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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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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接下来,董谦开始安慰梁永桢,陆游活了八十五岁,他也该知足了,世上有
几个人能一口气活到那个年纪?你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目前看来还是一个难题,
一个很大的疑问,因为,那种把握并不在我们的手里。
    “我们的把握在谁的手里?”
    春天以来,随着季节的回黄转绿,瑰艳绚丽的宫廷色彩开始在他的记忆中渐渐
退浅。在美丽的吉水河畔,数百年前的虞世南的手迹,在今天看来只是几道风雨的
印迹,部分先驱的身姿伫水而立,雪白的须发纷纷扬扬。梁永桢一路访友,但被访
者不是去世了,便是下落不明。经常有逃离灾荒与战乱的百姓像消融的雪水一样淤
积在路上,有钱的人四处转移家产,深埋珍宝。国家的版图在忽明忽暗的烽火中随
意伸缩,形同丝绸。一天晚上,梁永桢正与众人在董谦的花厅里饮酒赋诗,从很远
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朝廷的大将军徐城在北部战死的消息,消息多少是令人惊讶的,
但并不出人意料,只是来得过于突然。徐城将军以身殉国,使花厅里的聚会变得黯
然失色,相形见绌。
    从前院的暖阁里传来一阵琅琅的书声。不久,读书声化作一阵空洞而虚乏的咳
嗽声。一个姑娘慌慌张张地向暖阁前跑去。
    住在暖阁里的是董谦的独子,那个饱读诗书而体弱多病的儿子成了董谦唯一的
一块心病,他几乎月月生病,天天服药,他住的暖阁与这边的花厅隔湖相望。
    梁永桢最初来到董家以后,迎面看见一座黑色的山丘,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些堆
积多日的药渣,都是董公子吃过的。
    那个姑娘是那位董公子的表妹,梁永桢前日在湖边听到说话的正是她。那位卧
床不起的表兄,使她的婚事变得遥遥无期,而且越来越渺茫了,形同泡影。梁永桢
看过董公子在病中填的一些词牌,字里行问游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阴森森的死气,
梁永桢当然不会把这些不祥的征兆告诉任何人,在他看来,董公子的夭折是命中注
定的事,而且为时不会太晚。那位聪慧的表妹难道对此会毫无察觉吗?
    一个春天的晚上,梁永桢突然接到了朝廷召他回京的圣谕。诏书是紧急的,刻
不容缓的。梁永桢几夜难以入眠,在感遇之中写下了一些复杂而貌似沧桑的诗篇。
他有时心不在焉地徘徊在春日的花间,有时注视着外面驿道上来往不断的车马。彤
红的太阳出现在远处树林的上面,云开天晴,路边与山上的积雪开始消融,常有运
载辎重的马车深陷在春日的泥泞之中。田野里显露出生机,河流自始至终贯穿在其
中。赵广文将军在身染重病的情况下,一举收复了中原一带的几个重镇,遥远的消
息透过国土上的团团迷雾传来,令人振奋。染布的工匠在颜色深重的河边流连忘返
……
    雪后明火执仗的天空下级缓地蠕动着某种东西。一段时间以来,负载粮草的船
只与运送丝绸和瓷器的马车相互错位,霜露中的树影与花茎日夜簌簌作响……
    赴京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上路的那天,梁永桢早早地就起来了。天还没有大亮,但驿道上已隐约有了零
星的车马之声。董谦率领众人在路边相送,那些带有阿谈与勉励性质的临别赠言,
现在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而顺耳。初升的阳光照亮了附近沉睡的树林与河流,红色
的飞檐在树后若隐若现。连续几天来都是晴天,视线内忙碌的身影越来越多了。
    仰望雪后泥泞的伸向远处的大道,泪水渐渐地模糊了梁永桢的目光,京城上空
的明月还是像当初那样皎洁无暇么?这个有着黄昏一样的色彩的脆弱的王朝,她的
众多的寂寞无主的花园,她的明亮的网络状的稻田,是那样的令人眷恋而忧伤……

 


 
                             西望京城之三

    八万岳家军在惊蛰的前一天弃舟登岸,渡过淮河,一路北上。此前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洞庭湖一带连续作战,剿抚并行,致使钟相、杨么残部溃不成军。
    洞庭湖战役的特征是:大量使用奸细。
