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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挺傻。
说这话好像现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图个眼眶潮湿,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坏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欢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认,只对自己的记忆承认光辉的一面,结果把他枝繁叶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电线杆子一样光秃秃的无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确的,超酷的,牛气的这类修饰语,用那种臭哄哄到惟我独尊的墨水,写在孤峰突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
唉,最牛气的人都还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很多人干脆把来和见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还征服,我又征服……
据说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九岁,那我愿意到时候回忆我六十九年里做过的傻事。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让你想哭,有时候让你想笑,这东西叫回忆。
回忆没有傻与聪明的区别,正如我也没有必要用傻来标榜自己,正如我确定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样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兵不当兵甚至都没什么重要,可是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这段经历。
记得后来有位军报的记者采访我,我照常地说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郑重其事,说:你的不平凡就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之处。
我隐隐地觉得害怕,这样悖论反论的话听多了,我会丢失自己,即使我不同意他说的,也会因此成了他的对立。
除了为我维护的东西,我不想与任何人、事、观点对立,对立不是平凡,我想要真正的平凡,像我被所有人认为傻子的那个时候。
那非常安静。
★二级士官许三多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一面小旗发愣。白铁军明白班副的心思,便说:班副,我求求你别价了,要不我上镇里给您订做一副?伍六一说敢!回来我贴你脸上!他像一只不能惹的狮子。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了待会我送过去!成才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那我拿走了。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
拿就拿,废什么话?伍六一白了他一眼。
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说伍班副,抽根烟?伍六一没理这茬,他说没告你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成才笑笑:我不寻思双手太招摇了吗?伍六一说:那你也得双手拿!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五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白铁军,把墙皮擦一擦,看着像什么样子!伍六一朝白铁军喊道。
白铁军便满屋满装模做样地找抹布,找伍六一又生气了。他说你小子好像也想笑的样子?白铁军说我哪敢哪?我哭都哭不出来!伍六一说那倒用不着,不变先进班集体吗?这点小事在三班算什么?白铁军便有意要逗他,说是不算什么,可我就担心班副的鼻子腆不起来,连走道都不会走了。
你还敢说你没有笑!伍六一是全师的擒拿冠军,一句话工夫就把白铁军摁在墙边,只剩了发出吱哇的声音。
高城和指导员是全连惟一有权力住单间的人,十几平米的一间房,不过因为连带家具都只放了简单的几件制式,反而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史今进来,高城拖过一把椅子说:坐下!别这副标准检讨姿态,那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今儿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史今一边坐一边说:连长您说。高城说演习完后,这周时间都挺宽松,也没旁的事,我想趁机把七连整顿一下。
史今一颗心马上悬了起来:连长您说的整顿……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跟指导员商量,先叫你过来聊聊,你想想什么意思?
史今低头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高城说:我今天平心静气说话,你也平心静气听着,别瞎袒护他。我知道这人不笨,做事认真,小节上极为把细,放在公务班绝对是把好手,可他也根本是个心理上的侏儒。钢七连是一线的一线,这话我不用再嚷了吧?谁都想在家过好日子,可我这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史今想解说什么,刚抬头,高城连忙摆手。
高城说你先别说。一连一百一十七个弟兄,谁到这连来都是个缘分,我也不是要把他推上绝路,鉴定上我会好好写,团长对他也有兴趣,咱争取给他弄到公务班做个像模像样的兵,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这次没那……那鸡蛋的话,他这次演习其实表现很好。史今说。
那次挖掩体,他一个人就挖了两方土。史今又说。
我这是侦察连,不用工兵。说到鸡蛋,我告诉你,我已经一个星期不碰鸡蛋了。
史今说,他现在慢慢地也能摸着靶了,那天回来他哭了一路,倒是没晕车,我本以为他准定吐呢……
高城却又急了,他说你干嘛非得把他留这?史今说他喜欢这个,他不愿意去别处,他现在已经慢慢上轨了。可这对钢七连来说是个理由吗?高城问。
史今说不是……可对我是,我只是个小班长,朝夕相处的那十一个都是兄弟,我得想想他们以后的做人。许三多要走,不管怎么个走法,那都是一败涂地,照您的话,他这辈子就得在心理上做个侏儒。
高城说好,你对。可各班差距本来不大,这一下子,三班被拖成倒数第一,倒数第一做长了是要兵心大乱的,我怕这一个人拖垮了我最好的一个班。再说倒数第一的班,这一班之长我想他进军校,让他提干,可现在没戏了……我不想为这个人呛走了我最好的一个班长。
史今有些意外,他说我没那么像样,我没什么太拿手的。
高城说是,你没什么强项,可你这个班的每个兵都能跟着你去死,就这向心力,你让我还能要求别的好处吗?史今犹豫了一会说:连长,就算是吧,可这向心力怎么来的?还不就仗着像现在这样,什么事情我都先想着他们吗?
