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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虎（上） 李克威
中国虎万物相似而生，众生相依而存摘自西方格言
李克威：男，蒙古族，1954年生，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政治部创作组创作员。1987年移居澳大利亚。曾创作电影剧本《女贼》、《避难》等，先后被搬上银幕。曾在《昆仑》、《中国作家》、《上海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红方块》、《破戏》、《军婚》、《响器家的儿子》等。所著电视剧《527级台阶》曾获中央电视台“飞天奖”。
前言
老虎是地球上漂亮与勇猛结合最完美的动物，它位于自然界食物链中的顶端，也是真正的森林之主、百兽之王，是物种的旗舰。
最重的老虎将近四百公斤，几乎是非洲雄狮的一倍，能猎杀庞大的棕熊和攻击狼群。老虎是自然生态平衡的象征，它维持着森林的茂盛和水源的洁净。在森林里游荡的斑斓猛虎不仅是人类的梦幻，还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界的守护神。虎的灭绝，意味着地球生物链走向崩溃。
虎起源于中国，华南虎是老虎的一个亚种，它的真正名字叫中国虎，它是唯一只生存于一个国家领域内的虎种。
华南虎是地球上所有八个老虎亚种的共同祖先。中国现存的东北虎属于西伯利亚虎，稀少的西藏虎与孟加拉虎是近亲，华南虎实际上并非仅限于华南，它曾遍布于中国的华北、华东及中原地带，因人类的活动及捕杀，其栖息地急遽萎缩到华南一带，才定名为华南虎。
华南虎已濒临灭绝，据专家估计，目前野生的华南虎不足二十头，分布在浙江、福建、湖南和江西一带山区，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而由全国各地动物园饲养的不足五十头的华南虎，也因多代的近亲繁殖，其生命特征已出现严重的退化现象。
从生物学的理论上说，一个物种的种群低于一千以下的数目，其自然繁衍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
野生华南虎的情况非常危急，在联合国“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的名单中，它位于地球濒临灭绝十大物种的第一位。同时，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也将它列为世界十大濒危动物的第一名。其珍贵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种动物，包括人们熟知的大熊猫。
由于近年很少有野生华南虎的报告，国际组织中的一些人士已将其认定为“从严格意义上讲的已灭绝虎种”，并呼吁停止拨款拯救的计划。
濒临绝迹的野生华南虎急需人类拯救！人工繁殖的华南虎也急需新鲜血液的引进！在日益缩小的森林中，幻影般似有似无的华南虎究竟是否存在？它的灭绝将使一代中国人永远愧对自己的子孙。
一
在没有发生那一连串惊人的事之前，没多少人知道百山祖自然保护区，就是本省的浙江人，知道的也很有限。
2002年的一个严冬，罕见的大雪之后，保护区管理处的赵冬生队长带着猎犬出发巡山。百山祖一带难得有这样大的降雪，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路，非常难走，猎狗欢欢很快就跑得脊背冒汗，气喘吁吁了。
然而，当赵冬生翻越海拔1100米处的山冈时，欢欢忽然对着一片阔叶混交林狂吠，声音之大，震得树冠上的雪块纷纷跌落。
赵冬生警觉了，他喝止住欢欢，立刻伏下身子，取下肩上的半自动步枪，小心翼翼进入丛林。