    三五名奸细,就可以使一支军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这个获胜的秘方由张浚、
李纲传给岳飞,岳飞推而广之。岳家军挥师北上的途中,大量的奸细随军同往。
    塞北的一个傍晚,岳飞的战马在风中团团打转。午后,趁着弥漫的黄沙,一批
经过乔装改扮后的奸细先后离开营地,在最高统帅的注视下,他们像水一样四处渗
透,无孔不入。
    昨天下午,雁门太守姚含墨做了一个恶梦,他在水边行走的时候,突然被人推
进河里,柔软的水草像一张网一样缠绕着他的四肢……梦醒之后,姚含墨在床上抖
成一团,脸上与背部一片潮湿。回忆梦中的征兆,不知是凶是吉。这时,有人进来
回报,在岳家军的围剿之下,活动在周围一带的最后一股草寇已被荡平。就在刚才
他睡觉的时候,流寇首领刘玄在清河边投水自尽,时年四十二岁。
    刘玄的尸体从水中打捞上来后,割下了首级。姚含墨注视着刘玄的尸首,想起
了午后的那个恶梦,看来是真有人落水了,但不是我,而是他,是眼前的这个尸首
异处的曾叱咤风云的刘玄。他看了一阵,急忙打道回府。
    傍晚,捷报又一次传进太守府,岳家军活捉了另外两名首领田虎与唐宣赞,至
此,草寇全军覆灭。姚含墨在府中张灯结彩,大摆筵宴,恭迎岳家军凯旋而归。当
天夜里,姚含墨写了一道奏折,命人星夜送往京城。不久之后,朝廷下旨,命姚含
墨亲自解押田、唐二犯并刘玄的首级,迅速赶往京城。
    临行前,姚含墨亲自察看了木轮囚车的结构与可靠程度,在大守任上以来,这
是他第一次使用木轮囚车,以往用的都是绳链棍棒、刀枪剑戟,这回不同了,这回
要押解两个大活人进京。田、唐二人均是钦点的要犯,谨慎行事是必要的,此事稍
有纰漏,后果将不堪设想。姚含墨不放心手下的任何人,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
任何人都有放走二犯的可能,多次亲自察看,仔细核对。类似“捉放曹”一样的玩
笑简直太大了,他开不起。有时半夜里从睡梦中醒来,他也要披衣下床,命人跟随,
再去察看一次。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岳飞曾半是玩笑半是提醒地对他说,我把人
给你捉来了,你可不要在解送进京的途中让他们跑掉啊。岳飞的酒后之言是什么意
思?带着明显的轻蔑与不信任,这样说话太生分了,太伤他的心了。他当即尴尬万
分地说道,那是,那是,那样的话,我还有脸回来么?即使我自己跑了,也绝不能
让他们两个跑了。
    去年春天,升任大守之后,姚含墨喜得一子。此前,他娶了秦城豪绅孔仪的女
儿为妻,孔家小姐只有一只眼睛,但孔家富足天下。婚礼上,孔仪陪送给女儿的嫁
妆绵延十里之许,娶了孔小姐,姚含墨在一夜之间也成了富户。后半年的时候,他
在太守衙门后面修筑了一个园子,取名“墨园”——那天晚上,岳飞为“墨园”题
了字——当地的陶瓷工匠将一幅巨大的《洛神赋图》烧制在园中的亭壁上。有一天,
姚含墨处理过几桩公务,正在园中散步,假山下忽然突如其来地喷出一股泉水,姚
含墨被浇得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此后一连数日高烧不退,呓语连翩。
    眼下,虽然经过公堂上的几度审讯与拷问,田虎的下肢已在杖下彻底瘫痪了,
插翅难飞,另一个文弱书生唐宣赞也已身染重创,根本不足为虑,但姚含墨仍然不
敢懈怠,反而更加小心了。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左右两只眼睛跳得十分厉害,像是
有马匹在上面奔跑,这使他常常坐卧不安,彻夜难眠。近来,园中又常常传来一些
怪声怪气的响动,他在各处加派了兵卒,日夜巡察,响动是没有了,但那种不可名
状的气氛仍然久驻不散。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昨天晚上,他刚刚躺下,正在胡思乱想,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的时候,手下
的一名官员突然带着两名神色慌张的狱卒来了。两名狱卒虽然其貌不扬,但却带来
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罪犯之一的唐宣赞面色如土,呼吸如丝,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
这会儿口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好像快不行了。
    

    狱卒带来的消息使处于朦眬中的姚含墨立即从睡榻上滚落下来,眼前的几个人
被太守的异常举动吓了一跳,他们急忙把姚含墨从地上扶起来。姚含墨被放在床上,
又翻身坐了起来,眼前的重影层层叠叠。他问狱卒说,那一个呢?那一个怎么样了?
