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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碗里黑糊糊的黏状物体,君无双总算找到了焦味的源头,明知这里除了红尘和他没有第三人在,还是不大相信地问了一句:“是你煮的?你,你要我吃这,这个东西?”实在很难用粥来形容红尘的杰作,也想不通怎会有人煮出如此难看的食物。
红尘出乎意料地开口,带些薄恼:“是我煮的又如何?我是样样都比不上你君大教主,煮不来你的芙蓉鸡片粥,你不愿意吃就拉倒。”想到自己一早就巴巴地为仇人做了最不屑的事情——下厨房,结果君无双还在挑三拣四。怒气上冲,返身就去抢他手上的碗,君无双忙格开他:“我吃,我吃。”
一口气咽下半碗,望着仍气呼呼的红尘,他微笑道:“焦中带香,味道不错。”
红尘哼了声,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煮的粥真会好吃,冷着脸:“我煮的东西自己不清楚么?你少拍马屁!”
“好,算我说错,其实这粥难吃得要死,呵呵……”君无双笑容方展,猛地一咳,一口粥呕回碗中,血丝殷殷。
“怎么了?”红尘大惊,再无暇冷言冷语,夺过碗扶他躺下,皱紧了眉头。看来君无双果然伤得不轻,可这荒郊野外的,却上哪里去找药?
君无双喘息一阵,叫他取过案头纸墨,支起身,笔走龙蛇,飞快开了一贴药方:“这些药,普通药材铺都买得到。”
接过丹方,红尘瞪着满纸看不懂的药名,半天哼道:“你想骗我进城抓药,然后乘机溜回君府么?我才不上你的当。”将纸扔了回去。
君无双无奈摇头——红尘对他,真的全无昔日信任。在纸背后画了几株草木模样递与红尘:“你不愿进城就算了。这苦心草和金银翘也稍有镇咳止血的效用,我昨夜来时,瞧见湖边长着几棵,你都采下来,四碗水煎成一碗便是了。”
这次红尘倒没拒绝,侧头瞧了他片刻,掀起被子撕成数条,将他手脚牢牢绑了起来。
“你还是怕我逃走?呵,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那么麻烦,一刀杀了我为你娘亲报仇岂不干脆?为什么要干冒奇险把我劫来这里?还好吃好住来伺候我?”任由红尘捆绑,君无双出奇平静,看不出一点反抗的意思:“还有,封住我的|穴道不是省事很多?难道说你担心我气血受阻加重伤势?”
红尘脊背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咬得发紫,下狠劲勒紧手中布条打了个死结,大步流星地走出木屋,两扇门板在身后甩得直响。
“君无双,你不要自作多情!我留你性命,只不过是还没想好怎样折磨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罢了。”
墨玉魔眸在他背后冻结,红尘却看不见。嘴里撂低狠话,眼睛已按图索骥,一路顺湖边搜去,果见数株草药,尽数拔了出来,就在湖里清洗干净,拿回木屋后的小厨房生灶熬药。
边扇泥炉,频频望天。日头已移至天心,那两千大军想必已抵达殷州,会合当地守兵一齐进攻魔教了。君府中一定尸横遍地,无人能逃过这突袭。
哎呀一声,他居然忘记告诉父亲方挽晴也在府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要枉死刀下。一时倒有些惋惜,但转念一想,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死就死了,打什么紧?只要君无双安然无恙就好。
可是,即便这一回他可以将君无双带来谷中,暂时躲过此劫。但今后呢?
手把蒲扇捏作一团,红尘嘴抿得死死的。等君无双伤愈后发现魔教被歼,绝对会大肆屠杀天朝将士泄愤!首当其冲便是领兵围剿的父亲。而以父亲对魔教的痛恨,就算他能拦住君无双,父亲也决计不会放过无双!
哪一边,都是他难以割舍的人!
瓦罐里的药汁”噗噗”轻响,他终于回过神来,长长吸了一口气,扔掉被他团得面目全非的蒲扇,将药注入碗中。入怀取出那颗雪融,凝望半晌,痛下决心似地一闭眼,把药丸投进热气腾腾的碗里,很快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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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里,君无双维持着红尘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眸流光幻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才抬起头。
“药好了。”红尘面无表情地将碗凑到他嘴边。
君无双微微皱起眉心,没有喝药。目光从红尘微颤的手徐徐移上他双眼。受不了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魔魅眼神,红尘别转头:“让你喝药,你乱看什么?”
