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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发抚掌大笑:“你错怪西平了。这一向他哪里有空玩儿,忙了一天,下班就赶紧回家去了。”
“啊呀,爹爹,你真糊涂,”继珍禁不住叫起来:“毛病就出在他家里呀!”
于是,继珍便把从哥哥那儿听来的丁西平请白蕙当珊珊的家庭教师,方丹去法国后,白蕙被邀住在丁府的事儿,描述了一番。可想而知,这其间添枝加叶是免不了的。
万发静静地听着,凭着他的人生阅历,他对女儿的话并不全然相信,但女儿的心病却总算给他摸到了。等继珍讲到一个段落,万发笑问:“你说的白蕙,不就是教过你法文的那个大学生吗?”
“是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哥哥喜欢她?”
“是啊,”继珍嘟起嘴巴,“可是哥哥太老实,太没用了,别看他是个大学讲师,他根本就不会追求女孩子!”
“那你教教他呀!”万发故意逗继珍。
“他那个人,教也教不会的。”
“可是,你也不要担心,”万发转上正题道,“我看西平心气高,眼光也高,他不会轻率作出决定。再说,还有你丁伯伯和方丹阿姨呢。”
万发的话说到了节骨眼上,起到了良好的安抚作用,继珍平静得多了。
“可是爹爹,女儿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呀!”这句话已纯粹是在爹爹面前的撒娇。
万发笑呵呵地抚着女儿的手臂,说:“管,管,爹的宝贝女儿爹怎么会不管。爹不但要管你出嫁结婚,还要管到抱外孙子,抱重孙子哩,哈哈。”
当天晚上,万发把继宗叫到房里,谈了好久,既问了他跟白蕙的关系,又再一次证实了继珍对西平所抱的感情。继宗走后,万发独自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继宗兄妹都到该论婚嫁的年龄了。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妈,看来自己得为儿女多费点心才是。继宗是男孩子,为人沉稳,有主见,他说自己的事自己有办法。倒是继珍,显然痴恋着西平。这痴心的孩子,把西平当作青梅竹马的可心郎,把幼年时大人们的玩笑当了真。是得找机会探探西平本人,还有丁皓、文健夫妇的意思。唉,可惜文健夫妇远在巴黎。要不,先问一下丁皓也行。对,就瞅个机会先找找老太爷吧!
蒋继宗从父亲房间回来,打开台灯,想继续看书。可是心神老是定不下来。
刚才的谈话,使他无法平静。从爸爸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他关切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且并不反对白蕙。自己也毫不掩饰地承认了对白蕙的好感。可是当爸爸问到跟白蕙的关系目前已到哪一步,要不要由家长出面正式作点表示时,自己又赶紧拒绝,一再说明,这件事要由自己去办……
是的,他要亲自去和白蕙谈,面对面地,开诚布公地谈。现在就让家长出面提亲,无论如何是太早、太冒昧了。最重要的是弄清白蕙本人的态度,蒋继宗想。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回想过认识白蕙以来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次谈话。白蕙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地铭刻在他的心上。他曾多少次地遐想和这个可爱姑娘共同生活的快乐、幸福。他也曾理性十足地分析过自己同白蕙之间的共同点和差距,分析并论证过自己的有利和不利条件,从而无数次地鼓起过向白蕙求爱的决心。可惜,直到今天,他还未能跨出这一步。他有时真恨自己太懦弱、太优柔寡断了。
但是,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勇敢地向白蕙和盘托出。蒋继宗一想到明夭将要出现的场面,不觉心跳加快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掏出西装口袋里的皮夹子,把那两张珍贵的“美术展览参观券”抽出来放在自己面前。是啊,这两张极端珍贵的门票,对于蒋继宗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因为白蕙已经答应同他一起去。两天前,他们通过电话,白蕙起初稍稍犹豫,后来终于答应了。这真是难得。以前白蕙曾不止一次婉言谢绝过他的邀请,而这一次,嘿,当然是个好兆头。而且,使继宗格外兴奋的是,白蕙连晚上跟继宗去参加一个文学青年的聚会都答应了。这就是说,明天从下午三点起,直到晚上九点,白蕙将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好的谈话机会。
说实话,自从两天前撂下电话那一刻,继宗就在盼着明天快快来到。这两天,他觉得精神特别爽朗,做什么都兴冲冲的。何况刚才还跟爸爸谈到白蕙,他怎么能平静得下来呢!
