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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风漠漠。
尘沙漫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草木无心,岁岁枯荣。
天下谁主沉浮,风流尽掩,终不过,一掊黄土。
戚少商突然很想喝酒。
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沉醉方休。
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他以手为枕,仰卧向天。
白色的衣角如倦了的飞鸟收起的羽翼,寂寂地委顿在他身底。
天空无云。
“天,真是空的。”——他想起那个红袍女子在他怀中死去前最后的言语。
很久之后,他开始明白,那是要怎样的落寞,怎样的心伤,怎样的凄绝,才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真的,心意已决了么。”戚少商叹了口气,又觉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不由随之苦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说,你我之间,私仇未了,又添国恨?”
说话的人负着手,剔着眉,青衫飘扬,发丝在风中翻飞:“你看,此地本为大宋河山,可惜权奸误国,汉帝昏庸,数百里前线,城防尽撤,朝不保夕。中原大地已成他人囊中之物,宋室江山,即便不为金所亡,也已无立邦之本,那些为了愚忠浴血反抗的所谓侠者义士,终不过落一个可叹可笑的下场。”
“战乱一起,烽火连连中,无辜受累的便是天下百姓了。”戚少商面色凄清,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现金主圣明,治国有方,比起那无道的赵佶,不知好了多少倍。若是金汉一统,天下一家,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所谓呢——这千秋之盛世,万世之伟业不日可成矣!”
——顾惜朝一双眸子明亮如星,灼灼闪动,语调铿锵道:“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横扫陆合,转战八荒,为人杰是矣。我辈适逢其时,大可一展抱负,成就不世之名!”
戚少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顾惜朝的话,字字句句,都突兀刺耳,令他心沉寒潭。但又辞正理严,毫无破绽——
如今的天下格局,又岂非正如他所言?
戚少商默然。
他是个江湖士,武林人。
他要的,只是仗剑平生,快意恩仇。
而顾惜朝却心在庙堂之高,求的,却是名垂千古。
——江湖容不得他,留不下他,实是根本困不住他。
——他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盾甲……这样的一身才情智计,本该属于这个乱世,这个,天下。
“自古止戈者,惟戈而已矣。”顾惜朝轻轻回转身子:“战乱不可免,惟有设法尽早平定大局,尽量令百姓少受磨难便罢了。”
他的眸色清清。
如冰莲霜花。
眉韵风云,脸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隐有王者之风,锋芒可胜日月。
普天之下,谁与争锋?
他的人,御风而立。
天地宁寂。
戚少商沉思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坐起身来,郁郁道:“你说的全都是道理,就算我觉得不对,也驳不过你。”
“那你是要和我沙场兵戎相见,还是随我一路同行?”顾惜朝敛着眉毛,嘴角却隐隐有笑意。
“报国尽忠,沙场御敌,便是以一当百,拼尽全力也不过斩杀敌宥若干——”戚少商皱眉道:“看住你这个赫赫金国南征西路大军监军郎将,只怕,还能救更多的万民于水火。”
顾惜朝摇头,轻笑。
然后望住戚少商的眼睛,正色道:“漭漭乱世,何为恶?何为善?你总说侠义,却又可知,侠之大者,不单为国,而是为民。国是一家一姓之国,民乃天下苍生之民——我答应你,如无必要,绝不多添杀孽便是。”
戚少商轻牵嘴角,想再说句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与顾惜朝之间,历经了种种恩怨磨折,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有跨不过的鸿沟,此刻更似是身份有别,立场敌对,不可融合。
他们这样的两个人,本就该是敌人,不死不休。
他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还是知音?
可他们偏偏就做了知音,甚至变成了情人,一样不死不休——
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命?
