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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当然、当然。”阿美茵坐到雨果身边,“阿美茵·施蒂文思!”她忘记了她已经对他介绍过自己了。
“雨果。”雨果没办法,只得再说一遍自己的名字。
“哦。”阿美茵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问过了,脸上红了红,“你知道,我刚刚起床,脑袋总是不清醒。”
“很多人都是这样,不用在意。”雨果柔和地说。
他的声音像丝绒一样平滑,阿美茵觉得他一开口说话,就如同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在她的脑子里扫来扫去,令她飘飘欲仙以及——昏昏欲睡。
阿美茵握紧双拳,用指甲猛刺自己的手心,努力保持清醒,她不要再度昏睡过去,尤其当着这个陌生人的面,实在太丢脸了。
“请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阿美茵不敢确定自己的问题是否有点失礼。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怕的事情有三件,老鼠蟑螂和得罪人。
雨果诧异地挑高眉毛,“是你开门放我们进来的。”
“哦,是我开门让你们进来的。”阿美茵微笑着重复,“我开门……”她眨了眨眼睛,“我开门放你们进来的?”她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我……”她怎么完全不记得呢?天哪,阿美茵双手插进满头的黑发中,“我自己开门让你们进来的?”她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紧面孔。
雨果好笑地看着她。他们是来行骗的没错,但阿美茵自己开门放他们进来的事却是事实,没有任何捏造的成分。
阿美茵闭着眼睛把门打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雨果和柯里斯都没听懂的话,然后敞开大门,掉头就走。快走进卧室的时候,两条细细的长腿绞在一起,整个人扑倒在地上,雨果正要走过去救援,岂知阿美茵像阴魂不散的女鬼一样四肢并用,朝卧室内的大床爬去。
“呵,容易。”柯里斯下了个断语。这种女人根本就是天生给人骗的。
雨果不放心地追到卧室门口,阿美茵双臂抱着床腿,扯着呼噜,睡得无比香甜。雨果试图过去把她弄到床上。
“你干吗?”柯里斯双手抱胸挑衅地看着雨果,“即使对伊丽莎白你也不曾如此温情脉脉呀!”他夸张地啧了两声。
在对伊丽莎白的争夺战中,雨果胜出的唯一筹码就是他更酷,他甚至难得对伊丽莎白微笑。而且,他从来不吻她。
“没什么。”雨果从卧室里退出来,脸上有一层还没退尽的红晕。其实他的心里本来是没有邪念的,他只是觉得阿美茵很需要人照顾,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但被柯里斯一点破,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别有居心。
柯里斯和雨果在起居室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阿美茵再度像梦游一样爬起来,再度摔倒;再度爬起来,再度睡着;再度起来,再度摔倒……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叫‘阿美茵’(Amazing)!”柯里斯皱着鼻子小声抱怨。
“阿美茵。”雨果根本不理会同伙说了什么,自顾自默默地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他觉得她的名字很美。
根据施蒂文思先生的说法,他到五十二岁高龄才喜得贵女,虽然女儿是当天妇产科出生的所有婴儿中最丑最怪的一个,施蒂文思先生还是认为她的女儿是个令人惊赞的奇迹,所以将女儿命名为“阿美茵”。
根据施蒂文思夫人的说法,她到了四十七岁的高龄,在历经无数次治疗不孕的痛苦至极的疗程之后,在她终于准备放弃自己孕育子女的希望的时候,女儿意外地降临。虽然施蒂文思夫人的主治大夫综合考虑她本人的年龄和健康状况劝她最好不要这个女孩。因为高龄产妇不但要面临难产的危险,还有极大可能生出畸形弱智的孩子来,但施蒂文思夫人坚信她的女儿是天底下最聪明最美丽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小孩,她是从女儿三个月时的超声波扫描图上得出上述结论的。(在那张黑糊糊的图片上,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一个大昆虫状的物体,只有施蒂文思夫人的慧眼看得出那个大昆虫原来如此美丽。)
