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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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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显然伤到了你的自尊心,”凌风转向了我,那微笑仍然可恶的挂在他的唇边。“我只是对爸爸的安排不服气,他对大儿子想得太多,对二儿子想得太少。”
  “哼!”我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笑话,凌风。”
  他假意的叹口气,做出不胜委屈的样子来。
  “唉!”他说:“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每次我说的正经话,别人都当笑话来听。不过,不要紧,咏薇,假如你对我的印象不好,最起码我还可以等待。”看着凌霄,他笑吟吟的说:“让我们彼此等待我们所等待的,如何?”
  凌霄没有答话,每次他和凌风在一起,凌风总显得过分活泼,对比之下,他就显得十分木讷。太阳很大,我已经被太阳晒得发昏,凌风抬头看了看天空,耸耸肩说:
  “你们想变成晒萝卜干?还是想成为烤肉?”把一只胳膊伸给我,他说:“我们去树林里走走,怎样?”
  我很高兴和他一起散步,有他在身边,空气就永远生动活泼。对凌霄说了声再见,我跟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只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树林里,突然阴暗的光线带给我一阵清凉,我们停下来,凌风拿出他的手帕,轻轻的按在我的额上。
  “擦擦你的汗,”他的声音低而柔,“你被晒得像一根红萝卜。”我抬头望着他,他的脸上毫无嬉笑之色,相反的,那对眼睛温温柔柔的停在我的脸上,眼光温存细致而诚恳。我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没有谐谑,没有轻浮,也没有造作……那眼光甚至可以让寒冰融化成水。他的手帕擦过了我的额,(那样轻轻的擦过去,仿佛怕弄伤了我。)擦过了我的面颊,又擦过了我的鼻尖,然后是下巴。他的嘴唇薄薄的,带着些微不自主的震颤,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咏薇。”他的胳膊环住了我的肩膀,依然那样轻,那样柔,怕弄伤我似的。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热热的,带着股压迫的味道。“咏薇,你怎么会在青青农场?”他低问:“你怎么会这样蛊惑我?像个梦一样让我无法抵□。咏薇,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从哪一颗星星上降下来的?从那颗露珠里幻化出来的?告诉我,咏薇!告诉我——”
  他的手臂逐渐加重了力量,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有几秒钟,我的神志恍恍惚惚,心旌飘飘荡荡,但是,我很快就恢复了意识,凌风的脸在我的眼前,那是张年轻而动人的脸,不过,他未见得是我梦想中的脸。爱情!那玩意儿对我太陌生,我本能的恐惧去接触它,我不知道,我也怀疑,我是不是真正喜欢凌风?反正,我现在不要恋爱,我惧怕被人捕获,尤其是凌风!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只知道我要逃避,逃避凌风,逃避他给我的晕眩感,逃避可能降临的爱情!我推开了他,拾起我掉在地下的书,用生硬的,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说:“你在说些什么?对我演戏吗?凌风?”
  他怔了怔,接着,一抹恼怒飞进了他的眼睛。
  “咏薇,”他脸上的肌肉变硬了:“你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你的血液是冷的……”“别!”我阻止他:“不要发脾气,凌风,我们讲好了不吵架的!”他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瞪视着我,半晌,他呼出一口长气,愤愤的折断了手边的一根树枝,咬着牙说:
  “对,不吵架,我现在拿你无可奈何,但是,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绕在我的手上,像玩蛇的人所收服的蛇一样!”
  “记住,十个玩蛇的人有九个被蛇咬死!”我说。
  他对我弯过身子,眼睛里仍然有愤怒之色,但语气里已恢复他的镇静。“咧开你的嘴唇,咏薇,让我看看你的毒牙!”
  我真的对他龇了龇牙齿,然后我笑着向树林的那一头冲去,他追了过来,我绕着树奔跑,我们像孩子般在树林里奔窜追逐,在每棵树下兜着圈子,但他终于捉到了我,抓住我的手臂,他喘息着,眼睛发亮。
  “咏薇,我要揉碎你,把你做成包子馅,吞到肚子里面去!”
  “你不敢!”我说,挺直背脊。
  “试试看!”他握紧我,虎视眈眈的。
  “别闹!有人!”我喊。
  他放开我,我一溜烟就冲出了树林,一口气跑到溪边,他在后面诅咒着乱骂乱叫,我停在溪边的树下,笑弯了腰,他追过来,对我挥舞拳头:“你当心!我非报复你不可!你这个狡猾而恶劣的东西!我今天不制服你就不姓章!”
  我继续大笑,跑向流水,忽然,我停住了,有个人在溪边不远的地方,在另一棵树的底下,支着画架在画画。这是我曾经碰到过的那个画家,我还欠他一点东西,那天,我曾经破坏了他的灵感。凌风一下子抓住了我。
  “好!我捉住你了,这次我绝不饶你了!”他嚷着说。
  “不要吵,”我说,指着前面:“你看那个男人,我以前也碰到过他,隐居在这儿作画,他不是满潇洒吗?”