这一下,高城噎住了,他挥挥手,哑言地苦笑着。
成才将那面红旗挂到墙上时,发现许三多贴着墙根从外边走过,于是叫住了。他的直直地往外走着,让许三多跟着他。许三多只有在后边乖乖地跟着。两人再没有原来的亲热。越好的部队里,后进的兵越没有容身之地,所以许三多对成才也只敢老实地跟在身后。
两人走到操场上坐下。成才拿出下支烟点上,盯着许三多,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怎么办,我想出来了。许三多看着成才,没问。
你走!
成才很武断地说道。
许三多的脸色黯然下来,但他问:我去哪?
你已经把印象搞成了这样了,那就很难再拧过来了。你在红三连不是干得挺像样吗?那块地盘是你的,你跟红三连领导说,你想回红三连,七连这边肯定放。听我的错不了,我是为你考虑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觉得奇怪了,他说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吗许三多,人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不能勉强的,这叫定数。
你这是迷信。许三多说。他说我爸说的。
成才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是为你想的,你以为你在钢七连还能有什么出息吗?我也替钢七连说一句,你就根本不该在这个连队,连里天天在说的荣誉感你知道是什么吧?你能为它做什么吗?你……
他忽然回头瞧见许三多在暗暗地抹泪,只好把声音压了压,说行了行了,我不乐意瞧你这个样子,你知道什么叫黏液吗?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真纯朴,可你来当兵呢,那么多人跟你争,你就打着这杆旗在里面混啊?……管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是靠做好人好事在七连呆着呢?七连不吃这个!
许三多呜呜地哭起来了。
许三多的哭声把成才弄得乱了心了。他说你再哭我就不想跟你说话了……我真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过了,主意我也拿了,你去找红三连的领导问一下,他们要不要你……你还哭,我不想跟你说话了,跟你是老乡有什么好的?全连都笑话我!我走了!
成才终于失去了耐性,他真的走了。
许三多想想,觉得成才说的也对,就找红三连的指导员去了。但他不知如何跟指导员开口,便一直地跟着。指导员从小卖部里出来,一看到许三多,忙说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许三多没想过指导员会找他,愣愣地站着。指导员说,我跟你说件大喜事啊,我他妈有儿子啦!不……指导员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跟你说,你那老班长老马,就要走了,后天下午的火车,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临走前得看见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许三多想对指导员说自己的心事,连连说了几个我,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怕请不下来假是吧?知道你们七连忙,请不下假我去帮你请。
许三多还是我我我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指导员说,你们钢七连就是像样,什么第一都让你们抢了,我那连一个排长削尖了脑袋要往七连钻,说文娱第一算个屁,扛了枪就得听个响,打一天快板也比不上半梭子子弹。
说了好久,才好像许三多自己有事,问道:你有啥事要说的,我瞧你嘴老在动,可总得出个声吧?
许三多说:我……我没事。
是不是请不下假来?请不下我帮你请。
不……不用。
没事我走啦,你可记着啊!你们老马后天下午走。
可指导员一走,许三多又紧紧地跟在后边。指导员只好又停下了。
有事你就说吧。指导员说。
许三多吞吐了半天,最后还是说:没事。
到底有事没事?
没事没事。
可指导员一走,他又慢慢地跟了上去。指导员烦了,回头对许三多道:回吧回吧。许三多不走,指导员就一直地站着,许三多只好嗯哪一声,掉了头悻悻地走开了。
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明白了。他看看屋里,把话引走了。
他说班长呢?
甘小宁说又找班长啊?
白铁军说别烦班长了。
许三多说: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有事。
甘小宁说行了行了,班长在车场保养车呢。我劝你别去,他跟副班长商量事呢,用不着碍眼的人。许三多哦了一声,点点头就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到底啥时候走啊?
史今和伍六一是在车库里,与其说在保养车辆,不如说是在谈论许三多的事情。史今告诉伍六一,说许三多的事,连长跟我谈过了。伍六一说,跟我也谈过了,我说要让他走,趁早赶快!这样下去,三班毁啦!
