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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1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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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能是一只秦岭虎和华南虎的后裔,”林教授谨慎地判断,“生长在江西或安徽,因隔代遗传的作用,凸显出北方虎的特征。”
  这只是暂时的估判,可以先向上交差和向媒体交待,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还多得很,它到底生长在何处?无论安徽和江西,似乎都没有容得下这么一头强壮雄虎的森林。
  “它从哪里来?它怎样察觉到祖祖的信息?它是专程奔祖祖来的呢?还是一只过路虎?”斯蒂文提出一连串的疑问。
  “还有,”林教授补充,“它是如何穿过星罗棋布的城镇,还有水网一般的稻田,以及车祸频生的公路?这一路它靠什么为生?”
  办公室里,专家们相互发问,都成了质询者,无人能回答。横空出世的一只雄虎,把科学送上了被告席。
  斯蒂文说:“祖祖从发情到现在,已经三天了,按照虎的一般规律,发情期该结束了,这时候,它有可能拒绝雄虎的接近。”
  “赶紧打电话到山里,”林教授说,“要他们拉开距离、放松追踪,并精简队伍,撤回武器,多余人员立即出山,不要给虎造成干扰。”
  赵队长奔往电话机前,还没拿起话筒,电话先发出不祥的铃声。
  这是庆元县公路管理局的紧急通知,他们说,百山祖西面公路上刚发生了事故,一队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差点撞上了一只大野兽,司机因为紧急规避,方向盘打过了头,车翻进了路沟。
  林教授他们一听说就急了,一屋子人全蹦了起来。“什么样的大野兽?是不是猫科动物?是不是老虎?”林教授脸都涨红了。
  接电话的赵队长重复了问题,对方说开车的司机没有看清楚。
  “动物受伤没有?”来自强调人道主义国家的斯蒂文一急,也忘了应该先问司机受伤没有。
  对方说也不清楚,只是从县交通队转来的报告,都没有提到动物的情况,如果需要,他可以再打电话去进一步了解。
  “让他们赶快、赶快、赶快……”林老头子一口气说了仨“赶快”,“赶快了解细节,全部细节,撞上动物没有?伤情如何?到底是什么动物?……”
  放下电话,没人能坐得住了,如果真是那只中国雄虎被撞,如果真被撞伤或撞死,这屋里也会急死几个人!他们一致决定,立刻赶往现场,并让嘉尔迅速把情况报给各有关领导人。
  乱哄哄中,赵队长跑了来,说小车司机刚远道回来,正在食堂吃消夜。
  好脾气的林教授吼起来:“把他的碗给我扔了,啥时候了,还吃什么消夜!”
  车一开出去,司机就像被皮鞭赶着,都不停的催他快开,没人记得走的是盘山公路,那会儿都当是在自己家后院练把式呢。
  结果,车出去没多远,轧上一块山体落下来的石头,车速太快,吉普车的重心又高,司机急刹车带打轮,吉普车翻到沟里去了。
  事后说起来,真让人可笑,那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车翻进一个浅沟里,沟中布满蕨类和藤类植物,车滚了个一百八十度,到沟地又站住了,跟没翻一样。
  他们从车里出来,谨慎地摸腿伸胳膊扭脖子,发现都没有受伤,你说怪不怪(过后他们才知道,差不多都有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当时感觉不到疼罢了)?
  人没伤车没坏,那就接着走人,他们把车推上路,进车关门点火,嘿,刚才翻车像是场梦。


