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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烧这些字纸。”
“舍不得烧吧?”侯观云指着树荫处,笑容比日头还亮眼。“你往里头挪挪位置,我这身白肉才不会晒黑了。”
少爷有令,当丫鬟的总得听话,她只得依言往树边移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着少爷悠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大院子空荡荡的,八仙女兀自昏睡发春梦,殊不知她们梦中的少爷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头凉快呢。
“观自在菩萨。”搧风的人凉凉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么?她赶紧望向身边的纸头,眼眸发亮,高兴地道:“菩萨?这两个字是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侯观云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柳依依喜形于色,立刻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果然配合她已认得的字,串成了这一个句子。
“照见五……皆空。”她抢先念了出来,中间那个字她不认得,念不出来,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爷。
“嘿,你认得不少字嘛。”侯观云不念了,歪着头看她。“有好几次,老见你捧了我的字纸篓,好像寻宝似地。”
原来早就让少爷瞧见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依依神采飞扬地道:“我天天在少爷的院子扫地,扫了两年,扫地的功力还是跟我六岁时一样厉害,我不能到了十八岁出去时,还是只会六岁的本事。”
“所以你有空就偷学字了?”
“字在这边,光明正大让我学。”柳依依指着纸张,不畏少爷的“指责”,圆睁明亮的眼眸,又道:“满屋子的牌匾、对联挂在那儿不动,也像是招呼着我去认它呢。”
侯观云扬起浓眉,对她的说词颇感兴趣,扇子轻轻地摇呀摇。
“没人教你,你怎么认?”
“我指着对联或是少爷写丢了的文字,直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字,不必多问,一次问一个字就好。”免得让人家觉得她这个丫鬟别有目的。
“呵!你认字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生意,赚大钱,养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气。”他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说话的口气也忒大。“可我记得你有八个妹妹,没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叫左儿、右儿。左儿弟弟是左边屁股有一块胎记,右儿弟弟什么都没有,反正一个左,另一个就是右了。”
“哈哈!”侯观云大笑出声,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着安静的大屋子。“你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热闹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从前,笑出了两颗深深的梨涡。“我会帮娘烧饭,后面还背着最小的桂儿,她好爱哭,总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儿,她就不哭了。等我烧好饭,朝田里一喊,爹娘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回来;他们在门前的水缸舀水,唤来四处玩耍的妹妹,一个个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柴儿她们洗好了,就过来帮我摆碗筷……”
她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喀啦一声,原来风势稍大,枝叶交错拍击,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叶子。
叶片飘落,她戛然止住话头。会不会跟少爷说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爷坐在一起说话,从而嫉妒排挤她,反正她的皮够厚,再掐她几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构不上他那富贵的边儿,也没有必要和他亲近拉关系。
也许,镇日无所事事、只爱闲晃的少爷是在跟她闲扯淡罢了。
“少爷,我去忙了。”她又开始捡拾字纸。
“银荷要嫁人了,我屋里空出一个缺儿,你想进来吗?”
柳依依心念乍动,她早就觊觎少爷的书房很久了。
但任谁都知道,少爷的八位贴身丫鬟是极美的肥缺。不单单是工钱多,做着轻松的活儿,最重要的是少爷年纪渐长,不免血气方刚,若能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纵使没有资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宝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挣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们千方百计进入侯府当丫鬟了。
少爷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亲自挑选,然而初步选定丫鬟的却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无一点点本钱私相授受,就算再美丽、再有能力的姑娘也无缘进入管家的名单中。
柳依依明白这一切,即使她目标不在少爷,但也只能放弃了。
“少爷,我不待你的房里了,我想去帐房。”她说出她最实际的下一步,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想趁扫地端茶时,偷看人家怎么做生意、记帐?”侯观云摇摇头,合起折扇,微笑道:“那里是侯府机关重地,只用待在侯府十年以上、嫁给侯家家丁的仆妇,你再等等吧。”
这样呀……柳依依好生失望,总不成再继续扫四年的院子吧?