“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在心虚!”
淡然一句,红尘脸色大变。君无双了然地笑了笑,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你在药里放了什么?”
“哪有?还不是你画的那些树皮草根!”
“不用骗我了。”君无双截断红尘虚张声势的大叫,轻喟:“苦心草和金银翘煎在一起,根本不是这种气味。”水晶般的面容泛起一层哀伤:“原来你也在骗我。”
红尘僵立着,拳头紧紧攥起,一仰头豁了出去:“对,我是在骗你,那又怎么样?你骗我害我的时候难道还少吗?”陡然立起膝盖压住君无双被绑得死死的腿,抓住他衣襟:“快喝——”
君无双忧伤奇异的眼光在他面上流转,一言不发,沉默的气息压得红尘几乎透不过气来,怒道:“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问我在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仍然没有回应,红尘大力喘了几下,只好自问自答:“你听过雪融没有?据说是专用来对付武林高手,化人内力的。”
君无双一怵,直勾勾望着他:“你要废掉我的武功?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始终淡定从容的清雅容颜浮起红尘前所未见的惊惶失措,君无双突然用力挣扎起来,清冽迷人的声音也走了调:“我是宸鸿太子,是一教之主。我将来要收复河山,重建贺兰皇朝!做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废掉我的武功?你不可以!”
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我不要失去武功!我不要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啊!红尘,红尘,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你别让我恨你!”
一生之中从无一刻像此刻恐惧,刚才这几句也已是破天荒的哀求,却见红尘仍无动于衷。他惊怒交加,挣不开红尘的压制,蓦然一头向药碗撞去。
红尘眼捷手快急忙让过,顺势一指点了他麻|穴,君无双立时周身乏力,瘫在床上不住轻颤,眼里愤怒、悲伤、痛心、绝望……无数种情感轮番交错,终归一片空无。
“……红尘……算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红尘……”
魅惑的连心跳都要为之停顿的嗓音,红尘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点头应承,猛一掐大腿清醒过来,连他的哑|穴也封住,才一拭额头汗水,喃喃道:“差点忘了你的摄魄魔音了。”
最后一线希望被扑灭,君无双定定看着红尘,瞬息不眨。
“别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
红尘暴躁大吼,扭过头,却感觉君无双两道目光如影附形也跟着转了过来。他气急败坏地一跺脚,撕落一角被单将他眼睛蒙上。硬了硬心肠,捏开君无双下颌,一大碗药汁慢慢灌入。
直到涓滴不剩方丢下空碗,牢牢捂住君无双的嘴防他将药吐出。等得一刻时分,料想药汁早已融入肠胃无法再运功催吐出来,才取走他眼上布片,拂开了他的|穴道。
死气沉沉的眼眸在见到红尘的瞬间阖起,君无双居然露出笑容,一触即碎的脆弱:“……皇姐说得对,我不该动真心……”
一直把他当作生命里最美最光明的太阳,结果,他却亲手将他推入黑暗……仰着头,君无双越笑越大声。
“君无双?无双,别笑了。”
将大笑不已的人揽进怀中,红尘的唇不停落在他眼帘上,一遍遍抚过他战栗的背:“不要再这样笑了,无双。别生气,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我想你跟我在一起。”
解开君无双手脚束缚,帮他揉着淤痕舒散血脉。君无双四肢一得动弹,立即挣扎着想推开红尘,却被抱得更紧。他恨恨瞅着红尘:“放开!”
“我不放!”红尘大力搂住他剧烈扭动的身子,听到冷如冰珠的呵斥,心慌意乱到了极点,猛地一手抓牢他头发,含住他柔软的嘴唇吮吻起来。
“唔唔……呃……”君无双厌恶地摇头,头皮被牵得发疼,但都比不上心里痛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全心全意爱了十二年的人会忍心夺走他一切,恨意填满胸膛,重重咬上红尘嘴唇。
“啊——”红尘吃痛,忙不迭放开了他,一摸唇上血迹,隐忍良久的火气也终于迸发,一把将君无双按倒床头,居高临下瞪着同样一脸愤懑的人,怒道:“你没了武功就恨成这样,那你害我失去了娘亲,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恨,啊?!”