一株枫香树下，横躺一头黑公熊的尸体，四周雪地上人的脚印杂乱，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赵冬生牵着猎犬赶过去，看到熊的死状很惨，眼睛大睁，嘴巴歪斜，牙齿全部暴露，它显然是经过拼命挣扎，而且内脏被掏空，四肢全被砍去。
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百山祖自然保护区内存在的头数有限，所以备受关注，黑熊公然被偷猎，这还了得！
赵队长不敢迟疑，赶快下山，向保护区管理处汇报。管理处领导十分震惊，大型猛兽被盗猎，自保护区建立以来还是第一次。他们立刻用电话报了警，县公安局得报后迅速立案，由副局长督办，派出最优秀的干警奔赴百山祖。
百山祖地处浙江东南，与福建省交界，距离东海约一百八十公里。这里属闽浙交界的丘陵区，属洞宫山系，由华夏古陆华南地质演变而成，基层岩石形成于侏罗纪时期，恐龙在上面下过蛋。
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植物园的著名专家戴礼教授专程考察了百山祖，他惊叹这华东一隅物种的丰富和神秘，称之为“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这个角落山高水多林密，半个世纪以来，侥幸躲过了天灾，避开了人祸，成为华东地区野生动植物的最后一块栖息地，更准确地说，是避难之地。
最刺激人神经的是，在一个隐秘山洞的潭水里，据说藏着一头怪兽，长身子大头，粉红颜色，能吞食活羊活牛。
猎杀黑熊案侦破并不困难，偷猎者在雪地留下了大量的脚印。通过侦查，很快锁定了附近一个叫七间房的山村，嫌疑犯也被抓到了。
浙江是个怪姓很多的省份，这个嫌疑犯的姓也让刑警们称奇。他姓第三，名团，全名是第三团。
说起来真像是报应，第三团显然不是作案老手，简直笨得可笑，他把盗猎的熊掌挂在门后晾干，熊掌不留情的揭发了他，那独特的气味扰乱了全村的狗，它们兴奋异常又惶惶不安，没明没夜的围着他家打转转。
第三团被拘留后，才一审，就对盗割熊掌的事供认不讳。可接下去再审，他坚决否认自己猎杀了黑熊，也不承认割取过熊胆。他似乎也不是那块料。
按照第三团的说法，他是偷偷进山采药，在山崖上见到了一头死熊，他本想把整只熊拖回家，可黑熊实在太重，拖了一段路后，不得不放弃，就用身上的砍刀把熊掌砍了回来。
公安人员当然不信他的话，因为这涉及到量刑的根据，绝不能含糊，警方先后几次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又翻了几个天朝底，都没有找到熊胆和黑熊的其他内脏器官。
更让办案人员挠头的是，第三团家里没有猎杀黑熊的枪支，邻居和村长都能证明他没有私藏枪支。
省公安厅派来了验尸专家，他们把每一根熊毛都滤了一遍，得出了两个意外的结论，一是黑熊的腹部是被撕裂的，没有利器切割的痕迹，二是在黑熊的后颈两侧各发现了两个圆孔，直径四五公分，彼此交错，洞穿了颈椎。
专家们肯定黑熊是因颈椎折断而窒息，但不能确定圆洞是怎么造成的，弹孔的可能是绝对排除了。如果杀死熊的不是人造武器，这就超出了公安系统验尸专家的知识范围。
于是，动物学专家也被请了来，他们扒开伤口一看，当场就确定了圆洞是大型猫科动物的犬齿所致，长度少说有六七厘米。这一确定让专家们也惊奇万分，有如此巨齿的猫科动物，只有老虎！而且也只有老虎，才会在极端饥饿的时候悍然攻击黑熊。
动物专家们要求到第一现场去，公安人员押着第三团带路，来到了百山祖北麓海拔1300米处，那里生长着以白蛇麻为主的大片灌木丛，拨开多角的树叶，人们寻到了残雪中的梅花状足印，掌宽十五公分，步幅达六十公分，这显然都不是金钱豹的身躯所能留下的。
动物专家们震惊了！难道，这百十公顷的百山祖山林里，还栖息有万分珍贵的华南虎吗？这绝对让专家们不敢轻易相信，毕竟，我国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发现野生华南虎的身影了。
二
一年多后，黑熊被杀尚未结案，靠近百山祖核心区的前楼村又出了怪事，闹得全村鸡犬不宁，家家紧张。
那是一个早晨，雾气很重的山间小路上，一个男人脚步踉跄地朝山村跑来。
他看上去是吓坏了，极度惊恐的样子，鞋跑脱了一只，衣服剐烂了，脸上满是油汗和雨水，还混杂着几丝血迹。
