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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云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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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云啊,你别以为三舅趁火打劫。”葛政安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现在每个人一听到侯家,就像遭了瘟,你的钱财只能出去,没有进来,凭什么躲过破产的噩运?三舅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生意,不但补偿了我的损失,也是为你侯家守住家业,将来你娶了凤姝,成了我的女婿,这些还不都会还给你?你得学学三舅,眼光放远些啊。”
  侯观云的心思随着三舅的话而盘算。侯家已是身败名裂,几乎无人愿意往来,若要维持父亲打下来的江山,他只能妥协。
  “三舅,请先借我一万两。”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做什么?”
  “我要上京城找大官,想办法救我爹,一定要免于死罪。”
  “呵!你爹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死也瞑目了。”葛政安冷眼看他。“救不成,也就罢了,不要连你也一起扯了进去。”
  “我绝不会连累三舅。”
  “好,我赌了,就借你—万两。”
  “多谢三舅。”
  他的神色义无反顾,语气坚定而决绝。三舅只是赌一万两,而他为了侯家,将他的性命都赌出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柳依依突然觉得手指好痛,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十指竟紧紧绞缠在一起,相互牵扯得指节都泛白了。
  那股痛楚,从指尖快速蔓延而上,直直捣入她的心口。
  清晨天光初亮,柳依依再度检视包袱里的衣物,仔细扎好。
  “少爷,都准备好了。”
  “依依,我这趟去京城,家里就麻烦你看顾了。”侯观云眉头深锁,一面穿起外衣,一面嘱咐着。
  “好的,少爷请放心。”她走过去为他拉拢衣襟。
  他垂下视线,看她细心地为他扎好腰带,心底溢出某种十分亲密的感觉;她站得那么近,仿佛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正为他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如果他娶了凤姝,这种亲密感觉也将远去,他突然觉得恐慌,猛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熟悉的手掌。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出了这房门,他就不能现出软弱,只有此时,他还可以任性地汲取她的温暖。
  “少爷,一定没问题的。”柳依依回握住他,尽力扯出笑容道:“我每天在家为你祈福,保佑你一路平安,老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依依!”他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少……”她的话哽住了,不敢动弹。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就要将她糅进他的体内,而她贴住他的胸膛,清楚听到那狂急的心音,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也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寻求慰藉和依靠。
  她眼眶微湿,伸手环住了他的身躯,轻轻拍抚着他。
  端午早就过了,她也满十八了,但她没有离去,离去的家仆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活已然失序,她既担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将这个家拉回正轨,就算无法回到从前的荣景,至少得让住在里头的人安心。
  然后,少爷娶妻,诸事安定下来,她就可以离开了……
  心头溢满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恋地偎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睫,挡住了差点掉下来的泪水。
  “昨天,外头大街上好热闹,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儿了?”他犹舍不得放开她,不自觉地轻抚她的发。
  “嗯。”她怕他难过,一直不说,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我该去恭喜他们的,只怕不受欢迎,让人给赶出来。”
  “少爷?”她抬起头,见到他温淡的笑容。
  “你怕我伤心呀?”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神色开朗些了。“他们能成亲,我才开心,总算是苦尽甘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心爱的人?!
  他心头轻震,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人儿?
  喜儿曾是他崇拜恋慕的对象,但那只是一种对美好女子的喜欢,他又何尝对谁放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缓缓地滑了下来,拂过她的鬓发,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摩挲她温软的下巴。
  心底仿佛有一畦泥土被挖开了,一株嫩芽探头而出,让她眼底的水光滋润着,茁壮着。
  “少爷,备好马了!”随从在屋外高喊。
  “少爷!”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他,过去为他提了包袱。“你得尽早出发,路程很远,这才不会错过宿头。”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变得沉重,无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雾渐渐散去,日出东方,白云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杨柳依依,任风追逐玩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涟漪,将那水中白云给晃荡得不平静了。
  盛夏暑气燠热,仆人扯着高挂屋梁的大布篷,一扬又一扬地摇出凉风。
  “哼,你爹行贿官员,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间的各项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爷神情傲慢,冷着声音道:“如今当儿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书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赖您帮忙了。”侯观云卑躬屈膝,神色谦恭,语气更是卑微到了极点。
  “区区一万两就想买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狱吗?”尚书仍是端着威胁的口气。“侯万金这些年来的利益,恐怕不止一万两吧?”