  四十八

  他们赶到出事现场,还不到凌晨一点。
  黑漆漆的夜里,公路上的车队都亮着灯,引来了成群的飞蛾。每盏灯前都是群蛾乱舞、扑头撞脸,灯光还映出一条被轧死的紫灰锦蛇。
  路边还停着几辆小车,这是当地公路局、交通队的车,听驾驶舱里的士兵说,丽水市副市长也正在路上朝这里赶。
  出事地点是七十五度的转弯处,一群士兵吵吵嚷嚷,在沟里忙碌着,卸着翻车中的货物,准备把它拖上公路。
  车队是驻军某部的运输营,临时抽调来帮灾区运送急救物资。
  带队的副营长姓石,是个四川人,一肚子的火气,他向林教授等人发牢骚,说这意外事故影响了车队的进度,他若不是空弹匣,就朝肇事老虎开枪了。
  “老虎在哪里?”林教授来不及握手,第一句就发问。
  “龟儿子早跑个球了!”
  “跑哪里了?从哪里来?往哪里跑?”林教授一句紧逼一句。
  副营长一愣,面对这几个衣衫不整、神情心急火燎的男女老少,他猜不出是何方神圣。
  “你们是什么单位的?”他不客气地问道。
  公路局的领导赶紧介绍,这是咱们国家和联合国的老虎专家,在这里调查野生华南虎的情况。
  副营长这才收敛了态度,叫人把司机找了来,一个白白脸的湖南兵,伤不重,几处擦伤,左胳膊脱臼,刚重新归位,还吊着绷带。
  司机说,他是开的头一辆车,刚拐过来这个弯,就看见一个大家伙正走到路中央,车灯一照,那家伙愣在路上不动了,他赶紧急刹车又打方向盘,车就翻了,是后面的司机看到那家伙受了惊,返身蹿回了森林。
  经过两个司机的反复描绘,很容易就排除了熊和野猪,豹子也没有那样的个头,小组成员认定是那只雄虎,路线合乎它行进的方向。
  可惜呀,雄虎一旦跨过这条公路,就可以接近祖祖了,军车无意中破坏了它们的缘分,好在还没有撞伤它,补救工作还来得及。
  林教授当即要求,停止拖车,士兵都撤走,以保持原地的安静,给老虎返回制造条件。
  石营长一听就急了,说我们运的是救灾物资,一刻也不能耽误。
  林教授看说不服这个军官,就让嘉尔用手机联系联系丽水的那个副市长。这个市长是专门为华南虎坐镇庆元县的,当然知道问题的轻重。
  救灾确实是大问题,副市长也为难了。老虎交配和灾民吃饭,到底哪个重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恐怕联合国也定不出个青红皂白来,两边出了岔子,都会摘了他的乌纱帽。
  副市长在车里要通了部队值班室的总机,直接把电话转到师长的床头。
  他们短暂交谈后,达成一个妥协,从现在到黎明前,车队听从专家指挥,暂时后撤并保持安静,等待老虎通过公路,如果天亮后仍不见老虎的身影,车队就继续前进。
  副市长和师长各自打过来电话,通知现场的几个当事人,石营长追问了一句,天亮是几点钟?他要求具体的时间。
  那个师长很果断,直接和林教授通话,问五点怎么样。
  林教授要求宽限,因为老虎受了惊,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平复下来,他还强调,这是通往百山祖的唯一途径。
  师长听了以后,未加思索,就加了一个小时,六点钟,不管有没有老虎出现,车队准时出发。
  收了线,石营长立刻发出命令,需要方便的士兵,马上就地解决,三分钟后,全部进入驾驶室,熄火关灯,保持静默,不但不许说话,也不许抽烟、打牌,连睡觉打呼噜都不允许。
  三分钟后,公路安静了,交通队的车分两头离去,以分别施行交通管制,阻截地方上的运输车辆。随着军车大灯的相继熄灭,飞虫散去了,山林和公路融为一体,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夜。
  林教授他们也退到吉普车后,紧张而又忐忑不安地期待着,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等,等不等得到奇迹出现,就看老天怜悯不怜悯中国虎,眷顾不眷顾中国人了。