“那我去厨房,我会烧水煮饭。”她绝不轻言放弃,斗志昂扬,很快便找到下一个目标。
“想跟着里头的大厨子学得两手功夫,然后去外头开饭馆?”
“少爷猜对了。”柳依依直想鼓掌叫好,但她还是得纠正一下。“我不是开饭馆,是开一间很大很大、供人吃饭睡觉的大客栈。”
她张开双手,特地强调了“大”字,明亮的眼眸也睁得特别大,里头映出了一片大好夏日天光。
侯观云在她眼里看到了朗朗丽日,不觉抬眼望向了天际。
炎夏日头已渐渐移向西边,对小姑娘来说,仍是盛夏正午,前途无可限量,但对侯家而言,却是一步步地落向西山……
啪!他又打开折扇,扇去了心底的暗云,笑道:“你呀,小小人儿,志气倒不小。不过,你哪来的本钱?”
“本钱存了就有。”
“我房里丫鬟的工钱比厨娘多上好几倍吧。”
“这……”大概差了五倍不止吧。
“你有本钱,自然请得起作菜的厨子,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这我也明白,可是……”
“到我房里来吧,我需要一个不会洒香粉的丫鬟帮我整理书房。”
“洒香粉?我才不洒呢,花钱买那个粉来呛鼻子作啥呀。”柳依依明亮的神色变得黯淡,捏着衣角道:“我就是没钱嘛……”但她的沮丧只维持一个眨眼的功夫,又抬起头,振振有辞地道:“少爷,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想赚钱,还得先拿出一大笔钱打通关节?”
“天下就是有这种道理,你还小,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柳依依用力摇头,小嘴微微嘟了起来。
小丫头不明白的事情还多得很呢,侯观云轻摇折扇。看来她聪明认真,心性单纯,且志不在他,面对这样的丫鬟,他应该会省心些吧。
“好。”他合起折扇,拿扇柄指向另一个院落的方向。“我的丫鬟一定得由我娘点头才行,我自己作不了主,但我可以帮你指出一条明路。”
柳依依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里一样是高墙重瓦,层层叠叠,难以靠近。
“那里没有路哇?”她疑惑地道。
“佛堂啦。”
佛堂?大户人家有间像庙一样的佛堂不稀奇,夫人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请师父进来念佛,上回就办了一场盛大的斋僧法会,所有的家丁丫鬟都被叫去给高僧灌顶呢。
柳依依目光流转,从远处的屋檐移回手上的纸张。
既然夫人是以挑选小妾的标准为少爷拣选丫鬟,那么除了美貌之外,总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匹配侯家门面的内涵吧……
“少爷,我会念阿弥陀佛,我去念给夫人听。”她兴奋地道。
“任谁都会念阿弥陀佛,你得念点不一样的。”侯观云有无意地瞄向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张。“譬如是一篇佛经……”
“佛经?”柳依依想到了刚才念到的“菩萨”,顿时眸光一亮,双手合掌,着急地拜求道:“少爷,你都指我明路了,再教我念吧,我以后进到你房里,一定将你的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帮你洗笔墨,出大太阳帮你晒书,你看书累了,我给你送点心……”
“这些事还怕没人做吗?”他好像已经看到热心小丫鬟正在勤快地干活儿了,不禁扬起唇角,笑道:“背心经可得花点时间。三天,你得赶快背完,否则李管家一旦挑好人选,你就没机会了。”
“我可以马上背好。”
“小丫头很自大喔。”侯观云摇摇头,带着戏谑好笑的目光,拿扇柄轻敲那颗小头颅。
“我才不敢自大呢。”柳依依忙摸上微痒的头皮,有些惊讶少爷竟然跟她玩了起来,也就开心地笑道:“要是我表现得很能干,故意让少爷注意,我早被银荷姐她们给逐出这院子了,哪有机会学认字,或是站在窗外听夫子给少爷讲课?”