男人跑进了村，张皇失措得连自己家都找不着了，眼睛空洞无物，嘴半开半合，像是要喊什么又什么也喊不出来。
眼前是什么？我们不大看得清楚，一丛黑黢黢、绿油油的、中间时隐时现着一团黄色。是麦地吧？麦秸秆都泛着变态的墨绿色，朝一边倾斜，露出的那个黄家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间简陋的工作室，临时被当作摄影师的暗室。不要小看这间房子，几天后，一个震撼世界的消息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摄影师龚吉还一点预感也没有，他躬着小腰（他常自称老腰），猫头鹰一样睁只眼闭只眼，仔细调整放大机的焦距。
他和我们一样，对图片上那团神秘而又模糊的图案感兴趣，决定把它再次翻拍放大来看。
在显影盘子前，龚吉用镊子抖动着相纸，似乎这样会快一点。最先出现的还是一团黑影，或者说是几团黑影，有点类似国画的水墨山水。
放大的效果下，羽裂马蓝发粗变大，龚吉睁圆眼睛瞧着，他恨不得用手扒开草秆，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隐在草丛里的大家伙困惑了他好几天，让他一再地翻拍放大，想搞清楚是个什么玩意。
当时天都晚了，准备由山里返程的龚吉已扣上了镜头盖，却看到黄油般的夕阳顺着侧面的山顶融化，给十几米远一片背阴处的长秆草丛分得斑斑块块的油彩，龚吉立刻举起了相机，就在他按动快门的瞬间，一股尖溜溜的风从山谷中蹿出，皮鞭一样抽过去。
草丛先是顺风一面倒，再反弹回来，这一折腾不打紧，把草丛里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曝光了。
龚吉当时没有留意，待第一批相片洗出来后，他才被草棵中影影绰绰的大家伙吸引了。
话再说回来，转回出事的前楼村，神智惶惑的男人又吓坏了他的妻子，她从来没见过丈夫惊慌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你的背篓呢？”她惊问道。那背篓还八成新呢。
男人扶住自家的门框，心里踏实一些，腿反而瘫软了。
有经验的老人说，看土环的样子，像是在山里撞见了鬼，把魂吓丢了，要赶紧去把魂喊回来。
土环的女人不敢迟疑，立刻飞奔到村边，对着那重重叠叠、紫黑紫黑的群山喊起来：“土环……你回来……土环……你家在这里呐，快回来……”
女人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显得凄凉。她内心更是焦虑，差不多天天进山的男人，到底遇上了啥怪物，把魂都给丢了！
龚吉泄气地骂了一声。放大机太廉价，还是显影液假冒伪劣？焦点越是放大，景像就越是模糊。
算了，还是拨个电话吧，有时候你不得不求人。
龚吉从手机中查找周树立的电话号码。
龚吉从手机中传来的嘈杂声，听出又是一对新人在试婚纱。自从周树立在丽水开了婚纱摄影店后，发大发了，据说在杭州偷着买了一栋近百万的房子，还置了一套意大利的皮沙发。
“我在自然保护区拍了几张风景照，其中有一张好像拍到了什么东西。”龚吉拨通了他店里的电话。
“什么东西？”
“现在看不出来，我用的是长焦镜头，无限远景深拍的，草丛里卧着一个黄糊糊的大家伙，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我放大了几倍，洗出来还是看不清。”
“人家老乡家的牛，让你给拍进去了吧？”
“胡说，牛我能不认识，费这么大劲？”龚吉像是受了戏弄：“你知道我跑到什么地方了？你绝对没去过，我差点就爬上百山祖主峰了。那里连人影都见不着，能有牛？”
“你发过来吧。”他说得倒干脆。
三
丽水市一家婚纱摄影店里，周树立坐在装潢豪华的套间内，运用着鼠标器，指示计算机放大龚吉发来的图片。
他刚把指令输入计算机，电话铃响了。他蹬了一脚地板，椅子轮将他带到写字台前。他拿起了话筒，里面又是那个公鸡嗓子。
“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哥们儿。”
