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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1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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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什么都吐个一清二楚!”
  绛紫唇没有办法,就再三叮嘱背铳的年轻人守住屋门,加锁且不准离开半步,然后才和女儿走出了院子。她们在街上直溜达到天黑,回到屋门跟前听了听,里面还是呼噜声。她们再次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娘儿俩本来一个住西间一个住东间,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间闲屋和衣躺下。
  这一夜她们都没有睡好。疤杏做了个梦,梦见英俊的疯子揽住了她,尽管满脸灰痕,可他的亲吻真是甘甜如蜜!绛紫唇做的是另一个梦:梦见那个五花大绑的疯后生死也不招,最后不得不让他穿上了烧红的铁鞋他咬牙走着、走着,脱下铁鞋一看,两只脚全焦了。
  绛紫唇从梦中先自醒来,盯着一片浓厚的夜色说:“看他穿了铁鞋,心疼死我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啊……”


  五

  金山银山

  唐老驼死的前五年,一个春末的早晨,儿子将他摇醒了。唐童一脸汗珠凑近了父亲说:“狐仙夜间托梦给我了,说咱这山上出了金子。”老驼仰着脸说:“抗!”唐童又说:“金山银山。”老驼又说:“抗!”唐童知道父亲醒来时,要开口必得这样喊两声清清喉咙,不然就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他等着,一边端量父亲脖子和膀子上那几处刺目的刀疤。老驼眯着眼:“抗!上边早传下话了,哪是狐仙!”他知道儿子这几年和珊婆往来日久,染上不少神神鬼鬼那一套,自己百年之后必不中用。
  唐童搓搓手:“我梦见咱家院子堆成了金山银山。帮忙搬金砖的人除了镇子上的,还有说话南腔北调的家伙,有各种野物哩,他们为避邪气,全扎上了红腰带。”
  老驼爬起来,一边抓烟锅一边咕哝:“金子这东西谁见谁眼红,官府恐怕不容镇上人伸手吧。自古以来都是一块金子一杆铳守住呢。”
  唐童嚷:“咱也有铳,咱也有冒烟的家伙!”
  老驼闭上眼。他在想年轻时候一次劫金的经历:七八条精壮汉子伏在大路边,专等载金车开过来。隆隆声一响,身上发紧,汗全收回去了。阳具膨胀起来,他一到凶险急遽关头总是这样,所以万事由他打头。车影一闪中有人拉响了绊雷,呛鼻的烟火气往上一蹿,车上押金的全是不中用的小兵,他们立刻吓白了脸,二十余人蹦下来,刚落地就被火铳崩了五个、大头刀砍了四个。剩下的十几人还想爬到树边、玩单腿跪地瞄准那一套,想不到干他们的全是浑杀不论的响马种儿,光着膀子胡抡,齐脑壳儿砍下去,连铳都懒得放。
  那一次,倒是自家这边手误,砍中了他的左腿。“我日你三代我睡你全家!”那时他捂着伤口大骂,声声巨吼如在眼前。
  不中用了,老了,犬子唐童黑大三粗,一开口就是狐仙怎样,呔。老驼是全镇最能放屁的人,这时候掀开被子,不再说话。
  唐童被熏得跌跌撞撞出来。自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咯咯咬牙,发誓把金山搬到家里。金子就在自家门口嘛,哪有被别人拿走的理。
  上边果然派来了开山的家伙,他们一开始戴着小太阳帽、黑眼镜,还有娇滴滴的女人跟着瞎掺和,又翻书又填图表。唐童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一套。他代表石头街的一方招待他们,借着酒气对一个穿白裙子的眼镜女人说了句:“好东西啊!”对方不解,问:“什么?”他确凿无疑地指了指她高耸的胸部。
  女人吓得酒杯掉地,一路跑向卫生间,然后又逃向了宿舍。“妈的,她以为咱这儿的金子是白挖的呢!她以为咱这酒就一点辣气也没有呢!”唐童大醉中把杯子摔个粉碎。