蒋继宗对明天下午的活动做了很细致的设汁。他们约好下午三点在八仙桥青年会门口见面,在那里看美术展览。看完后,如果时间早,他将陪白蕙随意逛逛,顺便请白蕙吃晚饭,然后赶到靠近郊区的一所大学去参加文艺沙龙。那是一个实际上由左翼作家指导的文学青年的集会。在那里,来去自由自在,话题无所不包。当然免不了要谈谈时髦的革命文学,但也不排斥当今文坛上的其他流派。这些青年聚在一起,有时也排排短剧、练习演唱、朗诵,大有愈搞愈红火之势。蒋继宗作为大学的文学讲师,是这一聚会的积极参与者。明天他将有一个关于文坛现状的小讲演。他还知道有人要朗诵诗人白莽的作品。蒋继宗自己读过白莽的诗、柔石的小说,也曾把他们向白蕙推荐。聚会一般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结束,蒋继宗当然要伴送白蕙回家。呵!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也许是决定命运的一晚呢!
楼下客厅里的老式座钟打了十下,钟声引起的深沉回音,在静悄悄的蒋宅悠悠回荡。
蒋继宗毫无睡意,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两张参观券,放好皮夹,又一次把明日要用的演讲稿拿出来。他要从头再看一遍——明天一定要讲得格外好!他想。
拿着讲演稿,他默默地看下去,一边想象着明天向青年朋友们开讲时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白蕙那一双总带着点忧郁的、闪着智慧和热切求知之光的眸子。忽然,一行诗句闪现在他的脑际,哦,那是当今最负声望的诗人戴望舒的成名之作,蒋继宗念过不止一次,背都背得出来。于是,他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台灯的绿色灯罩,满含感情地、轻轻地念出声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怨愁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象我一样,
象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
象梦一般地凄惋迷茫。
第四章
丁西平在父亲远离,各方面压力极大的情况下,高度紧张地工作了好一阵。这一天,在诸事安排得略有头绪之后,便早早回家。他想稍事休整,以便迎接今后种种意想不到的难题。谁知一回家就被他的小妹妹珊珊缠住。大约是为弥补自己近来太忙,冷淡了珊珊的缘故,当珊珊提出要去看电影时,西平爽快地答应了。
珊珊一蹦三尺高,拉着哥哥立刻要走。
西平却说,要看电影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呀,哥哥。”珊珊真是急不可待。
“请白小姐一起去。她要不去,我们也不去。”
“好,你等着,”珊珊听完,扭头就奔上楼去。不一会,果然牵着白蕙的手下楼来了。
“走呀,哥哥,”珊珊脸上露着胜利的微笑,“蕙姐姐不是来了吗,你快去开车呀!”
西平向白蕙笑笑,问:“你同意了?”
“同意了,”白蕙点点头,“难得你们俩这么有兴致。”
丁西平兴奋地一拍珊珊的头,“小家伙,真有办法,走,咱们这就走。”
谁知珊珊又提出一个要求:“看完电影,我还要吃冷饮。”‘
“行,”西平说,“今天随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他们三人在国泰大戏院高高兴兴地看了场《爱丽丝漫游仙境》。选择这部狄斯耐早期卡通片,当然完全是为了珊珊。
看完电影又去吃冷饮。他们在霞飞路上一家著名的西莱社坐下来。西平问珊珊:“电影好看吗?”
珊珊说:“好看极了。”
西平又说:“今天可全是为了你。小孩看的片子,你蕙姐姐肯定觉得没意思。”
白蕙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很不错。”
正在这时,侍者端来西平叫的冷饮。珊珊的注意力马上被桌子上各色冷饮所吸引了。
西平乘机向白蕙睒了睒眼,轻声说:“过几天,带你去看个恐怖片,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魔鬼。怎么样,敢不敢看?”