都不行了么?狱卒回答说,那位好,这会儿睡得正香,鼾声如雷,大人还不知道吧,
那个姓田的,一顿吃四个窝头呢。姚含墨说,四个什么?狱卒说,本来一人两个,
可那个姓唐的不吃,都让姓田的吃了。姚含墨说,到底是屠户出身,直肠子,能吃
能睡,不像读书人那样可厌。狱卒说,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读书人的心眼窄得令人
吃惊。姚含墨吩咐说,立即准备车马,今夜就启程进京,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知
道吗?他们一死,我们都得赔进去,谁也脱不了瓜葛。
    这天晚上,姚含墨钻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一顶轿子里,率领众人向京城进发。四
十余名官兵,骑马的骑马,持刀的待刀,两辆木轮囚车被簇拥在中间。有人抱着一
只黑色的木头匣子,里面盛放着贼首刘玄的首级。
    旅途是黑暗的。一种接近于疯狂的声音在夜晚里回荡着,从上路之初,那种声
音就一直伴随在左右,那是什么?苹果树坚硬的枝杈?遍地的夕烟?几个没有夜行
经验的轿伕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运行着,姚含墨在轿子里咬着牙,忍受着冗长的夜
行与无情的颠簸。是的,为了少出纰漏,早日进京,一切该忍的他都忍了,某些不
堪承受的,也照样挺过来。从上轿到现在,一幅驱赶不掉的画面一直在他的眼前化
入化出,几次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后,那种令人不安的画面仍然尽收眼底。姚含
墨被眼前的画面折磨得烦躁而精疲力竭,画中的内容是一场哄堂大笑。
    姚含墨在轿子里不知不觉地红了脸。他们笑什么?如此放纵而明火执仗的哄堂
大笑,是在笑我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时,一名侍卫的佩刀突然碰响了他的
轿子,他感到一阵心悸,急忙命人停下轿子,从里面出来,来到载有唐宣赞的那辆
木轮囚车前。有人照着亮,掀起帘子,唐宣赞昏迷未醒,事实上,一路上这个经不
起折腾的文弱书生一直都在昏睡。姚含墨看了一阵,低声说道,祖宗,你可千万别
给我死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到了京城,奏知圣上以后再死也不迟,万一圣
上赦免了你,那是你的造化。之后,他又走到另一辆囚车旁,有人刚要揭起帘子,
里面传来了田虎的沉重而冗长的鼾声,姚含墨摆了摆手,在黑暗中颇为安心地笑了
一下,转身回到了轿子里。
    此去京城,沿途埋伏着长短不一的虫鸣,远处一带肃静的黑压压的树木,如同
正在班师回朝的重兵。四更天的时候,姚含墨在轿子里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他
悔恨当初没有多带几件衣服,太仓促了,太草率了,本来是一次威武而舒畅的仪式,
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次噤若寒蝉的仓皇出走,一群慌不择路的惊弓之鸟。传出去,
必将遭人贻笑。他走的时候,太大已经入睡,她的两名贴身的侍女吹灭了屋里的红
烛,到外间做针线去了。好好服侍太太,你们也睡吧,针线就不要做了。他嘱咐两
个丫头,他的颤抖不止的语音使两个丫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们脸
色苍白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安地靠在一起。临上轿前,他听到城内的谯楼上正
打二更。
    轿子在沿途浓重的霜露中随意颠簸,如同漂浮在水上,兵士与衙役们的脚步声
极其紊乱而匆忙,轿伕的喘息声近在眼前。一种孤立无援的东西渐渐向姚含墨袭来,
实际上,自始至终,这条黑暗的路上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走,这群没出息的东西,
慌里慌张的样子像是去偷人,带着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进京面圣,实在太煞风景。
他想起了能征惯战的岳家军,那些人好像天生是打仗的料,从娘胎里一爬出来,似
乎就已熟知兵法与剑器,胸有成竹了。庆功宴之后,他在一旁看岳飞题字,说实话,
岳飞的字比他手中的那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差远了。洞庭湖的钟相是什么人?农民义
军的领袖,一个著名的妖人……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他一直合不上眼睛,他想起了
一个女人的身体。
    不久之后,在那种晃晃悠悠的行进之中,他终于睡着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
气里,远处的沙地一片潮湿,空留着几行马蹄印,远看如同一溜整齐的雁阵。在一
个朱顶红的亭子里,传来了唐宣赞的朗朗入耳的读书声,几只白发苍苍的鸟栖落在
附近一带的翠绿的枝杈上。彬彬有礼的鸟,温文尔雅的水,姹紫嫣红的花卉,透明
的阳光,一切都那样光滑而令人满意。公子在学问上的日渐长进,使他在得到一笔
赏银之余禁不住欢欣雀跃,他在亭子外的草地上不断地翻着一个又一个的跟头,如
同一只善解人意的惹人怜爱的毛茸茸的小狗。树丛后面,彩裙飘舞,阵阵清脆的笑
声传来,如同穿过枝叶的阳光,是什么瑰艳芬芳的东西挂在树上,金钗?凤鸟?昨
夜的梦魇?