“聪明!”侯观云惊喜极了,小丫头想得很多喔。“不过,能不能背得起来,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少爷你快教啦。”
小丫头催人了。侯观云再度摇起折扇,他念一句,她跟着覆述一句,也不解说内容,很快地,不算太长的心经就念过一遍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柳依依盯着天上云朵,一字一字地背诵了出来。
侯观云瞠大了眼,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可以听过一遍就记了起来,而且还是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小丫头!听听!她甚至连拗口嚼舌的梵文都念得像是唱曲儿似地,听得他心思都轻盈起来了。
“少爷,我背得对不对?”柳依依念完,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对,对极了!”简直是大开眼界了,但他得再考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夫人每日清晨都会去佛堂拜佛,我就此夫人还早到,跪在外面背心经,她自然会听到了。”
“一个小丫鬟莫名其妙跪在那边念经,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我会跟夫人说,我想家,想为爹娘弟妹祈福。然后夫人会问我是哪边的丫鬟,我就说是少爷屋子外头扫地的。”柳依依有些迟疑。“可是少爷,这样夫人就会用我吗?”
“我若没把握,何必辛辛苦苦教你背经?”
“反正我还可以去厨房学厨艺。”柳依依不在乎地道。
哎!竟然有丫鬟不把他放在眼里,真是令他颜面扫地呀。
侯观云笑得眼眯眯的,又拿扇柄敲敲那颗小头颅。
“那么,依依,我等你来了。”
“少爷,为什么想用我?”她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嘛……哈!”侯观云哈哈大笑,随即掩了口,又指了指屋子,站起身子,意兴阑珊地道:“我累了。”
跟她说了这会儿的话,就累了?果然娇生惯养,身子骨太虚了吧?
柳依依不解地望着少爷那不怎么虚弱的俊朗笑容,眼见他都站起来了,她也不能坐着,忙以手撑地,想要站起。
“起来吧。”侯观云使力拉起她,指了指她手上的纸张,大摇其头。“这年头啊,各人得各凭本事,自求多福,抄经无用啦,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又度得了什么苦厄?”
有抄总比没抄好嘛,既然要她自求多福,那她能求就求喽。
低下头,望着少爷龙飞凤舞的字迹,嘿!她既然会背了,认字就不难,好希望将来她也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喔。
再抬头,少爷已经走回屋子,掀起袍摆,回头朝她露出一个顽皮的大笑容,挤了挤眼睛,脚一抬,翻窗子进房了。
柳依依看得目瞪口呆。哇!累了还能像猴子一样灵活爬窗户?要是给八仙女瞧见了,一定害怕尖叫得屋顶都掀起来了。
她也朝着屋子笑,再将手上的心经仔细折好,收藏到口袋里。
第二章
两年后的深秋,侯家砸下重金,买下宜城最大、最豪华的宅子。
虽然那曾是被朝廷查封且空置了八年的江家旧宅,但侯家有的是钱,只需重新整修,立即变得焕然一新。侯老爷择定吉日,广发乔迁请帖,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搬了进去。
“大蜘蛛,打死你!”柳依依抓着扫把,一路从书房跑到了大厅,瞪大眼睛追打一只巴掌大的毛蜘蛛。
“啊!救命啊!”其他七仙女见了大蜘蛛,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头鼠窜。“呜!不要啦,好恶心喔。”
“大蜘蛛,还跑!”柳依依专心追蜘蛛,看到一双大脚挡路,忙呼喝道:“快走开!我看不到蜘蛛了啦,啊!在这里!”