白蕙知道西平还想着那天早晨两人的谈话,也调皮地说:“怎么不敢?见过你的尊容,我想我什么魔鬼都不会怕了。”
两人都笑了。珊珊只顾对付自己面前那一大杯冰淇凌,见他们都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
旁边那张小圆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面前放满了大杯、小碟的冷饮。少妇手里虽拿着小勺,但白蕙注意到,她碰都没碰一下那些冷饮,只顾喜孜孜地看着小女孩那贪婪的吃相。
白蕙的心猛地一抖,思绪一飞向遥远的往事。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跨进冷饮店,是妈妈为了庆贺她上小学的那天,妈妈给她买了一碟冰淇凌和一杯汽水,看着她吃。她叫妈妈也尝尝,妈妈却说:“我不爱吃,乖孩子,你都吃了吧。”自己当时是多么不懂事啊,竟把冷饮和汽水很快地一扫而光……
白蕙想: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早些回家,陪妈妈过一夜。
突然,她“哎哟”了一声,赶忙伸手看表。
“怎么啦?”西平放下正在啜吸的可口可乐,问。
“糟了,糟了,来不及了,”白蕙急得直跺脚。
“怎么回事?”西平也着急地问。
“我得去打个电话。”白蕙一把抓起自己的手袋,便向柜台上的电话奔去。
西平和珊珊一齐朝白蕙那边看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小通讯录似的本子,急急地翻弄着,一面飞快地拨着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白蕙“喂喂”两声,和对方讲了一句什么,失望地撂下话筒,然后又翻弄起那小本子。
西平安顿一下珊珊,让她自己慢慢吃,便走向白蕙。就在他走近白蕙身边时,听到白蕙兴奋的声音:“哦,蒋先生刚刚到家吗?太好了,快请他接电话。”
原来是给继宗打电话。什么事,那么急呢?西平想。
“是蒋先生吗?我是白蕙。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能去看美术展览,让你久等了……”
西平本想走开,但终于没有走。他装着随意地浏览橱窗里摆着的各种名酒和食品。
“嗯,是的,是因为临时有点事,实在分不开身。还有,还有……晚上的沙龙,我,我也不能去了。”
那边蒋继宗不知说了句什么。西平发现白蕙拿着话筒的手微微抖起来,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哦,不,”白蕙迅速地吐出两个字。又静静地听起来。过了一会,才迟迟疑疑地说道:“嗯,是的,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不要紧的。”
突然,她的声音又高起来,语气很急地说:“不,不,你不要来。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对方又开始说话,只听见白蕙连声地答应着:“噢,噢,好的,好的,我会当心,你放心,你放心。”
电话终于打完。白蕙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提起手袋正要回到座位上去,发现西平正在身旁凝视着她。
“是给继宗打电话?”
白蕙点点头。
“你们本来有约会?”
白蕙又点点头。
“你们常通电话吧?”
这一次白蕙把头摇了摇。
“你刚才不是还说,过两天还要给他打电话吗?”
白蕙被西平一提醒,想起刚才匆忙间在电话里搪塞继宗的话,不觉苦笑一下。一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不好,我怎么变成一个爱撒谎的人了?明明是因为看电影而忘记与继宗的相约,却托词说临时有急事,明明身体好好的,却顺水推舟承认不舒服,明明是为了急于结束谈话,就随口应允过两天给他打电话!而他是那样的沮丧,这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也听得出来,偏偏又那么好脾气。唉。
回家的路上,珊珊因为没有午睡,竟靠在白蕙怀里睡着了。白蕙用手搂着她,一面想自己的心事。
西平从驾驶盘上方的镜子里看到白蕙的愁容,轻轻地问:“还在为失约难过哪?”
白蕙摇摇头,叹了口气。
“别难过。今天的事,也怨我。继宗那边,我帮你打个招呼!”
“不,你不要管,”白蕙答道,“我只是想,我怎么会变成个随口说谎的人了!”
