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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作者:兰晓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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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根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
  团长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日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
  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
  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
  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齐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
  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
  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
  不用。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
  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
  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
  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了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高城却总迟疑着。
  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好了几次。
  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走吧。
  你叫我连长吧。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
  连长,走吧。
  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
  他在许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司机很是军人风范,车立刻就发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色浸满了七连的宿舍。
  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
  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喝斥的下场。
  可无人喝斥。
  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周围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张光板床。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
  有!
  许三多在床上跳了下来。
  ……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
  许三多寂寮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
  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
  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他们过来用手电照住他。
  他们对他说: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
  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
  我发现……有一只耗子。……


第十二章 孤独之后
  人这辈子好像一定会碰上这种时候:没人关心,没人搭理,一天天地下来,有些浑浑噩噩,刚开始还想想事,到后来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块东西变得越来越着实,别的东西被时间磨去棱角,它倒被时间磨出棱角,到最后你终于放弃计划,不再去度量时间,只记得那种骨哽于喉的存在。
  堵着的那块东西叫孤独或者是自我,这么说不够科学,可我觉得这两个词同义,至少没有自我的人不会觉得孤独。可谁都有个自我,即使木讷如我也有个自我,而且好像我还蛮自我的,因为我孤独的时间比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和的时候居多。
  军队把这叫内向。
  我的概念是没有概念,除了几个主要的人生定义外也没什么定义,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是走向你使劲的方向。
  所以那段倒霉的时间别人会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觉得,除开没了方向,我基本还是正常的步子踏着步。
  跟六连搭伙吃饭,每两天去团部某干事那里报一次到。我现在归团部管理了,但团部又并不存在,说实话我是随着七连家当打成了包袱的某个部分,这就是所谓的看管营房。
  说起来跟在草原上看守输油管道有点像,可远比那难受,就算我是个从没经历辉煌的人,可至少也见识过了钢七连的辉煌。
  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说这话的人有点不知进退,可我那时候方向都没了又哪来的进退?
  那段时间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没跟人说过任何话。
  我的办法是竭力抓住还看得见的任何方向,班长和连长走的时候都说你看书,学文化,要上进。
  好。
  我就看书。
  看书就是看书,不是个目的性太强的行为,一些不切实际的书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派上用场。
  谢谢团里的图书馆,我过得……至少不用数着时间。
  还有就是别放弃你觉得对的规则,尽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它,确实很舒服,而且也没人管你,可最好别那么想,有过拉练经验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时千万别解下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狱。
  现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时候多了,有了时间也有了空间,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发现……
  我们忙于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义。
  ★二级士官许三多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我叫许三多,我是一个兵,是T师B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许三多,我当了三年零两个月的兵……
  这几个月,许三多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了,好像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头脑就不会清醒。
  那群士兵们追着追着,怎么也追不上,最后便不再追了。
  你们不追是你们的,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
  ……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我是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不,钢七连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说着说着,脚步慢慢地就慢了下来。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他说许三多,你在说什么呢?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说你又犯什么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伍六一说跑啊!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劲,就追了上去了。
  两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他不让突然间坐下。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留守。你们都不来看我。
  谁乐意回七连去伤心啊?……你怎么不来看我们?
  哪个连都不喜欢兄弟连的兵,乱窜门子的,全团有几千人,我等于是一个人。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说这两个月你都是一个人过的?
  许三多说我去六连吃饭,吃完饭就回宿舍。两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伍六一一慌,说你怎么啦?你抽筋了?
  许三多的脚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许三多自己也沮丧之极,他说我怕我顶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顶不住了。转志愿兵的申请发下来,我连填都不敢填,那还得熬两年呢。日子好长啊,六一,我刚熬过去两个月。伍六一说你原来那点出息劲呢?被人打包走啦?