  四十九

  这个地段位于海拔900米的高度,两侧的山坡上,密布常绿落叶和阔叶混交林,少量的针叶树木间杂其中。
  公路一安静,两边林中交汇的声音就刺透了夜幕,主体是虫声,近是唧溜唧溜,远是哗哗,虫声大了远了,你听不出名堂,全是哗哗声,冷不丁猫头鹰来段插曲:“血利、血利、血利,吱……”那腔不但难听,弯拐得还陡,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路边的草丛也窸窸窣窣发响,不安分的山老鼠出洞了。
  林中深处,不时会出些怪音,或是一个熟透的果实落地:“哗啦啦咚”,或是一只鸟被惊飞,扇动的翅膀打得树叶嘁里嗦咧,或是小的哺乳动物被大些的猎食者追逐,跑得让灌木丛噼啪折断,再或者,远山一只丢失了孩子的黄麂粗喉咙一吼,跟哭一样,听着能让人做噩梦。
  森林里的声音越是庞杂,越是活跃,深藏的老虎就越是安心,让人汗毛直竖的声响,对森林之王来说,犹如摇篮曲。
  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看着雾气慢悠悠堆起,你能觉出露水的湿和重量,还能闻到雾味,雾是涩的,深深吸一下,有些辣鼻子。
  “还有一分钟!”石营长看着表,较真的眼神里,带两分促狭般的挑衅。你们这帮吃饱了撑的,为个把畜生耽误我们大半夜,这不,啥也没等着,老虎早跑个锤子了。
  林教授直勾勾地看着森林,面如死灰,斯蒂文那十字画得胸前衣服都几乎开了花。嘉尔抱着头,已经没有勇气和自信朝山坡看了。
  石营长的目光出现了几分同情,这帮家伙也太可怜了,一只什么老虎没露头,他们难过得像死了老子娘。
  “林教授,”他声音温和多了,“我集合部队去了?”
  嘉尔和龚吉都看着林中原,期盼老头子大器晚成,再施出什么绝活,把石营长多镇住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们失望了,也可以说是绝望了。
  林教授冲石营长点了点头,那幅度小得,非二点零的视力看不清。
  石营长一扭头,身后的长蛇般的车队都憋坏了,每个车窗玻璃都晃动着人头,让汽车兵呆在驾驶舱里不开车,跟关禁闭没二样。
  营长把哨子放进嘴里,只要哨子一响,几十台重型卡车会同时点火,声音能传几十里,整个百山祖都将随之震动!
  石营长气沉丹田,两眼一鼓,就要攒劲儿吹哨,斯蒂文一把夺去了他的哨子,本来就看着美国人不顺眼的石营长哪里吃这一套,他不带犹豫地,立刻就进行反抢,切住斯蒂文的手腕一拧,美国佬的长腿跪下了。
  奇怪的是,斯蒂文没有挣扎,另一只手放嘴唇上,向石营长“嘘”了一声。
  石营长这会儿呆了,他看到专家们都爬的爬、跪的跪,脸朝着山林,脖子都伸到了极限,那个脸盘漂亮的女娃子也只是匆匆看他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就把视线转了过去。
  山林里,突然没有了鸟叫声,虫子也不响了,甚至连微风都静止了,这一瞬间,似乎地球停止了转动。石营长呆立着,手还切着美国佬的腕子。
  灰白色的雾团一闪,四下散开,前面三十米开外,一只老虎从两丈高的岩石上落下了,似从云中来,如此高度,那样大的身躯,着地时竟然听不到声音。这只老虎加尾巴有三米多长,骨骼粗大、肌肉饱满、毛色深黄,间隔的黑条纹亮得反光,微开的下颚,翻出血红的唇边。
  老虎站立了数秒钟,雄视周围,然后从容地跨越公路,大摇大摆地走进对面的山林,那黄间黑的鲜亮图案,犹如一幅流动的水彩画,简直是视觉盛宴,撑得人要窒息了。
  “就是它……”嘉尔声音低微,她紧抓着林教授的胳膊,哆嗦个没完,“就是我见过的那只老虎!”
  只有在野外看老虎打眼前走路的幸运儿,才能真切体会什么叫虎威霸气,什么叫山大王,什么叫虎背熊腰,什么叫龙行虎步。
  骤然间,掌声四起,憋了半夜的汽车兵都跑出驾驶舱,鼓掌欢呼,把军帽朝上抛。公路下面的公路,那些司机们也欢呼起来,人们看到了老虎,一头雄壮的野生虎,单就这一眼,什么怨气都没有了。
  林教授都顾不上高兴了,太闹腾了,他担心对老虎的正常行为造成干扰,可他没办法制止人们的狂欢,只得喜忧交集地站在那里。
  石营长终于意识到,斯蒂文还被他拧在地上,他赶紧松了手,扶斯蒂文起来,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一看见老虎,我什么都忘了,真有这么大的老虎,这可真是宝贝!”
  好笑的是,斯蒂文压根没注意自己在受罪,也就感觉不到释放,他看老虎看痴呆了,嘴里喃喃有词,念叨的不是上帝,而是中国虎、真正的中国虎……另一只手一个劲儿地在胸前画十字。
  和老虎打了十几年的交道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只野生中国虎,一头漂亮到让人发疯的中国虎,而且还是一头和秦岭虎混血的中国虎,他沉浸在狂喜的梦中,且醒不过来呢。(待续)





  刺猬歌  张 炜


  张 炜:1955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茹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现已出版《张炜作品选》五卷。现为山东作协主席。