“你急什么！”周树立有些不耐烦了，“软件程序又不是我儿子编的，瞎着急管什么用。”
“你昨晚看新闻联播了没有？”
“我从来不看新闻联播。”
“大新闻呀，哥们儿！”
“神舟五号落地了，我知道……”
“不是那个，浙江南部山区发现华南虎，就在我这里的庆元县。”
“真的？”周树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过，浙江还会有老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吧？”
“绝对野生的，一个叫刘土环的农民撞上的，当时老虎正在河边喝水，个头大得很，像一头黄牛……”
“你等等……等等……”周树立突然截断了龚吉的大课，他的注意力被电脑显示器上的画面吸引了。
“喂，你丫怎么了……喂、喂……说话呀……”话筒里的龚吉大喊着。周树立此刻聋了，打雷都听不到。他吃惊地盯着荧光屏。电脑屏幕上，图片焦点放大的程序在自动运作。
画面中心，那片燕麦状的羽裂马蓝草丛逐渐清晰，一只在草尖上似起似降的红头凤蛾都显露出来，当深绿的草丛叶秆和黑色条纹都可以分离辨析的时候，一头伏卧着的猛虎身姿被逐渐勾勒出来。
四
瑞士一座名叫格兰特的城市里，杰克逊老头刚剪完前花园的草，拖着剪草机来到后院。这是个星期天，对很多西方男人来说，这一天属于Garden job，那就是花园里的工作日。
杰克逊的后院称得上简陋，和邻居院内的灿烂的奇花异草相比，这里最吸引人的就是那个老虎笼子。总共六十平方米的后院，被大铁笼占去三分之一还多，里面安睡着一头斑斓猛虎。
看着沉睡的老虎，杰克逊老人不忍心惊动它，犹豫一下，收起了剪草机的电插头，脚步轻轻地来到笼子跟前。
没钱请园艺工人的杰克逊，却养得起这么大一头宠物，可有些说不通了。
别看这个老头身材矮小、满头银发，他可是联合国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IUCN）猫科动物专家组的主席，说起来简直滑稽，就是这个体重不过65公斤、连一只公鸡都捆不住的小老头子，竟然是全球虎、狮、豹等大型猫科动物的保护神，若不是他数十年的努力，这些没有天敌的猛兽已被比它们凶残的人类斩尽杀绝了。
首屈一指的猫科动物专家并不是宠物爱好者，他看不惯金鱼被禁锢在水缸里，更心疼笼子里的鸟，他的看法是，动物只有在野生状态才是最自然和符合其天性的，人类的呵护和宠爱是另一种形式的虐待。
可他却不得不饲养着一头老虎！
这不是一头普通的老虎，它身上混有四分之一中国虎的血液。
地球上的老虎一共有八个亚种，其中的巴厘虎、爪哇虎和波斯虎已经灭绝，虎起源于中国，中国虎是所有虎的祖先，也是唯一不跨国界、仅存在于一国境内的虎种，而中国虎又处在灭绝的边缘，所以极为珍贵。
“亲爱的，别和你的老虎谈情说爱了。”杰克逊先生的夫人推开窗户，“你有传真进来。”
杰克逊应声起身，去往书房，只有工作能把他带离福福身边。
杰克逊径直走向屋中间的写字台，传真机的扫描声“嗞嗞”作响，长长的纸张已经拖到地板上。这是一份IUCN总部转来的报告，起草于驻北京的代表，报告中说，中国华东地区又连续发现野生中国虎的活动，这次不同于以往的是，一位业余摄影师拍下了野生虎的照片。
杰克逊几乎来不及把报告看完，注意力就转向了传真机，那张龚吉拍下的彩色图片，正徐徐从机器内吐出。
世界著名的猫科动物专家，此刻像个大孩子，眼珠子瞪得要弹出来了，他等不及拿到照片，就着急得上了好几趟卫生间。他裤子都没系扎实，忙着找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照片上隐约的虎影，手腕止不住发抖。
他不仅仅是兴奋，更多的是不敢相信，我的上帝，难道真有野生中国虎存在！
杰克逊放下图片，打开电脑，检索IUCN资料库中关于中国虎的档案。这只是一种心理需要，他压根用不着检索，有关中国虎的资料他几乎倒背如流。
屏幕出现了资料，1986年11月6日，在湖南湘东一个叫安任县的山沟里，一只24公斤重的野生幼虎饿急出山，被诱捕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