史今却说,倒也不能全赖他。伍六一说,不怪他。各班差距又有多大?全靠几个尖子把分顶上去,添上这么个鼻子不会出气的,先进不飞了才怪。史今说别这么说,你俩是老乡,我去年在下榕树接的是他,大前年在上榕树接的可就是你。伍六一却嗨了一声,嘴里说,我没这号老乡。
史今对伍六一的这种说法不满了,他说说对对,你一口普通话也说得烂熟了,你打出娘胎就是中国第一号机械化突击步兵。伍六一没听出来,瞪着班长:咋这么说?说普通话是你的要求。我跟排长连长都说我是他们带出来的,那是虚的;我是你招的也是你带出来的兵,这是实的。这么说行了吧?
史今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说生存不易啊,伍大傻个也会说两面话了。
都是实话,只是分了个亲疏,最亲最近还是班长您。得得,先进集体没了就没了吧,大不了以后拉歌时不要太张狂。
史今瞧这小子也学会了叹气,只好苦笑。
过了一会史今又开口了,他说六一,有件事情我要对不住你了。
伍六一说好啊!就想你欠我的!
史今说:这月先进班个人,不选你成吗?
就这啊?伍六一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选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小子别狂,这是钢七连,个把个团的嘉奖,没人放在眼里。
史今说我打算给许三多。
这时,许三多突然出现在了车库的门前。
你来干什么?
跟你们一起擦车。
那就提水去。
看不起许三多的,还不光是七连的兵。许三多去拎水的时候,迎面的哨兵也把他拦住了。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那哨兵说我看你不像钢七连的。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我们连长叫高城,指导员是洪兴国,我班长叫史今,副班长是伍六一。哨兵还是不放他,说对倒是都对,可钢七连的不像你这么说话,钢七连的准说,咱现在练练,看是不是钢七连的!后来是另一个哨兵把他放过去的,那哨兵说得了得了,他是七连的,逗什么乐呀?
伍六一却怎么想,怎么对许三多的事有意见。他说我伍六一最看不惯的就是地方上这种习气,老把军队当成不花钱的学校,什么不成器的猫猫,不成才的狗狗,都说:好,送到部队里锻炼一下子。我军是打仗的,不是慈善机构呀!这种人你今天给他打了洗脚水,明天他就……伍六一学许三多的低眉顺眼这样子,要你给他换尿片。
史今嘎巴着一下嘴,没出声就给伍六一给噎回去了。
伍六一说班长,你是受害人,你倒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鼓舞他的士气,可这得讲个赏罚分明吧?打枪跑靶,走队出列,全连惟一的上车晕下车倒!您要送他个生日蛋糕我没半点意见,可这是个先进!你这是打击全班士气!
伍六一说完大道理,还不放过史今:
你是不是心理年龄也偏大了,他天天跟你转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啦?
史今一时苦笑不得,他问伍六一,你这是意见还是牢骚?伍六一说是实话!而且代表三班的六分之五。史今说好,六分之五,你们烦他见天一副孙子样,我比你们还烦!所以我选他。做先进的人至少得对全班负个责吧?可不光是对我这班长。这是其一;其二,许三多有进步,他是练得最认真的也是花时间最多的一个,他也不笨,他就是怕做错事……
扯蛋!伍六一最不乐意听这个。
史今突然提高嗓音,说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这是钢七连任何一名士兵都记到了血液里的问题,伍六一不得不正色了。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个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五十三个兵。史今亦正色。
说完,伍六一笑了:问这干嘛?做梦都答得上来。史今反问道:我们记住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什么?伍六一说为了记住每一个战友,为了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你绕我呀?不抛弃战友,可他也得够格做我的战友!他得配在机械化步兵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呆着!
许三多正好提水回来,被伍六一吓得叮咣一声,水桶落在地上。
伍六一看着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现在是班里集体活动,你怎么不参加?
许三多说,我刚才说了,我来帮班长擦车。
伍六一说:我看你是不招大家待见。
许三多不明白,他问什么是待见?伍六一要说,被史今制止住了,伍六一只好转过话去,他说你以为你来擦玻璃呢?这是十二点七吨重的家伙,一万两千七百公斤你懂吗?得用这个。伍六一挥挥手上的撬棍,把许三多吓唬得有点暗暗的害怕。
史今忽然抢过伍六一手里的的撬棍,说许三多,你应该跟大家一起玩。伍六一说,也就是你拿人当根葱人才会拿你当碟菜。说完想抽根烟,看见墙上写着“小心火烛”,只好作罢。许三多说他们在打扑克牌,没意义。
旁边的伍六一哈哈一声,嘴里懒得再说。
那什么有意义呢?史今问。
好好活,我爸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