挤开那个碍事的高大人形,她兴奋地拿扫把用力一拍,可怜的蜘蛛登时分崩离析,浆汁四溅,含恨归天矣。
“啊呜……”梅蕊翻了白眼,晕死在荔红的怀里。
“依依,快扫开啦,脏死了。”春碧白着脸、抖着唇。
“少爷,你看依依啦,总是故意拿蜘蛛啦、虫子啊、老鼠屎吓人,她是存心害少爷住得不安宁吗!”大丫鬟吟秋带头发难。
“咦!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动作明快的柳依依已经将死蜘蛛扫进畚箕里,说话的当儿又倒下一瓢水,卖力地洗刷地砖上的烂蜘蛛泥。
“说书人生病,茶馆今天不说书。”侯观云笑咪咪地坐了下来,掏出折扇,习惯性地摇了摇,随即垮下笑脸,哀怨地道:“我就去找喜儿姑娘,可她都不理我,我坐在油坊自讨没趣,只好回来了。”
“少爷,你别去油坊了。”丫鬟们好生为少爷心疼,众口讨伐道:“喜儿姑娘不识相,不懂得少爷对她的好,白白辜负了少爷的情意。”
“唉!自古多情空余恨呀。”侯观云徒呼负负,轻轻地拿扇子拍打心口,好像正在安抚他那颗伤痛的心,又吟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少爷,冬天天冷,扇了会伤风。”柳依依一个箭步向前,夺下那把纸扇。“扇子借我一下。”
“柳依依!”吟秋快昏倒了。少爷正在难过,她们正在陪他掉泪,这个死丫头竟然就这么刹风景地跑来夺扇!“不行,我得去告诉李管家,依依光会念佛有什么用!修佛不修心,完全不懂少爷的心情……”
“吟秋,你别急,瞧瞧她要做什么。”
侯观云没了道具扮痴情,只好拿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他俊美的睑蛋,懒洋洋地瞧着那个忙碌的小人儿。
柳依依蹲在地上,两手抓住打开的扇子,用力地往湿地砖扇了又扇。
“地上干了,你们才不会滑倒。”侯观云笑着帮她解释,“大家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得好好爱惜身体,别磕着碰伤了;你们在这儿忙活儿很辛苦,我侯府得代你们爹娘照顾你们。”
“少爷好仁慈啊。”六仙女顿时眉目生烟,感动得泪光闪闪。
晕倒的梅蕊见没人理她,也快快睁了眼,七仙女众星拱月,团团将少爷围住,献暖炉,送热茶,递手巾,荔红还抱起琵琶弹了起来,各各都是为了抚慰少爷受了伤的脆弱心灵。
柳依依将地砖扇干了,直接起身走进书房里。
她将扇子搁在大桌上,真不懂少爷为什么老爱摇扇子,这叫附庸风雅吧。不过少爷本来就长得很“风雅”了,不摇扇子也挺俊的。
她十六岁了,多多少少懂得某种说不出的情怀,譬如说,见到唇红齿白的少爷,她的心会跳一下,但也仅仅只是跳一下,就没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存钱。不过呢,赚钱有方,她摸摸良心,拿多少钱,就做多少事,其他丫鬟不肯做的,她全做了。
说起这间书房,真是有够脏了。当初买下这宅子后,大多已将以前人家的旧东西换掉了,唯独少爷很喜欢这间书房的大书桌、大书橱,还有成套同样好木头的长榻、桌椅和柜子,他舍不得丢,全部留了下来。
搬家至今都十天了,书箱还没打开,文房四宝也还没摆上桌,反正少爷天天在外游荡,一时也用不着;虽说另有粗活仆役会来打扫,但她瞧着不顺眼,非得挽起袖子,亲自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
再度爬进了长榻底下,直捣蜘蛛窝,几度来回,爬进爬出,终于将暗无天日的地面抹得干干净净,顺道从墙角摸出一只博浪鼓。
“怎会有这个东西?”她盘坐地上,拭去上头厚厚的灰尘,咚咚摇了几下,不觉咧出一个稚气的笑容,想到了家里的小妹妹。
“这你从哪里捡到的?”一个熟悉的笑声从头顶落下。
“地上捡的。”哇!被少爷抓到她偷懒了,柳依依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博浪鼓塞到少爷手里。“少爷你出去啦,我还没清理好。”
“天气冷,别碰水忙活儿了。”
“我忙了一下午,都热出一身汗了,一次做完,心里才舒爽。”
“哇!旧书你都掸净了,我来瞧瞧。”侯观云张望了一下。
“还很乱呢。少爷你别杵在这儿了,去外头黯然神伤吧。”
“我为什么要黯然神伤?”咚咚咚!侯观云也将博浪鼓摇得咚咚响,在她擦得光可监人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难过喜儿姑娘不理你吗?喏,扇子在桌上,你尽管去伤春悲秋,做几句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