阿美茵综合爸爸妈妈的说法,得出这样的结论,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胎儿,当她出生之后她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婴儿,当她长大之后她只是个有一点点漂亮和一点点不漂亮的普通女孩。至于整个过程究竟是如何转换发生的,阿美茵从来没有深究过,她相信爸爸妈妈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就算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满月的时候,因为阿美茵生下来就一头浓发,到了一个月的时候,头发已经长得能够盖住眼睛不得不剪掉;妈妈却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拖到脚后跟,不剪的话就真的有成为拖把的可能。阿美茵永远搞不清自己第一次理发到底是什么时候,但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妈妈会对她撒谎。
爸爸说,阿美茵一岁半的时候还不会自己上厕所,要兜尿布。
妈妈却说,阿美茵很乖巧,会走路的时候就会自己上厕所,只是不会自己冲马桶而已。
爸爸说,阿美茵十四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妈妈说,阿美茵十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爸爸说,阿美茵先学会叫“爸爸”。
妈妈说,阿美茵先学会叫“妈妈”。
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不同,小时候的阿美茵很娇气很爱哭。
妈妈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一样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
……
阿美茵觉得爸爸妈妈口中的小女孩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一直都搞不清自己小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小孩子。
爸爸妈妈对阿美茵三岁以前的经历从来不曾达成共识,但三岁以后的经历却是相同的。
阿美茵什么时候有第一辆脚踏车?爸爸妈妈都说,四岁。
阿美茵什么时候学会骑脚踏车?爸爸妈妈都说,呃,十四岁。阿美茵并不擅长运动。
施蒂文思先生是大律师,在得到阿美茵之后,这个金发的老先生说,我发誓余生都会竭力做个好人。施蒂文思夫人忍不住反诘,别忘了你是律师。施蒂文思先生从此开始免费给穷人提供法律援助,一直持续了十六年,到阿美茵十九岁的时候、到他死于车祸之前,这位施蒂文思先生赢得了大部分人的敬重,但也因此失去了大部分的财富。施蒂文思夫人是法国美女,金发碧瞳,她和施蒂文思先生结婚的时候,曾有人感慨就好像两只芭比结婚一样,都是金发雪肤绿眼,叫人赏心悦目。施蒂文思夫人曾是著名法国餐厅的行政总厨,出过几本风行一时的食谱,得到了阿美茵之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专心在家育女。
阿美茵在上大学之前接受的都是家庭教育。
所以第一年的大学生涯对阿美茵而言相当困难,她和她的同学们似乎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在阿美茵在大学里苦苦煎熬几近崩溃的时候,父母车祸的消息传来。
阿美茵深受打击。一年的调养之后,她仍需按日按时服用抗抑郁药物,她的心理医生也不建议她现在立即恢复学业。
根据雨果和柯里斯调查所得的资料,阿美茵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她一天要睡十四个小时,嗜甜,每周她的好友乔治、芬尼、瑞恩会上门一次,他们只带爆米花和汽水,好像他们不是二十岁而是十二岁。阿美茵最喜欢看迪斯尼的动画,至今看到《小飞象》中小飞象被象群取笑的场面还会掩面啜泣。阿美茵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她不去看电影不去看球赛甚至不去博物馆,她喜欢网络购物,她每周都会抽时间做一份法式大餐送去流浪汉救济中心,每周都会去残障儿童中心做一次义工。
最诡异的是,她每周都会去街角的咖啡馆找一位通灵的黑人,算一周的运程,她每次必问的问题是,下周我也会出车祸吗?更诡异的是,每当她得到否定的答案,她都会沮丧,好像她十分渴望被车碾死。
柯里斯忍无可忍地甩下资料夹,把手放在脑袋旁边转了转,“你确定她不是疯子?”