“我本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替我娘亲报仇!可我,我就是下不了手!我他妈的就是舍不得杀你!”
英俊的脸扭曲着,红尘双目充血,眼神狂乱。突然松手,发疯似地将屋里的桌椅台凳砸得稀巴烂:“我不是人,连娘亲的仇都不报,我他妈的禽兽不如!这都是你害我的,君无双!都是你!”大吼大叫发泄了一通,神智稍稍平定,走回床前,抱起了君无双,痴痴瞧着他清雅容颜。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是不是!但我就是狠不下心肠看你死。你知道吗?我爹昨天已经去殷州都督府请兵讨伐魔教,现在数千大军应当已攻入君府了。”
“什么?!”
君无双面色遽变,紧盯红尘,愤然道:“所以就将把我调开,还逼我服雪融,要我眼看教众全军覆没却无力相救,你,你够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红尘胸前衣衫——
“我昨晚不见段飞焰就该想到事有蹊跷,只是我始终以为,以为你不会害我的。是我错了……”一闭眼,似乎再无力气,沉默无言。
“无双,我这也是为你好。”拭去他嘴边血丝,红尘抱着他向外走去:“贺兰皇朝早已亡国,你又何必为了过去的幻景泡影拖累自己?我知道不该毁你武功,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半点伤害的。”
星亮漆黑的眼眸变得温柔起来,声音也多了一丝憧憬:“你不要再去留恋什么皇朝复国,我也不再跟你计较害死我娘亲的事,好不好,无双?我们可以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管他天朝还是魔教,都不要去理他们。劈柴做饭所有的活我都做得来,什么也不用你忙,是真的。”
“……是么?……”
君无双清如水晶的话音骤然穿透红尘兴高采烈的幻想,在山谷回响:“难道你连自己父亲也能狠下心从此再不相见?段红尘!”
红尘一窒,父亲往日对己的百般宠溺流过心头,愧意顿生,但终究敌不过对君无双的迷恋,断然道:“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不会再见家父,免得他为难你。”
“呵,真没料到,你居然天性如此良薄!为了我这个杀母仇人,值得么?”君无双悠悠笑问,眼底却冰寒彻骨。
无双说话几时变得这般尖酸?红尘甫皱眉,下一刻霍然睁大双眼——不是服了雪融么?怎么无双的声音还如此中气十足?其中有诈……
思绪刚刚转到此节,胸口小腹两处大|穴同时一麻,整个人仰天摔落。君无双一声长笑,稳稳站在他面前:“你不想见令尊,我却说什么也要你父子见上一面,请令尊退兵才是。”
魔眸流光溢彩,夺人心魄,朗笑声震幽谷。哪有一丝一毫像个失去武功之人?
情势急转,红尘已懵懂无措,但随即被欺骗的感觉席卷而来,他对着空旷破口大骂:“混帐伏羿,你给我的是什么狗屁雪融?他妈的你耍我?”
“你果然同伏羿勾结。”君无双轻轻提起红尘,讥笑中带着苦涩:“是他鼓动你来对付我的罢。你竟然宁可相信射月国的人,也不愿信任我。段红尘,你实在叫我太失望,枉我君无双爱你一场。”
虽然内力一度流失后又凝聚,但胸腔空空荡荡的,宛如被人摘去了心肺般痛不可挡。君无双黯然垂眸,封住犹自怒骂的红尘哑|穴,挟着他疾奔离谷,一路上都未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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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回君府,却未看到想象中的遍地断肢残骸,连血都没见一滴,君无双惊疑不定,低头一望红尘,也是满脸迷惑。
府内守卫见他归来,无不喜出望外,道:“教主昨夜突然离府,公主急得一晚都没睡,教主现在回来太好了。”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若教主再不出现,恐怕他们这些守卫的脑袋都要落地。
君无双略一颔首,提着红尘向洛滟居所走去。刚近竹林,就听洛滟粗嘎刺耳的怒吼:“统统是废物!太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人,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无双他受了伤啊!无双……”声音一梗,竟似带着哭意。
“皇姐,我回来了。”君无双快步入林,洛滟乍见之下,嘴张了两张,惊喜过头竟说不出话来。倒是她身后大气也不敢透的一群教众欢声雷动,尽皆跪伏。
手一松,将红尘放落草地,君无双上前握住她双手,微笑道:“无双不是好端端的么?皇姐你就莫再责罚他们了。”
洛滟在他脸上摸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毫发无损,喜极而泣:“你究竟是去了哪里?皇姐都快急死了!无双!”