  凌风向前望去,放松了我。
  “嗨!”他说:“那是余亚南。”
  余亚南?似曾相识的名字,对了,他就是韦白学校里的图画教员。看来这小小山区,竟也卧虎藏龙,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凌风不再和我闹了,拉着我的手,他说:
  “我们去看看他在画什么。”
  我们走了过去,余亚南并不注意我们,他正用画笔大笔大笔的在画纸上涂抹。一直到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瞟了我们一眼,立即又回到他的画纸上去了。凌风拉了我一把,我们退到余亚南的身后,凌风对我低声说:
  “别打扰他,当心吓走了他的灵感。”
  我望着他的画纸,画面上有远远近近的山,是几笔深浅不同的绿,有远远近近的树,也是深浅不同的绿,有溪流、岩石,色彩朦胧含混,整个画面像飘浮在绿色的浓雾里,一切想表达的景致全混淆不清。我低声的问凌风:
  “你认为他画得怎样?”
  “显然他又失败了。”凌风低语。
  余亚南猛然抛下了他的画笔,掉转身子来面对我们,他看来十分气恼和不快。“我画不好,”他懊恼的说:“在这种气候下我画不好画,天气太热,”他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珠,再用手背在额上擦了一下,给前额上平添了一抹绿色,显得十分艺术化。“以后只能在清晨的时候画。”“别画了,休息一下吧,”凌风说:“你见过我家的客人吧?陈咏薇小姐。”他注视了我一会儿。“我们见过,是不?”他有些困惑的问,黑黑的眼珠里也有色彩,梦似的色彩,那是张易感的、漂亮的脸。“是的,有一天早上,你差一点给我画了张像,因为我变动姿势使你失去灵感,你很生气。”我说。
  “是么?”他望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自嘲似的说:“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找藉口,我自己知道,可是我仍然会为我的笨拙找藉口。”“你不是的,”我热心的说,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会引发别人的同情和热心。“那张画你几乎画成功了,你忘了吗?”他的眼睛发亮,像个孩子得到了赞美一般。
  “是吗?”他问:“我忘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画出一张杰作来,我并不灰心。今年我要画一张去参加全省美展,只是,我总是把握不住我的灵感。”
  “那是长翅膀的东西。”凌风说。我不喜欢他在这种场合里也用玩笑的口吻。“你说什么?”余亚南瞪着眼睛问他。
  “你的灵感,”凌风说:“你最好别信任它,那是长着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过分信任它,它会捉弄你的。”
  “你不懂艺术,”余亚南说,眼睛闪闪有光,声调里有单纯的热情。“所有的艺术家都靠灵感,你看过《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吗?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画家的灵感。没灵感的画就没有生命,艺术和你的建筑图不同,你只要有圆规和尺就画得出来,我却必须等待灵感。”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确知灵感来了呢?”凌风问。
  “当我……当我……”余亚南有些结舌:“当我能够顺利画好一张画的时候。”“事实上,你随时可以顺利的画好一张画,”凌风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开始几笔之后就丢掉画笔,灵感不在虚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应该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己。”“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亚南恼怒的说:“我知道我会成功,我有一天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像雷诺尔、梵谷一样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运用和技巧表现上,台湾目前的一般画家都赶不上我!”
  “那么,你的困难只是灵感不来?”凌风紧逼着问。
  “我不是上帝,当然无法支配灵感。”余亚南懊恼的说。
  “亚南,”凌风仰了一下头,一脸的坚毅和果断:“让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费在等待上的时间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里面等灵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么?”余亚南显然被触怒了,他那易于感受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画不好画是因为……”
  “你太容易放弃!”凌风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太会找藉口,灵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项藉口。假如不是因为你没有恒心,那么,你画不好画就因为你根本没有才气!”
  “凌风!”亚南喊,他的眼珠转动着,鼻孔翕张,然后,他颓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头,喃喃的说:“我有才气,我相信我自己!”“那么,”凌风的语气柔和了:“画吧,亚南,你有才气,又有信心,还等什么灵感呢?”
  余亚南的手放了下来,深思的看着凌风。然后,他站起身子,蹒跚的走到画架旁边,低声的说:“你的话也对,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撕掉了画架上的画,他重新钉上一张白纸。他零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梦似的眼珠盯在画纸上。忽然间,他拿起一支画笔,蘸上一笔鲜红的色彩,在画纸上大涂特涂,我张大眼睛看过去,那不是画,却是一连串斗大的字:“我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如同一具空壳。生命是一组死亡与再生的延续!”
  我记得这几个字,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几句。他丢下了笔,转过头来,望着我们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样单纯,像个婴孩的笑容,然后,他说:
  “这几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从头做起。”
  他把那张写着字的纸钉在树上,瞻望片刻,就回转身子,重新钉好画纸,准备再开始一张新的画。凌风拉拉我的衣服,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他!”