  一

  你泪水横流

  “棒小伙儿叫廖麦,一生一世把你爱,爱啊,往死里爱啊,使牙咬,用脚踹,呼啦啦搂进咱的怀!廖麦!廖麦!”美蒂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念顺口溜逗他,一遍遍呼叫,可对方还像死人一样仰躺着,后来连喘息都没有了。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总算动了一下,接着呼哧呼哧喘气了:鼻孔张大,两股热辣辣的气流刷刷扫过她的脸,她的喉,她鼓胀胀的乳房。她蹲在炕上,惊得合不拢嘴,屏住呼吸盯了好一会儿……像说悄悄话似的,她贴近他的耳根又念起了顺口溜,伸手去抚摸他。
  谁见过八月天装死的男人哪,不想好好活的男人哪,二十年前的棒小伙,发烧三十九度不吞一粒药丸的犟家伙,可怜的一家之主啊,一丝不挂的心肝啊。美蒂跪在炕上看他,又望窗外。远远近近的田野上麦茬齐斩斩的,就像男人刚剃过的短发;一棵两棵柳树,一道两道光影。老天,毒日头一生出来就是水银色,它与这望不到边的土地的主人一个脾性,凶狠如烙铁啊。土地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过去姓霍、姓公社,如今姓什么?美蒂把小鸟呼气似的声音吐在心里:姓唐……
  美蒂跪在男人面前,咬了咬他的两个乳头,像蚕豆一样硬。她把耳朵贴上心口去听,想捕捉由远到近的雷声:轰隆,轰隆隆。没有。她嫌一大把浓发碍事,干脆用细绳扎起来。她一拃一拃度量他的胸廓、双臂、大腿,在结实的小腹处停下来。“我的棒小伙儿,廖麦啊,孩子的亲爹,你该不是要死了?”她站起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环顾四壁,突然伏下身子去咬他的胳膊,又咬他的腱子肉。
  炕上的男人双眼睁开了一条缝。就像另一个世界射来的目光,阴凉陌生,让她打了个哆嗦。“哎呀你吓死我了。你快说话啊。”她一叫,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垂下头重新咬起来,一点点加大力气。八月的阳光落在这黝黑的肌肤上,冒出一股烙饼的香味。“我焦急啊廖麦,你心里知道我多么急。咱家里不能一天无主,可你硬是昏睡了三天三夜。什么事情都好说好商量,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行吧?”她在啃咬的间隙里咕哝着,那只比常人略大一些的嘴巴湿漉漉的,一张一合印在他的颏上、喉结上。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渐渐睁得像往日一样大,黑白分明。他直盯盯瞪住她问:“你听我的?”
  她深深地点头,像个日本女人一样长跪不起。
  “那好,那你就从头全讲出来吧!”
  由于连续三天的高烧,他的声音干涩无力,不过在她听来却像扔出来的一个个生铁块,全都迎面砸在自己脸上、胸口上,她不得不用双手护住热气腾腾的胸脯。“廖麦啊,你烧迷糊了吧,你让我讲什么啊?”
  “你知道该讲什么。我让你从头讲。”
  美蒂去拭他的脑瓜,去亲他一层白屑的嘴唇。他无动于衷。他用力咬着牙关,咀嚼肌绷得紧硬,尖利的目光好像在固执地询问:不讲吗?
  “你让我讲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大孩子!瞧这脑瓜啊,像刚出锅的烧饼一样烫哩。”她亲他的额头,扳他的双肩,想一边亲吻一边将他拉起来。这一刻他也许倦了,也许真的有些驯从了,偎上妻子胸前,随她坐直了身子。汗水雨浇般哗哗涌流,额头、前胸,还有小腹,一霎时变得湿淋淋的。他身上冒出一股焦煳味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一双眸子闪闪逼人美蒂的笑容一下就被这目光锥回去了,刚到嘴边的几个字也咽掉了。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男人的大手硬生生地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给拽得使劲仰头、仰头,可她一直忍住,一声不吭。
  廖麦从高处端详这一大捧浓浓的好头发:粗密如苘麻,顺着耳后披下,被他一把拽定。他攥不透这女人的神秘之丝,无论怎么用力也还是一丝一绺地逸出。瞧她至今仍是个时尚之女,头发染成了一绺金黄一绺火红,说穿了不过是想过一回洋瘾。说真的这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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