康,来访三次,先后赠送纹银五百两,送名贵药材一批,他叮嘱孟长官醒过来赶紧通知他;
蓝正,来访六次,赠送纹银十两。叮嘱我们照顾好孟长官,还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吕六楼,天天来,帮忙干杂货,赠送纹银三十两;
刘真,天天来,送烧饼一个,自己吃了,每天缠着蕾蕾聊天,已认了蕾蕾做干妹子;
肖恒,来了四次,送纹银一百两,赠送老山参两根;
易小刀将军,他没亲自来,但派人问候过,送水果一篮;
朱全有,来过两次,赠送纹银一千两,靖安城中宅院一处,名贵药材一批;
罗志力,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两千两;
阿七,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一千二百两,赠送美女两个(银子收下,美女退回);
叶剑心,来过一次,带着郎中来看,赠送名贵药材一批;
慕容毅,来过八次,赠送银子三百两,带来几个名医帮您看病和治疗;
王柱,深夜来过一次,没送东西。不知为何偷偷摸摸的;
吕长空,来过一次,赠送纹银十两;
齐鹏,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二十两;
马志仁知府,来过一次,赠送纹银十两;
天香楼柳掌柜,来过一次,赠送纹银五百两;
王北星,天天来,没送礼;
……
苏雯清的名单记很长,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名单上既有东平都督府的高官,也有靖安署的总管,主办和寻常武官,也有靖安城黑道白道,三流九教人物,有些名字孟聚听都没听过,但对方还是来送了不菲的重礼。
孟聚把名单翻的飞快,一目十行地匆匆阅过,却没有看到那个名字。
他失望地将本子一合,问:“雯清,你是不是记漏了?”
苏雯清诧异:“孟长官,应该没有把?我和蕾蕾总有一个在家。因为想着孟长官您康复以后还要回拜人家,每个人我们都问清名字记下来的。蕾蕾,你说是不是?”
“是啊,孟长官,您说我们记漏谁呢?”
孟聚微微烦躁,他问:“叶镇督没有来?她应该来看我的!”
两个少女脸色一变,她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孟聚自言自语:“搞不好,她太忙了没法抽身?嗯,该是吧,打退了魔族,千头万绪的事很多,她那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雯清,蕾蕾,帮我拿衣服来,我要去见一下镇督。我醒过来该跟她报告一声,不然她以后就要骂我偷懒装病了。”
苏雯清和江蕾蕾没去拿衣服。她们像泥雕木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孟聚愠怒:“怎么,你们不听我话了吗?”
他努力撑起身子:“快去帮我拿衣服,啊,不要调皮。”
这么稍微动弹一下,全身疼得象是要裂开来了,他不禁皱了下眉。
苏雯清过来扶住他,她挤出一个笑容:“孟长官,您身子还没大好。郎中叮嘱您不要下床。这样吧,我们让吕六楼代您去向镇督达人通知一声,如何?”
孟聚固执地说:“不,我该亲自去,这样才有诚意。雯清,你帮我拿衣裳,扶我一下……”
“孟长官,镇督已经不在了啊!她已经去了啊!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蕾蕾你不要乱说话!!”
已经迟了,江蕾蕾的话语就象一道雷电,粉碎了一层迷雾,孟聚瞬间化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塑:“叶镇督,她,不在了吗?”
内心底刻意回避的最疼处被人突然揭开,一幕幕场景慢慢在脑海中浮现,漫天的飞雪中,纷乱的战阵,如潮的魔族斗铠,申屠绝狞笑着缓慢捣出的一拳,叶迦南白玉般无暇的容颜,她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冰清玉洁,犹如雪地上绽开的白莲。
“小孟,对不起了啊……”
耳边响起了一声温暖的呼唤,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发冷,孟聚打摆子般颤抖起来,他脸色煞白,手脚哆嗦得不能支撑自己。就象被抽调支柱的房子一般,他一下摔在床上,全身的伤口都在抽搐,纱布里都渗出了血,但他却没有疼的感觉,内心疼的都快麻木了。
“老娘的银子,不是那么好黑的!”