  那时候有你们啊!班长跟你,你们什么都教过了,你们没教我一个人啊!钢七连,钢七连,天天喊着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没了,我一个人,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天天都听到你们在屋里说话,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睁眼,就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
  许三多说我想家了,我给我爸写信,说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说他来接我,我没敢回信,六一,我还是舍不得走。伍六一于是放开了他,同时推了他一把,然后看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动。他想家就滚蛋,滚家呆去!
  我想,我也舍不得这。
  ……你爸啥时候来?
  后天。我怎么办?
  伍六一没有回答,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眨眼就到了许三多害怕的那个日子。
  许三多怕有电话过来,干脆,他把电话线拔了下来,可想了想又犹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觉得那脚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有人霍然一下推开了他的房门。
  是伍六一。
  许三多这才松了口气。
  伍六一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他说就知道你躲在这,守着电话,等着你爸,屁都不敢放一个。全团人都说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肠子早打结啦,屁大个事都得沤死!
  有人骂两句,许三多反而觉得舒服。伍六一说你爸还没到,你在等营门电话呀?许三多嗯哪了一声。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着骂:还拔了电话线,把话筒撩一边?许三多嘻嘻地发笑,说是刚接上的。然后,他告诉伍六一:
  我爸要不来就好了。
  伍六一一听就气了。他说许三多,碰上点事你就跟罪人一样,就等着别人来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话告诉你,走,你这三年当个回忆,美好不美好你自个寻思。留,你兴许接着在这空屋里沤两年。你要哪个?
  许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说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来不及啦。伍六一说:你要么告你爸,你不走,要么把转志愿兵的报告撕啦!主意你得自个拿!可他告诉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这人,我没告他七连解散,他要来了一看,原来是个光杆连队,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觉得也是。可他说,你不会跟他拧吗?许三多说我拧不过他。
  电话铃终于响了。
  许三多犹豫着不敢接。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电话。
  是许三多的爸爸来了。伍六一放下电话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松口气吧,你可以把决定留给你老爸做了。许三多还是没有想好,他说他准说让我走。伍六一说你想走不想走自个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伍六一揪着许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许三多站在团大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回头看了看哨兵,也不问,但他发现哨兵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笑意。许三多发现了什么,身子一闪,闪过了背后飞来的一脚。那一脚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点倒在地上,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动作快,又一闪,就把爸爸接到了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部队上常有人踢你啊?
  许三多说没有。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屁股。
  他问: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
  许百顺没听懂,说挺贵的吧?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那又不给你们。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他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许三多说多了吃不了。许百顺说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说,部队上不让喝白酒,他说我们会餐都喝啤酒。
  许百顺不听这些,他说部队上是你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伍六一便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怎么都说当了兵就长出息,我瞧是老皇历了。你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来嘛,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就是个手续,你老子等你,手续办了,咱退伍了。先不回家,带你去长趟见识!
  我不要。
  你就惦记着省钱。我告诉你,你大哥跟我学,省钱,现今还屁股朝天种水稻;你走我指的道,怎么,现在也没两钱吧?
  许三多连忙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父亲,他说我攒了两千块钱,我现在就给您!他父亲说两千?花了花了。我就跟你说你这二哥,人模狗不样的,他闯世界了,他发了,他回来跟我说,这钱是省出来的吗?它是挣出来的呀!可不呗,什么理也讲不过钱包里揣的理啊,我跟他干了……
  许三多说爸,这您信里讲过了。老头没讲够。他说讲有啥用?你笨不是吗?要你学!你回家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一年就起来!你跟我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许三多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说爸,说这事还早。老头说还早?你大哥娶媳妇晚,男根也耗没了,连个崽子都造不出来!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的后。就指着你啦,部队上的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三个崽子都有戏!伍六一急忙帮许三多打岔,他说老伯,这计划生育你可不能再生三个啦!老头一点不怕,说罚呀!老子有钱。
  许三多只好咬咬牙,说爸,我想转志愿兵。
  老头好像听不懂,他问啥志愿兵?
  许三多说:就是士官。
  许百顺犹豫了一下,表示怀疑,他说你能当官啦?
  许三多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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