如果是,他戚少商已经认了。
他已不再如当时当日之冲动轻莽,激烈决绝。
他已经学会了隐忍、理解与宽容。
虽然他不知道前面还有怎么的艰险与摧折在等待着他和他,但他们已相许百年,同生共死。
故而,此生应无悔。
亦能无惧。
“你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戚少商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九幽的魔功如此霸道,于月圆之夜发作,令你一时功力尽散——昨晚的刺客突袭,实是凶险万分。”
顾惜朝怔了一怔,轻描淡写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既然都看出来了,那些宋域辽疆一心要取我性命之人,又焉有探不到的秘密。”
“如此,竟没有医治根除之法了么?”戚少商闻言更是担忧,立起身来。
顾惜朝思索片刻,正要答话,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一个金营传令兵扬尘而至,转眼已到了二人面前,落马行礼毕,大声言道:“东西已到了,等着顾公子回话呢。”
“好,回营。”
“这就是那些东西?”戚少商皱了皱眉头。
箱子。
数百口箱子。
堆满了中军帐前的空地。
顾惜朝但笑不语,略一挥袖,便有两名金兵将其中一口抬上前来。
箱开,寒意随之蔓延。
藤铁金丝弓,诸葛连环弩,配满满的铁羽倒钩长箭。
黄羽黑箭,箭尾由铁羽尾翎制成,箭头则镶以银齿狼牙,在阳光下发着冷森森的寒光,轻易即可想见其威力之大。
戚少商倒抽一口凉气,粗略计来,这里竟堆放着不下十万羽这样的凶狠利器。
“你上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戚少商捏起一支箭矢仔细端详,心中疑惑团团:看这弓弩羽箭的铸造做工,精细巧妙,根本非金人工艺所达。
“你何不问问他?”顾惜朝眼珠一转,侧身望向戚少商身后,勾起食指掩嘴轻笑道:“他也算得上是你的故人。”
戚少商愕然回首。
他还未看清来人的相貌,却已听见了一声笑问:
“顾公子的佩剑可合用么?戚大侠要补的碎心,可算是补成了罢?”
戚少商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个向他大步而来的人。
他当然认识他。
就算不是老相识,却也算是旧主顾。
这是那个替他修补过一柄断剑,赠过他一句箴言的人。
汴京城铸剑第一家,七星阁的主人。
“金钱帮的三当家,欧三哥。”顾惜朝笑着补上了一句。
欧九卢。
“原来,是你……”
戚少商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又缓缓拧得更深。
除了欧九卢,谁还能有这样的能耐造出这样的一批兵器?
除了沐天名,谁还能从大宋天子的眼皮底下把这批用来攻宋的兵器运出京城?
七星阁,金钱帮。
这就是沐天名在设计诱六分半堂入樽前,最后筹谋安排的那件大事。
确实,没有比这更大的事。
江湖争斗,不过是为逐鹿天下所做的铺垫,所打的幌子。
欧九卢好端端地在此,十万羽利箭在此,那想必,沐天名他们的计划仍在滴水不漏按部就班地进行——
戚少商微微打了个冷战。
金国有的是完颜宗翰、沐天名、顾惜朝……他们这样的人——
而大宋,虽有诸葛先生,却也有童贯等六贼,有无情这样的卫道义士,也有方应看这样的野心小人。
宋金天下之争,其大势真已定了么。
——大局已定,是金国的大局?
——大势已去,是宋朝的大势?
戚少商退了一步,站定。
一阵无边的凉意在他心底蔓延开来,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倏然黯淡了下去。
9、'该小方出场了~'
“看来沐公子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欧九卢望了望顾惜朝,又望了望戚少商,笑意更深:“很好,实在是很好。”
“他当然是很好!”
——一声娇呼。
欧九卢笑着抬起头,抱拳长揖。
顾惜朝却不抬头,眼帘一颤,轩起眉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副认真无奈的表情。
戚少商愕了一愕,顺着众人的目光朝营外声音来处望去:
来人的样子,如她的声音一样澄澈娇美,当得起“清丽无双”这四个字。
朱唇皓齿,肤白若雪,一身装扮英姿秀美,虽无半点宝映珠辉,却越发衬得她容色天美。
风停在她鹅黄的衫子上,风也轻了。
只一眼,戚少商就已猜到了她是谁。
“五公主。”黄衫少女的裙摆扫处,一众金人将士均俯首行礼。
她带着笑,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她的步子,不曾为众人的惊艳或仰慕停留片刻,她的眼睛,根本全然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定定地凝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是咱们草原上的雄鹰,大金国的勇士——”少女含笑的眸子在欧九卢面上一掠而过,又深深地印在顾惜朝的脸上:“是萨兰心里真正的英雄!”
顾惜朝面色凝定,垂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小鸟依人般轻快地扑上前来,挎住了自己的手臂。
“喂,我的傻书生,这些日子,你倒是想我没有?”