  接下去唐童使了不少办法,领了一伙人在山的边边角角干起来,挖了不少矿石。这样半年之后,他又办起了镇上的金矿。老驼气喘吁吁,来选矿大屋里看儿子碾石头的机器隆隆转,两眼像鹰一样。儿子叉着腰、穿着高筒皮靴,像个响马头儿,这让老驼高兴。老驼想起了过世多年的老伴草驴,认为自己身上的悍气外加她身上的野气,才造就了这么个狗杂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和草驴都不是喜好那事儿的人,只钟爱火铳和砍刀,为什么就生出了一个花柳脾性?瞧这小子有黏性还有野性,他能花十年时间盯住同一个女人,老天爷!
  唐老驼揪住在机器旁踱步的儿子,大声说:“记住,手不狠不抓财,老铁匠都是铁做的虎口!我嗅出了味儿,你日后提防的,大概还是霍老爷的后人!”
  唐童认为是父亲年老昏聩了,记错了年代。他在心里发笑。可是没有几年父亲死了,日子越过越野,金矿分成了股儿,他唐童一伸手就抓住了最大的股份!再看山的另一面,也竖起了不止一面大旗,手中握住了金股儿向他叫阵的人一个一个全出现了……夜里唐童睡不着,一下想起了当年父亲的话,惊得坐起来。
  唐童料定那些添产置业的能手、与自己争夺金山的人物,也许真是隐姓埋名活下来的霍家后人只有这些家伙才最熟稔这一套哩!他磕磕牙齿,迎向黑乎乎的夜色闷声吼道:“杀!”
  当年穿了白裙子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她是勘探队的头儿,踏遍青山人未老,喜盈盈胖乎乎,把当年的尴尬和不快全扔到了脑后,见了唐童即伸出手来:“唐董事长您好您好!”唐童鼓着嘴巴说:“真是旱天下来及时雨,咱这儿就缺你们这些仙人了!赶紧使上法力为咱找金儿吧,到时候咱变驴变马也得报答你们!”女人摆手:“快别这样讲,我们专家干的就是这个嘛!”
  唐童摆起了空前丰盛的酒宴,喝到耳朵发烫时大声嚷嚷:“女专家啊,我得告诉你,以前只有霍老爷才能摆这样的大席,他那是用来招待狐狸精的,酒宴上坐了清一色野物。咱呢,只是为了金儿……”他将金子叫成“金儿”,这在女人听来亲昵可爱。她自己不喝,只小口抿着,却劝这个黑脸壮汉一连干了几杯。唐童心里清楚:这个小娘们儿想看他的笑话呢,哪知道咱喝了半斤之后,多一杯少一杯都是一样的。他凑近这个年纪稍大一些、面容仍然姣好的女人咕哝着敬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像是受了怨屈和怀揣十二分迷惑似的:“咱打前些年见了阁下就纳闷儿呀,心想都是吃五谷杂粮呀,怎么阁下就能浑身嫩葱儿似的,小手小脚软绵绵的,一张小嘴湿漉漉的,还笑哩,走路像踩了云彩一悠一悠,小身子像个小家雀……要说眉眼儿咱棘窝镇也有个物件,谁看一眼都保准要馋得满地打滚儿哩我是说,阁下,咱不是这个意思,是吧阁下!阁下……”
  年纪稍长的女人虽然是一帮人的头儿,大家还是习惯叫她“纪工”。唐童一连几天叫着“纪工”,跟上她转山、钻洞子,看着她把确定的矿脉在图上一一标记。他们单独呆在一起时,唐童把巧克力那么大的金锭硬塞给她,她的脸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唐童把金锭塞到了她的口袋里。她回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脸色才与往日一样颜色了。唐童把她拥在床上,她的脸又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那女人走了不到一个月,一个最棒的金洞子果然凿出来了。消息报到唐童这儿,他马上对来人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咬着嘴唇跑出屋子。他一口气登上山角,在洞子跟前蹿了一会儿,让工头儿赶紧带一些憨壮后生进洞。几天后,棘窝镇的后生不够使了,唐童又差人去外省地界招回了几百人。满山炸药轰隆隆响,棘窝镇人说:“唐童比他爹厉害多了,比那帮占山的响马也厉害多了,踢啊踢!踢啊踢!他这一回大概要把整座山踢翻呢!”
  几天后工头儿掩着嘴巴对唐童说:“塌方了,十来人都砸死在洞子里了。”唐童大喝一声:“还不赶快封在老洞子里!透一点风声我连你一块儿扔进去!”工头儿赶紧跑回工地去了。