“警告你了,不许对老娘太好了!”
“呵呵,小孟真是懂事啊!”
相处的往事一幕幕闪过脑子。泪水模糊了眼睛,模糊了那个明眸洁齿少女生动的笑容。悲伤如海潮般一阵阵涌来,将孟聚的心淹没,他无法呼吸,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那么年青,那么漂亮,那么充满活力和生机,她怎么会走?那是不可能的!
她没走,她还在那栋红色的小楼里等着自己,小楼的前面有着盛开的鲜花。她心情不好时会板着脸脚自己“孟督察”,心情愉快时会很亲热地管自己叫“小孟”,然后她会卷起袖子很不客气地问自己要好处,生气的时候会骂自己“笨蛋”…………
想起那么温馨的往事,孟聚英俊的脸上路出温柔的笑容,这笑容中的中透出的悲哀和绝望,令人震撼。
苏雯清和江蕾蕾看得呆了,良久,她们小心翼翼地说:“孟长官,死者已矣,请您千万节哀……我们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孟聚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
两个女孩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在出门前,苏雯清担心地回头看他。日光下,英俊的男子侧脸望着窗外,明亮的光柱透过窗户找找他那张明显瘦削下来的俊脸上,一行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光芒。
看着孟聚;仿佛内心深处柔软的一处也被触动了,苏雯清鼻子一酸,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她轻轻的掩上了门,快步走开了。
知道孟聚醒来,下午有不少人来探望他。担心孟聚过度悲伤的精神不支,江蕾蕾和苏雯清拒绝了大部分访客。但象吕六楼这样的兄弟,那是无法拒绝的。他不顾江蕾蕾的阻拦,强闯进了孟聚的房间。
看到孟聚已经醒来,愣愣地望着窗外,吕六楼十分欢喜,他径直在床边坐下:“大人,您可醒来了,弟兄们都十分挂念您!大伙都想过来探望您,但又怕打扰您养伤,只派了我一个人过来。”
“大人,上次跟着您出战,我们可是立了大功!现在,署里已报上省署为我们请功,正式嘉奖还没发下来,但东平都督府已经发下了大笔的赏银,弟兄们都发了不少财啊。元都督甚至亲自召见了我们,还都督府赐宴呢!大家都说多亏了孟长官您啊,否则我们这些小兵哪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
“大人,这次大战,我们靖安署的伤亡不大,倒是省署那边死了不少人,除了叶镇督外,好几个督察级别的军官都战死了,听说总署那边很震惊——但是我们的朋友王柱活下来了,你不用担心。”
”大人——柳姑娘已经安全回到城里,您也不用担心她。”
“魔族军撤退了,靖安城安全了。听说魔族后撤的途中发生了内乱,易小刀已经出兵去追击他们了。”
自始自终,只有吕六楼一人说话。孟聚如泥雕石塑一般望着窗外,平静得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吕六楼叔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孟聚毫无反应。他叹息一声,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对孟聚说:“叶镇督的遗体……我们已经带回,交给了省属的人。听说镇督家里会有人赶来接收料理。这事大人您就不必担心了,安心养伤就是——大人,卑职先告辞了。”
他正要出门,听到身后悠悠的一句:“谢谢你,六楼。”
吕六楼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他的表情有点动容:“大人,您好好养伤,其他的事,就莫要想太多了,忧思太过伤身。说句该掌嘴的话,卑职觉得——镇督大人对大人您有知遇之恩没错,但大人你豁出性命来救她。冲入魔族军中杀申屠绝为她复仇,这样的壮举,谁能做到?知道的人,谁不翘起拇指来赞大人您重情重义?大人,您已尽了力,生死有命。您莫要太过伤悲了。若您熬坏了身子,镇督在天之灵只怕也不会高兴的。”
看着吕六楼消失在门后,孟聚转过头来眺望窗外的明月,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慢慢的落下。
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自己和叶迦南才明白,存在于彼此间的微妙情愫,绝非仅是恩义。
佳人香魂已消逝,此情世间无人知。只有我知道,她曾经爱过我。
太昌八年九月,北魔犯边,东陵卫东平镇守督察叶迦南阵没于靖安城下,朝廷嘉节忠烈。
一个女孩,她漂亮、活泼、顽皮,没到二十岁就死了,犹如一朵花蕾还没绽放就突然夭折。春花秋月,春去秋来,岁月沧桑,江山变幻。十年、二十年后,谁还记得世上存在过一个名叫叶迦南的女孩子?
