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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是青山葱笼,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
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却抬起下巴,说谁跟你叫哥?
许三多见势不对,在上心里做了连连后退,他说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涌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垅头晃荡着。
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
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他说谁要再打我许家,我码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斜视着眼前的弟弟,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说你当兵?咱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说,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了,然后在田垅头坐着。
许三多若无其事,朝二和凑过来,说,二哥。
二和说,干啥?
许三多说,没事。
二和说没事滚一边去!
许三多没滚。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又叫了一声。
二和说,到底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还是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他说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他说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划他的拳头,他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说,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说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呆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呆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他说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
二和转口问:你要去哪儿?
许三多说,我当兵啊?
二和说,为啥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说毛主席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许三多却告诉他,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
二和搓搓弟弟的头,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怅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叫了他一声。他说村长。村长听到了,却不理他。
许三多说,让成才去吧。
村长这才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他说你说什么?
许三多说,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说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转身就走了,走得泪汪汪的。
他心想,这个兵看来不当都不行了。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
他说了不起了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他说不转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许三多说,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日他先人的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没你老子保家卫国能有你这身行头?你老子干过民兵!
许三多却告诉父亲,我要去的是正儿八经的正规军。再说你那叫啥保家卫国?弄个徒手突刺像抡锹把子,还把左右手弄错了。你还跟班长说我擤鼻涕不打紧,你当年可尿过炕!
许百顺一掌就要打在许三多的脸上,他说我是给你长出息才压的自个!尿炕?尿炕的人能生得出三个儿子来?说了你也不懂!便去瞧那边的史今,回头说,行,我看你是早琢磨着要反,跟你那二哥一个样。
二哥说他不反你,他给你留面子。许三多对父亲说。
屁!大人事你少管!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他能帮你拦枪子儿。
我帮班长拦枪子儿!许三多说人这辈子是得当过兵,有了那几年打磨,一辈子都知道有个东西叫腰板,挺起来就是响当当,活得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许百顺一听愣了,忙叫喊着停停停,我听这话又不像你说的,谁教的?
许三多挺了挺腰板:县人武部长刚给我们训话说的,人可是打过凉山的!
许百顺说,我是说你别太勇!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这时,新兵们的歌声响起来了。许三多声音是最响的。那时正流行《再见吧,妈妈》,歌词里又是牺牲,又是牵挂,弄提许百顺都气急了起来,他说你妈又没来,这鬼歌唱给她听去!这又是谁教你的?!
许三多说,也是县人武部长,他说他们在前线天天唱这歌。
许百顺突然喊道:不许唱!
不想有个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人,他称赞许三多说,小伙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要打仗!说完就走了,许百顺悄悄地就问道,他又是谁?
许三多说,他就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眼圈有点红。好在周围的人已渐渐稀疏,家长们正聚往几节车皮外的闷罐车厢,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上车去了。许百顺看了看他们,对许三多说:
去吧,你去死吧!
许三多没见过爸这样,顿时愣了,他说:……爸,那我走啦?
走吧走吧,就当没生你个王八日的。
许三多无心再计较这王八日的跟龟儿子有什么区别,应了一声嗯哪,就上车去了。许百顺一步上来,往许三多手里塞了一点钱,说拿去,这是一百块,以后每月给你寄四十。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他说不要!
许百顺说拿去!每月四十,败家子呢!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这两人都不会表达,他看父亲一眼,打算赶去那边车厢,却撞上身后两个小混混样的年青人。
你刚才唱挺好呀?他们说,会不会唱这个?“咱当兵的人,是个大傻瓜……”
许三多立刻慌张了,说不会。
许百顺见状跑了过来,说干什么?打架会不会?
许百顺年老体衰,被推了一把,但他绝不示弱,立刻跟人撕巴起来。许三多惊惶失措得连连后退,一到这种时候,他的脑子都是木的,连叫人的勇气也没有。
许百顺对他喊道:龟儿子还不给我上!你瞧好了。说着就是一拳,打在一人的脸上,他说当兵就是得这样当!