  “大人,我还带来两件家传骨董。”侯观云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开锦盒盒盖。“这是宋朝的黄玉雕兽纹笔筒,言念君子,温如其玉,这摆在大人您的书案上,正是最能彰显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书人人抚着胡子,眯眼观看。
  “还有,这是宋代钧窑的月白袖蟠螭把壶,您瞧这釉色……”
  “假的吧?”尚书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缩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观云察言观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鉴定,确定是宋代流传至今。”
  “搁着搁着。”尚书大人不耐烦地挥手。“我是读圣贤书的人,还图你那两件不知真假的玩意儿?!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话,快回去!”
  “大人如果觉得小人的诚意不足,小人家里还有罕见的水晶巨石,这石头产于西南边境,通体透明,有两人合抱大小……”
  啪!尚书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声斥责道:“你家那个水晶石,众所皆知,你拿来送我,你爹又放了出来,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贿赂?!”
  “大人,请恕小人无知。”侯观云连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不住地将地砖磕得咚咚响,惶恐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万万不敢置大人于不义,还请大人息怒。”
  “哼。”尚书既不叫他起来,也不赶走他,迳自端起茶来喝着。
  “大人!”侯观云又拜了下去,额头和双掌紧紧贴在地面。“请大人怜悯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当,罪无可逭,可家父年老体弱,卧病在床,无论是入狱抑或流放,恐皆难以承受;小人甘愿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罚,但求父亲平安无事,安享晚年。”
  “唉,难得孝子心啊。”尚书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一万两银票。
  “求大人成全!”
  “侯万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说他为求私利,贿赂官员,但也可以说是官商勾结,上头的官要钱,下头的商只好听命,配合办事……喀咯……”话未说完,尚书喉头一阵咕噜怪响,咳出了声。
  侯观云看到摆在尚书脚边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尚书身前,拿起痰盂,让尚书的一口痰顺利吐了下去。
  “喀!”尚书又清清喉咙,抚了又抚那张银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摇了,我不敢要,会砸死人的。”
  侯观云抬起头,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折起银票,收到怀里,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头道:“多谢大人!”
  “薛齐办案太严苛了,我得回头翻出卷宗,重新审阅才是。”
  仆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凉风吹了下来,渗入了侯观云满是汗水的肌肤,他不觉全身一寒,炎夏瞬间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黄昏时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爷的大院子里。
  太好了,少爷回来了,也挽回老爷一条老命了。
  听说原是终生流放、永不得归乡的重刑,现在改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两银子折换免除。这样一来,少爷应该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仆妇提来热水,她笑着接了过来,嘱咐其早点休息,再提水进屋,将热水倒进澡桶里,拿出干净的衣裤,等着少爷回来。
  虽然她已晋升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儿,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热的脸颊,还真想他呀。
  她说不上这种窝在心底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开去,有朝一日她将离去时,应该会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侯观云焦躁的吼声传了进来。
  她心头一紧,慌忙跳起来。才刚回来,他怎地又使坏脾气了?
  “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吗?!”侯观云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门槛前,背着夕阳余晖,让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
  “少爷。”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释道:“府内开销过大,火烛能省则省,你等会儿,我这就点灯了。”
  燃起油灯,大厅亮了,也照亮门口那张阴郁不定的俊脸。
  柳依依心头一紧!一个月不见,少爷变黑变瘦了。
  暑夏炎热,他一路风尘仆仆,骑马赶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阳,还是不免晒黑;也或许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担忧老爷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两个粗枝大叶的随从,又怎会照料少爷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声道:“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
  侯观云没有说话,重重踏步走进睡房。
  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银子回家了。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裸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从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么好像听见仇人似地口气恶劣?
  “难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会帮表小姐说好话吗?”
  他直视着她,不止语气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劳顿,心情烦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说说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解开了他裤头的带子,长裤应声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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