谁还记得那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她那如花容貌,她的悲喜,她的憧憬和爱恋?
思念绵绵无绝期,大雪中,少女的容貌已经铭刻进自己的灵魂。当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她的墓碑渐渐被野草荒芜,唯有自己孤独地珍藏着这段感情,直到停止呼吸。
想到这里,孟聚悲从心来,他泪如雨下,痛哭出声。
在家中休养了三四天,孟聚的伤势渐渐愈合,身体康复了不少。他开始能下地走路了,接见一些来访的客人。但说来也奇怪,他昏迷的时候访客如潮,而当他康复的消息传出后,来访的客人反而少了很多,尤其是靖安署的军官,除了吕六楼,王北星还有军情室的曹敏等部下,其他人几乎没见过。
靖安总管蓝正倒是常来,他每次都是带着郎中来,关切的问孟聚的伤势,谈笑风生。
但孟聚能看出,蓝正的眉宇间结着一层忧虑,愁眉不展。
孟聚几次问:“蓝总管,是不是公务不顺手?还是外边的战情不顺利?”
“没什么大事,孟长官您安心养伤就是。待你康复了,我们两个再好好搭档。孟长官,你在这边躺着可快活,可把我累坏了。你可要快点把身子养好,出来帮我忙啊!”
吕六楼和王北星二人来得最是频繁的,他们每天都到。要不是吕六楼上午来,王北星下午来;要不就是吕六楼下午来,王北星上午来,反正一个来了另一个就走。他们来孟聚家也没什么正经事干,就是陪孟聚聊天谈笑,要不就是逗江蕾蕾和苏雯清说笑,或者无所事事的喝茶。孟聚接见访客的时候,他们总是很不知趣地在周围晃荡,让孟聚觉得很不自在。
晚上,他们总有一个留宿孟聚家睡觉的,弄得江蕾蕾和苏晴雯两个女孩子跑去跟孟聚抱怨了几次:“吕长官和王长官怎么赖上我们这了?害得我们睡觉都要拉起帘子。”
孟聚跟二人说:“六楼,北星,我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们不用天天过来看我,这样太辛苦,也耽误公务啊!”
吕六楼憨厚地笑道:“大人,刚刚打退了魔族,署里正在休整,没啥公务呢。您知道的,我在靖安署这边认识的人不多,除了您这,我没啥地方去了。”
王北星则是哈哈大笑:“孟长官您这里有好吃的,也有美女,我老王喜欢来啊!孟长官,您莫不是舍不得好茶吧?”
“这个怎会,孟聚再穷,一杯茶还是请得起二位的。哈哈!”
孟聚打个哈哈,心下暗暗狐疑:他俩莫不是看上了江蕾蕾或者苏雯清中的哪个?或者说,二人看上的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们彼此有心结,很少同时出现?
若说刘真干出这种事来,孟聚一点不稀奇,但吕六楼和王北星为人都很稳重,这种登徒子行径来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数次旁敲侧击试探二人:“六楼,你觉得江小姐和苏小姐,她们两个谁漂亮一点?”
吕六楼一脸愕然:“两位小姐都很好啊!大人您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北星,江小姐和苏小姐的双亲恐怕没于战乱,她们孤零零的弱女子,眼看也到了出嫁的芳龄了,我这个当干兄的也要留意她们的终身大事!你那边可有合适的好儿郎?”