西平笑了。一面继续开车,一面对着镜子里的白蕙说:“这说明,你已经脱离单纯的生活环境,要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了。而只有在这样的磨炼中,你才可能脱去稚气,走向成熟。”
见白蕙不解地瞪大眼睛,西平又说:“怎么样,要我论证一下吗?”
第二天上午,天空在酝酿着一场雷阵雨,云层低压,闪电隐隐。白蕙早饭后就赶回了丁家。
丁家客厅变得很暗,只好打开电灯。大家一时无事,都聚在客厅里。
白蕙、珊珊和丁皓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白蕙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在和爷爷一起教珊珊背唐诗。
珊珊背中国旧诗的兴趣不大,也似乎不如学法语来得聪明,常常背了上句忘了下句。于是爷爷就自己背一句,叫她跟着背一句。白蕙则在一旁讲解诗意,希望她明了诗意后能记得牢些。但珊珊还是背了个乱七八糟。有时上句是“白日依山尽”,下句却接个“疑是地上霜”,弄得丁皓和白蕙又好气又好笑。珊珊却还一本正经地学着爷爷摇头晃脑背诗的样子,更把大家都逗乐了。
西平倚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前,眼观天上瞬息万变的乌云,耳听祖孙三人的笑声,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恬静感。他忍不住想:看来,家庭气氛是会随着人而改变的。有了白蕙,这个家变得温暖了。
但他立刻又想到:现在这些人顶多只能算半个家。如果爸爸和妈妈回来,会怎样呢?想到这儿,他的心绪便不由自主地暗淡了。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思路,几颗雨点斜斜地打来,酝酿已久的大雨开始下起来了。他离开窗户朝客厅门走去,心里默默念叨着:“抓紧享受眼前吧,将来的事,将来再去对付。”
丁西平正要离开客厅上楼到自己房间去,看几份带回家的资料,只见陈妈领着一个身穿紫红色雨衣的人走进来。那人雨帽未摘,门厅里光线又暗,陡然间他竟辨认不出来者是谁。
“西平,是我,不认识了吗?”
原来是继珍,西平赶紧迎上去。
“哎呀,你怎么挑这么个天气出来?”
继珍一面脱雨衣,一面顿着脚上的雨水,大声说:“不挑个这样的星期天,也见不着你这个大忙人啊!你看,我不是赶在大雨前面了吗?我赢啦!”
“你呀,还是这么任性。”西平接过她的雨衣,把它交给陈妈,一面就把继珍往客厅里让。
继珍一进客厅,稍稍环顾,首先就跑到丁皓身边,亲热地说:“爷爷,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丁皓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说道:“是继珍吗?这么早出来,没被雨淋着吧?”
继珍又凑近丁皓,放大声音说:“爷爷你身体可好?”
丁皓连连点头:“好,好。你父亲和哥哥都好吗?”
“都好。爸爸成天瞎忙,叨咕了几次说要来看你老人家,可就是没时间。”
“继珍姐姐,早。”珊珊插了个空,叫了一声。
“唷,珊珊真用功,这么早就在念书啦!”
继珍俯下身去,吻了吻珊珊的额头,又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大块巧克力,塞在珊珊手中。这才把脸转向白蕙。
白蕙朝她友善地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继珍小姐,早啊!”
只听继珍语调夸张地寒暄道:“哦,白小姐,早就听我哥哥说,你在这里当家庭教师。怎么好久没去我家玩?学校早放假了吧?最近好吗?”
说着又后退一步,作细细打量白蕙状,象是新发现似地叫道:“哟,白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继珍只顾叽叽喳喳地说着,没有人能插上嘴。好在继珍虽然提出不少问题,倒也并不见得要人家回答。
西平陪继珍回客厅后,不便马上离去,便仍站到那扇落地钢窗面前,隔着关紧的窗户,欣赏倾盆而下的夏日豪雨。
陈妈端着一杯新泡的茶进来,并请继珍坐下。但她没有坐。她放下小皮包,走到西平站立的窗旁,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说:“西平,你怎么不理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