  像婴孩

  “纪呀!纪呀!你一出门就不回来,三天两头去那个金矿,家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满凉台的紫罗兰都干死了……”纪工的妈妈一见从东部回来的女儿就咕哝。她只这一个女儿,心里亲得发痒,一边说一边抚动女儿的头发。
  纪不吱声,放了箱子,洗了澡,脸色红亮得像一枚鲜果,穿了宽松衣服偎到母亲的沙发上。她逗猫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亲,说:“人家唐老板说有时间也请你去他那儿走走……”
  母亲“嗯”一声,看看纪:“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说他说得太多了。”
  “是吗?我就不觉得。”
  “你说得太多了。”
  纪躺在沙发上,抱住了母亲胳膊。猫咪跑了。她的脸贴在母亲的胳膊上:“你要见过老板就好了,那时你就放心了。他这个人就像婴孩似的,一点儿正形都没有,没什么心计,那么大的人了,咱走哪儿他跟哪儿。真是急性子啊,比我当年读书那会儿的导师都急,想干什么一分钟都不能等,脾气也暴脾气简直太暴了!当然耶,妈,干大事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个个火药筒似的,不过也没什么坏心眼儿,真的。老板闲了就跟我拉家常,问那些话呀,幸亏说不出口,要说出来能笑死人。他像小孩儿一样爱看电视连续剧,那些胡诌的东西让他哭呀哭呀,哭成了泪人儿!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单纯、更心软、更好糊弄的人了!咱说什么他信什么!他有时也想骗骗咱,可我说了妈耶,他那心眼就像婴孩一样,他要说谎,从眼神里什么都看得出来!你看看,就是这样的老板,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你也不能一趟连一趟跑顺了腿,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纪做个鬼脸,再次抚摸母亲:“瞧什么年代了,还在乎别人闲话!这年头吃到葡萄的人毕竟是少数。再说这是工作呀,这是金子、金子、金子呀!老板信任咱,把什么都交给咱了,看他急成那样儿,有时我都差点陪他流下泪来。想想看,那么大的公司、矿山,几百号上千号人,全国许多地方的人都有,这该多么不容易啊!他要管他们吃喝、替他们养家、给他们按月发钱!我有时和他在一块儿,从坐的沙发上往下看他有时偏要出溜到地毯上坐,这也像个孩子发现他头顶的毛儿越来越稀,当心那儿快露出头皮来了;过去他的满头茸茸密挤挤蜷着,像小羊羔皮似的……他真能使性子,我要气着了他,他就会老牛大憋气闷过去半天,缓过神来就几个钟点不理我!他出手大方,动不动就跟我玩个新花样,一掏兜子摸出个什么,在我眼前晃着,说‘纪呀,闭眼吧,咱要给你变个戏法了’。什么戏法,不过是调皮呗,他会把东西掖进你脖子下边,在身上溜来溜去,让你吓得尖叫凉凉的像蛇一样你摸到了,这礼物也就成了你的……”
  母亲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注意不能伤害他人……”
  “哧哧嘻嘻妈妈说话像十九世纪的人了。像老板这样的人,还谈什么家室啊!这对他太无所谓了!家室,哼,男人,多么不一样啊!我一听到咱家这位眼镜打嗝儿,心都凉了……总之你相信我好了,单是品德方面,老板也是百里挑一的人!他那些荣誉称号又不是从大街上白捡来的!我就对同事说了:‘挖金子的人,就得长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为然了:“他是矿头儿罢了,他可不是挖金子的人!”
  “为什么不是?”纪第一次直起身子,诧异地盯住母亲,“他没有亲手抡镐点炮,可他的贡献更大!没有他,就没有金山银山!他一拍桌子,地动山摇!他说一声‘干’,也就干了。这都是我这些年亲眼见的。妈耶,你孩子可有发言权哎,你可千万不能误解他呀!我真是亲眼见他怎么干的,他是说干就干的!他多么勇敢,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哎,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山的另一边有个蛮不讲理的强盗性儿,那人领了一伙过来开金子,咱老板光着膀子就冲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担心、真担心!我知道双方都有枪,刀呀剑的,还有铁齿钩,一抓上去就是几个血窟窿。说起来妈你不会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板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得溜圆,喊一声霹雳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绞成了团。他那样一来就把对手制服了,山那边再也不敢打这边的主意了。我从那一回才明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是什么意思了,知道什么才叫男人!他们的火气上来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他的头发都奓起来了:本来是一头鬈毛,那会儿让风一吹,一根根全竖直了,老实说那模样连我一见也害怕了……”
  母亲叹气,摇头:“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家还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数。”
  “这当然了,吃亏的事女儿是不会做的。我奋斗这么多年,读书求学,又考研又进科研所的,去过多少地方勘察,什么人没见过呀!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门儿也没有。当年那个导师废话也说了不少,最终我只做了自己该做的,总算把事情交待过去。他今天也很难说不满意。他该知足了。导师这人那年暑假你也见过,胖子,有点口吃;他对你多客气啊,简直诚惶诚恐的!今天看他算什么,比起唐老板也就是一个手指头与十个手指头的关系!他那点家当还不值老板一个车轮子钱……说到提防,这倒言重了!妈妈想想哎,人家那么大公司那么大老板,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求咱什么?人家是真情实意的!说白了咱就是什么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帮了人家多少?咱帮不了人家多少!”
  “你这孩子啊!你这孩子在下边跑久了,说起话来我都听不明白了……”
  纪哧哧笑,耸动母亲的胳膊:“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放心就是,赔本的买卖咱是不会做的。我懂得看人那些狠心人势力再大我都不会理他的!唐老板是少见的好人,那股男子汉劲儿,啧啧,说起来吓人;都是挖下一座金山的人了,还那么笑模笑样的,哭、哭,有时像孩子一样闹人他闹人哪,妈!他有时真的躺在地上怄气,像小孩儿一样蹬腿,哇哇哭啊,又不是喝醉了。这时候他是看我脸色的,我脸一沉,他真的会害怕!他害怕了,就尽说好的,哼哼着,擦眼抹泪的。我每逢这时候心就软了……”