    “大人,天亮了。”
    有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轻唤。姚含墨睁开眼以后,看见一缕明亮的光线已照进了
轿子里,轿顶上浮动着一片吉祥的红光。他从轿子里下来,早晨的空气在他的脸上
化作了一线疲倦的笑容。他询问站在身边的人:
    “到了什么地方了?”
    “回大人,已进入冯县境内。”
    姚含墨向远处望去,有嘈嘈的人声隐隐地传来,那里好像有烟火,并有车马之
声。这时,前面的人传话回来说,那边果然有一个集镇,镇内青色的瓦舍与黛青色
的街道给人以坠入阴曹地府之感。这句耸人听闻的话就是这么传过来的,有的人没
听见,姚含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传话的人为什么如此不懂事,信口开河,什
么话都敢说?
    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是谁?姚含墨此时无心追究。大队人马一路而来,很快进
入了那个烟雾缭绕的集镇里。姚含墨命人停下轿子,众人在这里吃饭、喝水。姚含
墨让人捡了两盘食物,给囚车中的田、唐二人吃。不多时,去的人回来了,手里拎
着一只空盘,另一盘食物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向姚含墨回禀道,田虎的已经吃
完了,唐宣赞仍不肯进食,不知他紧咬牙关为哪般?
    这个冤家,他是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呀。姚含墨叹了一口气,命人把唐宣赞的盘
子又给田虎端去了。田虎这个人虽然比较粗糙一些,但真是省心,狼吞虎咽,能吃
能睡,真让他感到可爱。早知姓唐的这样难侍弄,当初还不如让岳家军把他杀死呢,
那样会省去多少麻烦。
    “大人,他这是要咱们好看呢。”一名阴阳怪气的兵卒怂恿道。
    吃过早饭,又开始上路。临上轿前,姚含墨最后一次向街心里打量了一次,他
想起了那个别有用心而又冒冒失失的传话的人,看来他说的多半是实情。眼前的这
个镇子的确有些古怪,非同寻常,街道以及沿街两边的整洁的瓦舍,都是黛蓝色的,
许多的迹象都在表明它是一个阳光终年无法照耀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互
不理睬,连个打招呼的也没有,每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离京城不远,居然途中
还藏匿着这么一个地方,姚含墨以前闻所未闻。接下来,他不无惊异地发现视线中
的街景轮廓与某些显著的特征竟有些似曾相识……
    离开镇子不久,一名刑吏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轿前,惴惴不安地对姚含墨说,
唐宣赞好像没气了,推一下动一下,不推就不动了。刑吏说完之后,站在轿前等待
太守发话,但姚含墨似乎没有听见刑吏的话,也没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轿前,他一
手撩起帘子,痴迷地向远处眺望。刑吏朝路上望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
太守在看什么,这样致命的消息他都听不见?什么东西转移了他的心情与视线?漂
亮的女人?太守并非一个好色之徒,这从他对自己的那位独眼夫人情有独钟的表现
上便可见一斑,那么,排除了这些,又会是什么?
    此次进京途中,姚含墨可谓开了眼界,长了心眼,太玄妙了,一切都意味着颤
颤巍巍,犹如脆弱的随风而折的花茎,由此看来,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经得起折腾,
可怕的折腾,反复无常的情节。一路上,除了仓皇如鱼的百姓与商贾之外.经常可
以看到那些被逐出京城的官员,有的举家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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