完颜萨兰翘起一根手指,去扳顾惜朝的下巴,全不顾四周的众目睽睽。
戚少商的心,终忍不住剧烈的跳了一跳。
“好了,不要胡闹了。”顾惜朝终于掌不住,咳嗽了一声将她的手臂扳开,迅速地斜瞅一眼一旁怔立的戚少商。
“我哪里胡闹了。”萨兰一跺脚,瞪眼道:“你怎么不问问宗翰哥哥,我是求了父汗多久,他才肯放我出来和你们随军。”
顾惜朝露出一个奇怪别扭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又被萨兰执住手问道:“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几步之遥外,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唇紧抿。鼻高挺。人傲。
戚少商抿嘴,苦笑。
这样一笑的时候,大大黑黑的眸子便不那么寒傲了,更把他天生的俊朗英武衬了个十足十,便是完颜萨兰也忍不住目不转睛地在他面上停留了半晌。
戚少商叹了口气。
——他担心的不是顾惜朝的心意。
——他可惜的只是这位五公主:一腔芳心此系,怕要深情空付流水。
迎上萨兰那双乌溜溜上下轻转的眸子,他微微颔首:“在下戚少商。”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少女依在顾惜朝身畔,黄衣粉艳,青衫笼烟,都是神仙一般的漂亮人儿,并在一起,倒确是一对璧人。
如此想来,戚少商心里不由隐隐的酸了一酸。
如大暑天里含进一颗青梅。
但,涩楚处却是心定的凉彻。
戚少商把苦笑换成一种调笑,好整以暇地瞥了顾惜朝一眼道:“公主说的不错,顾兄弟本就一表人才,如今可更多了一身英雄气概!”
顾惜朝眉头一跳,编贝般的牙齿微一咬嘴唇。
那模样看在戚少商眼里,恁地说不出的动人可爱。
他知道他吃不得暗亏,受不得奚落,他只等着他来辩,来驳——
可他竟然根本不接他的话。
顾惜朝扭头,自向萨兰柔声道:“听话,刀剑无眼,战场不是你顽的地方,我遣人送你回上京会宁府。”
“好容易出来了,我才不要回去。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再说,还有你和宗翰哥哥在,我什么也不怕。”萨兰撅起唇角,目中波光盈盈。
这样的一双眼睛,谁能忍心拒绝?
至少,顾惜朝就不能。
所以顾惜朝马上觉得头很疼。
非常疼。
三日后,金国西路军自河阴发兵,降朔州,分兵由胡谷寨入境,越家计寨,直至代州,并无一战。
代州守臣李嗣本率全城吏民请命,忻州、石岭关之宋军闻风皆降。
忻州守将贺权知大势已去,大开城门以迎金军入城。
至此,女真军如入无人之境,直趋太原。
残阳。
孤烟。
忻州城外。
春深,春已暮。
关山多铁色,谁染杏花红。
风猎猎,鼓满衣袖,欲飞。
手臂迎风而扬,鹰展翅,飞向垂天之云。
放鹰的书生,眼亦锐利苍冷如鹰,高傲而又充满悲悯。
沧海沉沉心不死,庙堂渺渺梦难飞。
千秋霸业谁人许,百年江湖何处归。
书生仰首,青衣漫卷。
他朝远远城关做苍凉一望,忽泛起一种破碎般的眼神。
留给身后桃花树下立着的年轻王侯公子一个渺然背影。
桃花已落。
人伫立。
锦袍玉带、绝代风华。
白衣如雪,似为祭奠这落红无数。
日渐沉,花尽残。
他的眸子里却有江南三月,柳絮飘舞,草长莺飞。
灿若桃花。
他的笑容,却比桃花更艳,更美。
“你来此就是为了和我一起赏夕阳么?”
顾惜朝轻轻回身,眸色里染着一抹落霞,如水。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乱世,能有这样一刻赏赏落日实在难得,你我又何必辜负呢?”
“登高望远,这半刻残阳,又怎敌得上摘星揽月的高高在上——”顾惜朝微微一笑:“方小侯爷,你说是么?”