  三只狐狸蹿西山

  唐童一口气给了工头三个耳光、又踢了他几脚。工头只是挨着,一动不动。唐童把刚结上半天的领带揪了扔在桌上,吐了一口,喘息半天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你看人要准!白吃饭的咱不要!下不得手的咱不要!扛不起铳的咱不要!”
  他一连说了几个“不要”,工头哼哼着,频频点头。他这才消了一点火气,喘着说下去:“我告诉你,招扛铳的人就好比当年霍老爷寻家丁,要找脸膛儿窄窄、低眼看人、走路没声没响的家伙!他们身上流着土狼的血,到时候会是下得手的主儿!看看你手下那几个熊东西,有几个管事的?嗯?”
  几天过去了,工头又从洞子里干活的人中挑选了几个,一一送到唐童这儿过目,都被他骂走了。“狗日的一个比一个脸宽!我说过,脸宽过一拃的肯定不中用!再看看吃相吧,耳朵扇耷着像猪!有劲的主儿咬东西牙根要露出来,要卡住食物甩两下腮帮子,这样,”他甩着头做个样子给工头看。
  唐童骂了一通,亲自到山洞里挑选人物,好费力才取了三名。他叹气,说这年头的人哪,个个都像被阉了一样,平和得像面汤,有劲道的狠性儿太少了;而父亲的年代像烈酒,一根火柴扔上去就呼呼燃烧!“索性一口气爬上去/孤寂使人濒于精神崩溃/跳起来……别停!别停……/我的心好似一团火药……”他哼唱着,砸着掌心。这歌儿他是跟练歌房里一个臭娘们儿学来的,他特别喜欢这几句词儿。
  “我得好好准备呢,狐仙又托梦了!”唐童自语。他真的梦见一只红毛火狐坐在炕边,比比画画向他预言,说大凶大吉的兆头就要出现了。“嗯,妈的骚狐,你就是不说俺也知道,天阴下雨看蝼蛄,我估摸那事不出三月!”他对狐狸不知该恨该爱,因为父亲老驼最恨野物,说它们都是霍老爷一伙的;可是如今大地归了唐姓,野物也就随之归附且慢,那刺猬精的女儿呢?那娘们儿还向我奓刺哩……唐童想起这个女人就蔫了,有时一连几天躺在炕上不愿起来。他在心里吐着咒语,气得打嗝儿,死活就是不起来。他像害了寒病一样牙齿打抖,望着一个方向,做了一个个淫荡的手势。
  这天,当他又一次做着手势时,工头儿正好进门,吓得一个踉跄。“天哪,是我哩!”工头说。唐童骂:“滚你妈!”“是这样……”“滚你妈!”工头坐在了地上,赖着不走:“老板,大事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唐童眨着眼坐起,盯着工头的一双小豇豆眼:“呣?嗯哼?”
  “老板,是这样哩,你家门后百十步停了一辆车,两天了……”
  “使锤子给他砸了算完!”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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