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是从闷罐车那边飞跑过来的史今,他手一挥,把那两人吓得后退了。
史今喝道:需要我教你们什么吗?
那两人立刻意识到这主不善,说不用不用,就是瞧子弟兵亲切,来问候一下。
一边歇着!史今对他们吼道。
那两人不怀好意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史今回头看这爷俩,许百顺刚才明显吃了点小亏,在擦着脸上的血道。魂不附体的许三多在一旁看着,伸手想碰碰父亲的脸,被拦住了,许百顺说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许三多打了个转身,木木愣愣地要去找那两人讲理,被许百顺在屁股后给了一脚,让许三多赶快上车!骂完,又柔和地吩咐道: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许三多说我知道。
许三多上车的背影像个小老头。
许百顺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失望。
史今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打了个军礼,最后一个跳到了车上。
列车一声长鸣,慢慢开始移动了。许三多挤在门口,看着父亲死要面子地挤在送行家长的最外围。两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忽然,许三多被人在背后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才看见是也穿着军装的成才。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转了头继续凝视着父亲。
家长们都随着车走着,许百顺也随着车走着,这时他发现被人撞了一下,一看,竟是刚才的那个两混混,他们在对他乐着,他们知道,现在那个狠兵不可能下车了。
许三多一看就往下跳车,却被背后的史今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许三多挣扎着,喊着,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史今一言不发,一手把着门,一手死抱着人,帽子都被让许三多打飞了。
许三多看见父亲已经跟那两人打起来了,但列车已经越来越快,好在许三多看见有人远远地朝父亲的方向飞奔过来,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那是起来送行的许一乐,他的大哥。
许一乐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对车上的许三多喊:
三多,我不生你气,我来送你啦!
正说着,被许百顺一掌掴在脸上。
许百顺也朝许三多嚷道:儿子,好好活啊!
列车这时已经驶出了车站,史今把许三多刚一放下,许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进来。
他说班长,我爸刚才叫我儿子了。
史今捡起地上的军帽,在许三多的后脑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第二章 是马 是骡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就实在该有一本《新华字典》,如果你像我一样常翻字典,需要依赖这本小书给出的解释,就会找到上边给的两句话,板板钉钉搁在那,虽说那解释让这一说平添几许陌生,可班长告诉我,那叫定义。
定义,就是用不着你去怀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这是我当兵学会的第二件事情,你走进这个队伍,跟大家一样,或者说尽可能跟大家一样,你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任何一件事情:从命令……到这种简简单单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义。
在部队,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有点疑惑,于是去翻字典,却翻出第二个疑惑,为什么字典里的骡子与马,和我平常见的不大一样,骡子是啥马是啥的疑惑,想来不是大疑惑,后来也就淡了,可是骡子是马的疑惑,一直是我们新兵全体的疑惑。
到底怎么是头骡子怎么是个马?骡子不好,马好,被当作骡子的孬兵都知道,可骡子和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还有什么区分?以至马是天马而骡子是土骡子?
对了,用不着怀疑,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忙了。
用班长的话说,有这工夫干点别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史今在军列里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说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说,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有想笑,说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外边有人在大声地张罗着吃饭啦,下来吃饭啦。车里,许三多们的眼睛早已哭得红红的,像兔子眼。车门刚一打开,一个地方领导便迎上来,嘻嘻哈哈招呼着: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说小伙子一个赛一个精神啊!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说别,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他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
这时史今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大声喊道:
过了这顿可得到军营里吃下顿啦!你们到底是要哭还是要吃?痛快的给我句话!我数三个数!不下车就开走!
一……
二……
三……
可是,还是没人下车。
史今没有办法,只好摇摇头说,得了,你们边哭边吃吧!我服了你们啦!
新兵们这才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车上下来。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的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他说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好奇起来,嘴里说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万人吧。有人说。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史今说三千多人。
有人便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六十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他说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说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