“也许只是比较内向吧。”雨果宽容地说。
“你知道,当我爸爸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他们都会花上一个钟头叫我起床,每隔十分钟叫一次,每次都说,宝贝我想你恐怕要起床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很缓慢地苏醒,我想我也许是被宠坏了。”阿美茵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古怪的起床行径,提到昔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她不由自主又是眼圈一红。
阿美茵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抑郁情绪,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阿美茵一边抹眼睛一边连声道歉,她想她应该立即去吃药。
“没关系。”雨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美茵觉得雨果的手很温暖,“我很抱歉。”她号啕大哭。
雨果无奈把她搂进怀里。
“嘿嘿嘿,奇观不是吗?”柯里斯捧着两杯咖啡走出来。
雨果放开阿美茵。柯里斯毫不客气地挤进两人中间。
阿美茵的一只拳头仍然按在眼睛下面。
“嘿,小朋友,不怕把你的眼睛揉碎吗?”柯里斯调侃。
阿美茵听出柯里斯话里的嘲讽之意,急忙止住抽泣。
“嘿!”雨果仗义地站起来,把柯里斯拎起来丢到一边,他靠着阿美茵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她的头顶。
阿美茵感激地抬起头来,她望进一片璀璨的绿色中。施蒂文思夫妇都是绿色眼睛,但阿美茵却是黑褐色的眼睛,阿美茵一向喜欢绿色的眼睛。
雨果有点受不了这个女孩赤裸裸的注视,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这次冒昧登门,是为了邀请……”
柯里斯走到沙发对面,站立着,居高临下地插话道:“关于长生术你知道多少?”
阿美茵一呆,想了想,摇摇头,又摇摇头。
雨果困惑地看着柯里斯。
“我是异能秘能超能力跟踪监察控制中心的研究员,雨果是我的助理研究员。”柯里斯言之凿凿地说,同时掏出一份证件状的东西在阿美茵的眼前晃了晃。
阿美茵转脸看了看雨果,雨果无奈地点头表示赞同,阿美茵这才又转向柯里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在大约两千两百一十年前,古老的东方有位强大的皇帝,派出船队漂洋过海寻找长生秘术,那个地方当时叫做东瀛,现在叫做日本。”
阿美茵听得目瞪口呆,她对东方文化全然不了解,她再度转向雨果,雨果再次对她点点头,阿美茵这才又转向柯里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已经确定了古老传说中关于长生秘术的不老泉所在,但开启不老泉需要一脉古老的血统。”柯里斯说到这里停下来,注视着阿美茵。
阿美茵不由自主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柯里斯用力点点头。
阿美茵再度转向雨果,直到雨果再度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阿美茵才勉强点了点头,“但是……”她妈妈是高卢人,父亲是澳大利亚人,她不明白她怎么会和古老的东方血脉扯上关系。
“你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或祖父,曾曾曾曾外祖母外祖父难道就没有一个是东方人吗?”柯里斯很有自信地反问。
“我不知道,大概有,可能有,或许有吧。”阿美茵回答,同时又看了看雨果,雨果点点头,阿美茵这才放下心来。
“所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柯里斯说。
“所以,你就是那个救世主!”柯里斯说。
“所以,拯救人类的重任都落在你的身上!”柯里斯说。
“请你为了全人类的利益,一定不要拒绝我们的请求。”柯里斯说。
“和我们一起去日本开启不老泉吧!”柯里斯说。
阿美茵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她忐忑不安地转脸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雨果,雨果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去收拾行李吧。”
阿美茵乖乖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又转身看了看雨果,雨果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用那种丝绒一般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日本。”
阿美茵不由自主地冲雨果笑了笑,“好吧。”
“嘿,这一点都不公平!”柯里斯一等阿美茵走开就叫起来,“为何我对她说的话她都不相信,但是你一点头她就相信了,还死心塌地地相信!”
“你的助理研究员?”雨果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什么时候唱到这出戏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备用的剧本?”