方应看抚嘴轻笑。
他用不着在他面前掩藏心事。
他也从不打算掩藏。
所以他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
“宗翰曾担心在代州与宋军必有数战,说什么初战不无劳力,其余可乘胜破矣——他却料不全你的机心,我的本事。”
——方应看眼珠一瞬,似笑非笑地望向顾惜朝,摇头道:“我也没料到,向来狠绝无双的顾公子,真肯为了与戚少商不轻造杀孽的一诺,便耗费如此的心思智计,恩威并施,步步为营,到底不费一兵一卒诱降了李嗣本与贺权,夺了代、忻二州。”
“那也要多谢方小侯爷你的暗中引见促合才是。”顾惜朝眉目轻舒,淡淡道。
方应看负手踏前一步:“你我各取所需,顾公子又何须客气。”
说罢,缓步踱至顾惜朝面前站定,清朗而笑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不过这会子,能跟顾兄你共同进退,化敌为友,联手相扶,在下实是不胜荣幸。”
“你我断做不了朋友。”顾惜朝斜睨一眼,冷冷道:“顾某交不起小侯爷这样遇事则离弃,临危即舍负的朋友。”
方应看眸中阴鸷一闪即逝,笑容不改:“顾兄说笑了。天下英雄出我辈,放眼朝野,在下所敬仰者寥寥可数,顾兄当算其中之一。你做你的大金国功臣元勋,我得我的半壁飘摇江山,如今可不正是咱们携手并进,共创大业的时候?”
“顾某真是孤陋寡闻了,小侯爷敬仰的人在下倒一个也没听说过,忌惮而欲除之而后快的倒是知道几个,顾某怕是还远不够资格列进去。”
顾惜朝不露声色地说完,缓缓将几片被风卷到身上的桃花残瓣拂了下去。
碧红的花瓣,点点沾在青色的衫子上,温柔,如梦。
他拂花的手势很轻,很柔。
轻柔的,像是怕惊醒了这一个绝色的梦。
方应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随着他的手势而翩跹。
是这样的一双手。
——方应看突然升起了一些恼意,一些,嫉妒。
——这感觉令他有点不爽。
“你和我不一样,你心里有情——”方应看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这很危险。”
“我和你是不一样。”顾惜朝出神地注视着飘落在地的花瓣,应了一句:“你为了你自己,可以牺牲其他一切,我却不能。”
方应看沉默了一下。
然后,一字一字道:“我只对别人狠,而你,是对自己狠。”
顾惜朝冷哼了一声。
方应看突然毫不相干地说了一句:“可惜。白愁飞遇上了苏梦枕,落了个这么悲惨的下场。”
顾惜朝负手,遥望夕阳,突兀地接了一句:“志气太高,野心太大,锋芒太露,只怕还没来得及一步登天,做主子的已容不下他,你说呢小侯爷。”
方应看不再说话。
夕阳正好。
这个黄昏,他和顾惜朝,一起举头,负手,共赏夕阳。
10、
秋风。
秋雨。
愁煞人。
叶落,天下知秋。
汴京城内,秋意正浓。
神侯府小楼。
李下瓜田阁。
凭栏处,霜叶红于二月花。
凭栏人,却无心赏。
白衣衬着红叶。
骨冷,神清。
人已销魂。
终日曝神伤, 岂料年年岁岁长?
诸葛神侯的目光落在那白衣的身影上。
悠远,绵长,深沉。
如一声叹息。
“胡马南掠,朝廷措手无防,燕云各州或溃或降,节节败退,金西路大军已接连夺了朔、武、代、忻四州,童贯不听马将军的劝戒及时布署应敌之防务,一味隐瞒败绩、慌报军功,如今居然弃太原要塞于不顾,南逃回京,将陕西、河东、河北三地拱手曝于金人——如此丧尽军心,我朝危矣。”
——诸葛神侯说这话的时候,目中聚满浓浓的忧色。
道不尽,化不开。
——忧国,忧民。
轻扶窗栏的一只手缓缓放了下来,拣起膝头的一片红叶。
叶红深蕴,更显得拈叶的手指没有半分血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无情的面容染着愁,带着倦。
他的语调却扬着怒意,漫着愤恨:
“平日那童贯何等威风,一旦风云突变就心惊胆战抱头鼠窜,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子?!”
“天子?当今圣上误信奸祚,圣听乏匮,之前杀了求庇的张觉,函其首送之金主,已早使辽国降人人心丧尽,再不能归心我朝了!”
“这只怕都是完颜宗翰的主意——宗翰身侧有他……匡扶指点,自是如虎添翼。”无情纤长的睫羽垂下一片阴影,幽幽叹道:“太原危矣。”
“太原地势险要,其民劲悍,金兵未必能够轻取。只是圣上一味沉缅声色,怠弃国事,荒于政务,全然无心整顿军务、抗金备战,兵临城下之日不远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