  我们走开了,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正全神贯注在他那张新开始的画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之后,我说:“你对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三年以前,”凌风静静的说:“余亚南拎着一个小旅行包,背着一个画架,到了这儿。他去拜访韦校长,请求他给他一个职位,他说城市里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他要到山里来寻获它。韦校长立刻就欣赏了他,让他在学校里当图画教员。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画画,天天找灵感,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完成过一张画。”
  我张大眼睛,注视着凌风,新奇的发现他个性中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多么坚强和果决!
  “你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以后会好了。”我说。
  “是么?”他耸耸肩。“他那两句座右铭我已经看他写过一百次了。”我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了树林和旷野,来到竹林的入口处。我说:“凌风,你将来预备做什么?”
  他望着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带着股认真的神情,他说:
  “我学的是土木,我愿意学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骛远,也不能太没志气,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负责任就行了。”“你不想出名?”“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个有九个名不副实,如果真正名不虚传的名人,一定是很不凡的人,”拉住我的手,他深刻的说:“世界上还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最悲哀的事,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总要梦想做一个不凡的人。咏薇,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一个不平凡的材料。”
  我注视着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这样为他所撼动,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嬉笑的凌风,不再是被我认为肤浅的凌风,他的蕴藏如此丰富,你不深入他的领域,你就无法了解他。我不禁望着他出神了。直到他对我笑笑,问:
  “看什么?”“你。”我呆呆的说。“我怎么?”“不像我所认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进去吧,慢慢来,咏薇,你会认清我的。”
  我们拉着手走进了幽篁小筑。
  第十三章
  有一阵时间,我沉迷在《悬崖》那本书里,我为女主角叹息,又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的被书中那位姨妈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老太太,当她流泪的时候,我也流泪,当她平静之后,我还心中波潮汹涌,久久不能平复。书看完之后,我有好久都怅然若失,陷入一种迷迷惘惘的境界里。等到这种迷惘的情况好转之后,我就发起狂的想写小说来,写作的冲动使我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关心,在房间里关了三天,我依然什么都没写出来,我开始发现我比余亚南好不了多少,只是个有心无力的艺术狂。
  我放弃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发现凌云和余亚南在一块儿喂鸽子,这使我很惊异,也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凌云的生活太单调,章伯母过分的宠爱使她变成个安静而内向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农场有终日闪耀的阳光,她却很少走到阳光之下,这使她苍白细致,像一朵温室里的小花。余亚南不大到幽篁小筑来作客,无论他能否画好他的画,他都不失为一个热情诚挚的好青年。他在鸽房前面对凌云谈他的画,谈他的理想,谈他的艺术生命,凌云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个好听众——容易接受别人,却极少表现她自己。
  我掠过了他们身边,只对余亚南问了一句:
  “你画好了上次那张画吗?”
  余亚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嗫嚅的说:
  “我重新开始了一张,我要把梦湖画下来。”
  换言之,他那张画又失败了,我猜他是来找凌风的,尽管凌风喜欢教训人,但凌风仍然是最了解他的一个。我对他的画兴趣不大,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我急于去森林间收集一些露珠和清风。我在溪边停了下来,我还带着那本《悬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读一遍。坐在树下,我反复翻弄着那本书,不过,很快的,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合拢了书,这时才发现书的底页有一行小字,是:
  “韦白购于杭州,民国卅七年春。”
  原来这是韦白的书,站起身来,我决心去镇上拜访韦白,和他谈谈小说,谈谈《悬崖》。
  我只走了几步,一对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的跟随它们走了一段,它们飞飞停停,在阳光下翩跹弄影,我很想捕获其中的一只,跟踪了一大段路之后,它们绕过一堆矮树丛,突然失去了踪迹。我站住,现在到镇上的路已经不对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继续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梦湖。
  梦湖,梦湖,还是那么美丽!我在树林里奔跑,穿过森林,跳过藤蔓,绕过荆棘丛和石块。在梦湖外圈的树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气,冲进了林内,嘴里低哼着“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那支歌曲,一下子就冲到了湖边。站住了,我瞪视着那弥漫着氤氲的湖面,自言自语的说:
  “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绿烟翠雾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间里,那么我就可以作许多美好的梦。”
  我来不及收集我的绿烟翠雾,因为我发现有个人坐在湖边上,正抬着头注视我。我望过去,是韦白!我不禁“呀!”的惊呼了一声,有三分惊异,却有七分喜悦,因为我本来想去看他,没料到竟无意间闯上了,幸好我没有去学校,人生的事就这么偶然!他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里有分朦胧的忧郁,显然我打扰了他的沉思。他泛泛的问:
  “你从哪儿来?”“幽篁小筑。”我说,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悬崖》放在我的裙子上。“我本来想到学校去看你的。”我说。
  “是么?”他不大关心的样子。“我一清早就出来了,你有什么事?”“没事,只是想找你谈谈。”我用手抱住膝,“我刚刚看完冈察洛夫的《悬崖》。”他看了我一眼。“是我借给章太太的。”
  “是的,”我说:“它迷惑我。”
  “谁?”他神思不属的问:“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说《悬崖》。”
  “悬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悬崖,是不是?如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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