柯里斯打了个哈哈,“一时兴起、一时兴起。反正这个傻妞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雨果恶狠狠地瞪了柯里斯一眼,刚要说什么,阿美茵已经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出来了。雨果心想,她倒是个省事的女孩儿。
按照雨果和柯里斯事先拟定的计划,他们应该冒充日本一家五星级饭店的传讯部职员,特地登门派送邀请函,邀请施蒂文思夫人参加他们酒店一个礼拜后举行的环球美食大赏,等到阿美茵告诉他们母亲已经过世的时候,他们再装出万分惊讶的模样,除了表示惋惜之外,再邀请阿美茵以施蒂文思夫人后人的身份参与这次盛会。这就是“偷龙转凤”计划的第一部分。
“那么,我们可以离开了?”雨果站起来。
“我要打几个电话。”阿美茵说。
实际上,阿美茵打了十几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她最好的朋友乔治,乔治是唐氏综合症的患者,乔治的父亲和阿美茵的父亲是同事,乔治和阿美茵从小就认识。他们两个每隔几天都要通一次长长的电话,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呱呱说上一大堆只有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阿美茵在电话里告诉乔治,她要出一次远门近期都不会和他联系,乔治“哇哇”大叫,阿美茵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哄住他。然后阿美茵又打给芬尼和瑞恩,他们两个住在一起,阿美茵只要通知其一就可以。阿美茵又打给残障儿童中心的希尔小姐,说这个周末她可能不能前去。阿美茵又分别致电给母亲的几个好友,他们总是会不定时地叫阿美茵去餐厅试吃新菜。阿美茵又分别致电给父亲的一些好友,他们总是不放心阿美茵一个人独住,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过来探听阿美茵的近况。阿美茵最后打给住在长岛的表阿姨,阿姨知道阿美茵突然要出远门,关心地问长问短,柯里斯怕露出马脚,急忙给雨果使眼色,雨果走到阿美茵身边,点了点手表,阿美茵匆匆和阿姨寒暄了几句,挂断电话。
临出门的时候,阿美茵小声地问道:“我可以再喝一杯咖啡吗?”她到现在仍觉得云山雾罩。
“当然。”雨果有点于心不忍。等阿美茵走进厨房,雨果挑衅地对柯里斯说,“她可比夜夜笙歌的人拥有更多的亲朋好友呢。”雨果还记得柯里斯曾在看过阿美茵的生活作息之后断言她是个怪胎变态。
柯里斯丝毫不觉得尴尬,而是反击道:“你干吗这样维护她?你也与她沾亲带故?”
雨果脸上一红。
柯里斯来了一句更绝的:“你当真以为你高攀得起她?”
第一章 骗局(一)(2)
阿美茵看着眼前这架机身上写着“雅典娜Ⅵ”的私人喷气式飞机,心想,那个什么异能监控中心原来如此有钱。
护送阿美茵上飞机的时候,雨果留意到阿美茵忘了换鞋,仍然穿着一双露趾的拖鞋。阿美茵的相貌只能算作普通,但她实在长了一双美丽的脚。
跟在雨果身后的柯里斯捅了捅雨果,“嘿,伙计,你走神了。”柯里斯语带双关地说。
柯里斯和雨果是同伴也是敌人。用柯里斯的话说,和你的朋友亲近,和你的敌人更加亲近,所以他和雨果之间始终“亲密无间”。
雷先生在纽约布鲁克林街头捡到这两个机灵的小流浪汉,并且同时收归门下,柯里斯和雨果一直为了谁才是“真正的大弟子”的身份明争暗斗。老谋深算的雷先生从来不调解两兄弟之间的争斗,他说,有竞争才有发展。
阿美茵并没有嗜睡症,但是摇摆不定的环境会引发她体内生命力旺盛的“瞌睡虫”,不论是在汽车上轮船上火车上飞机上,不管周围环境多么的嘈杂,阿美茵总是能立即陷入昏睡。
“嘿,她真的有病吧!至少她有嗜睡病!”飞机起飞不久柯里斯就发现阿美茵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他无法忍受地叫起来。“我……”我没有嗜睡症,阿美茵想争辩,但她实在太困了,让她睡、让她睡。
柯里斯发现雨果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嘿,你不会?”柯里斯危险地微笑着说。
雨果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慢,但他还是脱下外套,盖在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的阿美茵身上。
“无事献殷勤!”柯里斯不依不饶,“飞机上没有毛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雨果冷冷地顶了一句。虽然阿美茵表现得笨拙幼稚,但雨果并不认为她当真是个弱智傻瓜,她答应了他和柯里斯提议的日本之行,完全是因为她信任他。当柯里斯说出那个荒谬的“寻找长生秘术”的计划的时候,阿美茵不止一次地用眼神向他求助,是他一再地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