王北星大咧咧地说:“大人,您别开老王玩笑了。老王认识的军汉不少,但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没脑货,把两位小姐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嫁给他们,那不是糟蹋了吗?我说大人,要替二位姑娘留意终身大事,你要往靖安城里的官宦富商那边考虑,最好找个知书识字的良家子,蓝长官跟他们熟,你该问他去!”
几番打探不得要领,孟聚也就放弃了:无非就是吃饭添一双筷子罢了。两个军汉饭量虽大,自己的身家还是养得起的。
但渐渐地,孟聚发现有些不对:不只吕六楼和王北星经常呆在自己家中,自己家附近还常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晃荡着。他躺在床上养病时看窗外,发现几个人影在门外的草丛中晃来荡去,开始他还没在意,但这群家伙在那守了几个时辰还不走,孟聚才意识到不对。
孟聚开始留意家附近的动静,他越来越发现问题。
晚上也好,白天也好,周围总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在游荡着,门前门后,前前后后都有,他在陵署里散步都有人若即若离地跟着,在家附近的树丛中,他甚至能看到黑色斗铠的金属反光。
孟聚陡然警惕,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监视了。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在孟聚养伤的日子里,信和茶行数次派人送来了茶叶,有时是普洱,有时又是铁观音,有时又是茉莉花茶。
孟聚向吕六楼和王北星解释说,这是他订好的货,不过对方现在才到货送来。
两人都说:“没想到孟长官这么风雅,喜欢收藏茶叶,大家都有口福啰!”
孟聚知道,这是易先生在催促自己接头的暗号。肯定发生了很急的事,否则他不会这么连连催促的。但因为叶迦南的事,孟聚对易先生起了心结,而且现在被严密的监视,他更是有理由不去——去他娘的北府,去他娘的鹰扬校尉,老子现在在养病,哪都去不了!
一个风雪的深夜里,孟聚已经睡下了,门口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醒来走出外间,却见江蕾蕾和苏雯清都点着灯爬起床来,吕六楼也爬起来。
江蕾蕾想去开门,但被吕六楼拦住了。他挡住三人面前,目光炯炯:“我来开门——孟长官、江姑娘、苏姑娘,你们都回内间去。”
平素憨厚的吕六楼,此刻却有一股森然的气度,他的气势凛冽的如刚出鞘的刀子。在三人惊讶的目光里,吕六楼从衣裳里摸出一把波光流动的锋利匕首,反手紧握,警惕地走到门后,将身子伏在墙边,喊道:“是谁?”
“是我。”一个低沉的男声传进来,声音有点耳熟,但是吕六楼先听出了,他惊呼一声,急忙开了门锁。
一个披着蓑衣斗篷的男子迅速闪进门里,吕六楼探头出去望了一下,迅速地关上房门。
那男人对着孟聚解下沾着雪花的斗篷和蓑衣,孟聚一声惊呼:“王兄弟,怎么是你?”
比起上次见面时,王柱明显的憔悴了,他的脸颊和眼睛深深地凹进去,颧骨凸起,眼眶深陷,眼中充满了血丝,脸色蜡黄。他的右眼戴着黑色的眼罩,一道还没愈合的疤痕,从他右眼眉那边斜斜的划下来,一直划到了嘴角,那翻红的皮肉触目惊心。
他朝孟聚拱拱手:“孟兄弟、吕兄弟,不好意思,深夜打扰!”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戴着黑眼罩的独眼刀疤大汉目露凶光,这情景真有点骇人,苏晴雯和江蕾蕾都吓得花容失色。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二十二节 惊心
靖安一战后,这么多天,王柱一直没来探望过自己,孟聚早觉得奇怪了。依大家的交情,他没理由不来的。今晚他深夜突然来访,孟聚立即猜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先让江蕾蕾和苏雯清进房回避了,才问:“王兄弟,你的眼……这是怎么了?莫非那天出战伤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