红尘被君无双一摔,正巧背朝天地躺在地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前只看见青草烂泥,早憋得满腹闷气。听到洛滟说话,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又老又丑,居然恬不知耻地对着无双撒娇,那几句情意绵绵的无双更叫他胃都抽了筋。正暗中磨牙,突然头一重,一只脚用力踩了上来——
“皇姐?”没想到洛滟会发狠,君无双一时竟未及阻拦。洛滟重重碾了几下才收回脚:“无双,那天就是这小畜生打伤你的,对不对?皇姐正要找他算帐,还好你把他抓回来了。”
“我——”君无双刚说得一个字,洛滟截道:“你不会又想替他求情吧?无双,你不要再糊涂了。这小畜生绝对是蓄谋已久,专来对付你的。前脚打伤了你,后脚就去讨兵围歼我教,好在你六王叔早早收到风声,赶去阻止。否则我教难逃此劫。”
她越说越恨,又踢了红尘几脚:“今天我绝不放过这小畜生!”
“公主说得极是!”
六王叔领着夜罗刹风尘仆仆走进林中,望见君无双一怔,但迅速恢复镇定,朝洛滟一躬身:“老臣幸未辱命。”一扬手,夜罗刹忙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两颗首级。
“这两人是殷州都督派去邻城调兵的特使,老臣昨日一得消息,立即带夜罗刹追截,赶在两人进城前将他们解决,并未惊动邻城。”
“苦六王叔了。”洛滟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多亏六王叔谨慎,不然我等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被小畜生父子俩毁于一旦。”
六王叔掩不住得意,有意无意瞄了君无双一眼:“公主过奖,臣虽老迈,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敌友不分。”
君无双如何听不出他皮里阳秋,含沙射影?脸微微一沉,六王叔心一凛,不敢多说,嘿嘿笑了两声:“老臣还有东西要请公主和太子过目。”
又两颗人头捧了出来,满面鲜血尚未干透。
“斩草除根,殷州都督既然已知我底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那去告密的罪魁祸首嘛。”六王叔拎起其中一枚头颅,咧嘴一笑,分外狰狞:“首级在此,尸身让老臣剁成碎块,丢去了护城河里喂鱼,哈哈……”
轻轻一抛,人头啪地掉在红尘面前。目光对上那死不瞑目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红尘浑身如坠冰窖,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在刹那间凝固。
是父亲……
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崩溃,只有满眼血红弥漫天地。
直至洛滟又一脚踢上,力道极大,他整个人都滚了半圈,但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只直直地凝视君无双——那个银衣翩翩的清贵男子正淡然观望,眼里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洛滟嫉妒暗藏的独眼在红尘沾满泥污的面上好一阵打量,噗嗤笑道:“我还以为是怎样一个秀气漂亮的少年郎呢?嘻,无双,这么三大五粗的汉子居然也能把你迷得团团转,你未免也太大意了。”听君无双一声轻喟,她拍拍他肩头:“皇姐不是怪你,只想你别再为这小畜生乱了心神。”
鸡爪似枯瘦的手一勾,已拔出近旁一名教众腰刀,倒转刀柄递将过去:“来,无双,杀了他!”
君无双全身震了震,洛滟见他不接刀,尖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无双,皇姐这二十六年来是如何教导你的?身为王者,绝不能沉溺私情!绝不能让他人影响你!何况这小畜生伤你在先,算计我教在后,你不杀他,何以服众?!”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君无双眼光流转,果见众人虽然个个垂眉敛目,但脸上或多或少隐露不以为然。九王叔始终未发一言,此刻也忍不住大声叫道:“太子,你再这般优柔寡断,养虎为患,可是会拖累我贺兰氏大业的啊!请太子三思!”
“九王叔你也要我动手?”三个王叔中,就数这九王叔脾气最暴躁,却也是对他最为爱护,听他开口,君无双越发混乱,望着洛滟手里的刀,心头发冷——尽管在红尘迫他饮药那一瞬间,已伤透了心,可要他亲手杀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