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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吓信?”
“说是让他小心一点,再那样为恒通卖命,对他不客气。”
“有这样的事?”
西平冷笑一声:“哼,大和商行想用这一手逼我们就范。”
“那你们怎么办?”
“不要紧,这只是他们耍流氓手段而已。我就不信,大和竟敢在我们的国土上随便动手杀人。我已跟巡捕房打招呼,让蒋老伯也小心些,不会出事的,你放心。”
白蕙默默地点点头。
“可把继宗、继珍吓坏了。继珍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
“噢,我明白了,”白蕙故意拖长语调说,“这才是你迟迟不回的真正原因。你心疼她了。”
西平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把白蕙弄得莫明其妙。
“原来你也会吃醋!”西乎竖起一个指头,指着白蕙,不无得意地说。
“胡说,关我什么事!”白蕙一扭身子。
西平伸手去扳白蕙的肩,俯近她说:“别生气,你要不愿意,我以后再不理她。”
白蕙猛地转过身来,生气地说:“这就更没有道理了。你们两家是世交,你和她从小就是朋友,我凭什么让你不理她。敢情你让我这么等着,就是要我听你胡说八道一通?我可不想奉陪了。”
白蕙说着就站起身来。
西平张开两臂一面拦阻一面笑道:“跟你开个玩笑嘛。现在我道歉。”
见白蕙爱理不理的样子,西平又接着说:“以后我要再胡说,就罚我……”他调皮地朝白蕙睒睒眼,“罚我……你说罚我什么好?”
白蕙故意嘟着嘴不说话。
西平突然一矬身子,说:“那就罚我变成个小矮人,怎么样?”
白蕙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西平,如果突然变成个小矮人,那该多么滑稽,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从没听过这样赌咒发誓的,变什么小矮人呀?”
西平见白蕙不再生气,那一对可爱的小酒涡又出现在脸上,便不觉油嘴滑舌起来:“就是你跟珊珊讲的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小矮人呀,你不是挺喜欢那些小矮人吗?”
“又不正经!”白蕙一跺脚,又要走的样子。
西平赶紧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今夭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到我房间去好吗?”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白蕙迅速地想了一想,说:“不。我不去。什么好东西,非要今天看?”
西平既坚持又让步道:“那,你就在这几等着,我一会儿就下来。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不会害怕吧?”
白蕙轻轻叹口气,返身坐了下来。
西平上楼去了。
白蕙坐在那儿,先是环视一下客厅,然后忍不住朝刚才黑影出现的那扇落地窗瞥一眼。现在看得很清楚,什么也没有。
果然,只三分钟光景,西平就回来了。他手捧着一个大方纸盒,进门就要白蕙闭上眼睛。
白蕙嘴里嘀咕着:“你这个人,今晚到底搞什么鬼名堂嘛?”但还是顺从地阖上了眼睛。
她只觉得西平把一个什么东西套在她头上。她猜是一顶帽子,刚想伸手去摸一下,西平把她双手拉住:“先别动,也别睁眼,跟我来。”
西平牵着她的手来到门厅那面大镜子面前,欢快地叫一声:“好,看吧!”
白蕙睁开眼睛。哦,镜子里是自己吗?眼前的自己头戴淡紫色花冠。花冠四周缀满五颜六色的钻石,闪烁着各种色泽的光芒。这顶花冠和自己身上那件浅紫色纱裙竟那样相配,仿佛天造地设一般。难怪西平关照自己,不要去换衣服。
“阿蕙,你真比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还美!”西平忍不住赞叹起来,“不,不,你是一枝紫蝴蝶兰,一枝带着朝露盛开的紫蝴蝶兰。”
“怎么,你也这样说?”白蕙不无惊奇地说。
“难道已经有人在我之前说过?能告诉我是谁吗?”西平竟带点妒意地问。
但是白蕙没有回答,却指着头饰问西平:“这是从哪儿来的?”
西平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把她拉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得意地说:“还记得那次化装晚会吗?这是我特意为你设计、为你制作的,花了我整整三个晚上呢。我不愿它被别人挑走,因此那晚一直把它藏在抽屉里,想等到你来再拿出来。我要让大家看看,你有多美!可你那天没有来……”
说到最后一句,西平竟有点伤感,似乎至今还为那次白蕙的没到场而遗憾。
白蕙看出了这点,不免有些内疚:“但你为什么要特意为我设计呢?要知道,那时……”
她想说,那时我们还不太熟识,而且,记得那时你刚从国外回来,对我是一副骄傲轻慢、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有那么个念头。”西平双手一摊,耸耸肩,“我对自己说,这个晚会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能不感谢她,虽然我明明知道……”说到这儿,西平一笑:“你那天可并不是诚心诚意帮我出主意。你的话里都带着刺,可我决定接受挑战。你知道,我可是好斗的呢!”
白蕙马上忆起在蒋家讨论舞会那天的情景,她想,哦,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但却如此宽容大度、如此聪明机智、如此不露声色地接受了我那份带刺的“挑战”,而且还想着要感谢我……她心头一热,不觉莞尔一笑,说:“你倒也不傻!”
这是西平从未在白蕙那儿得到过的甜甜的、嗲嗲的、娇媚的一笑。
“天哪,真要命!”西平突然咬着牙,低声咕哝一句。
“怎么了?”白蕙问。
西平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白蕙看。白蕙刚才那一笑,使他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这些天,这种冲动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袭来,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猛烈、可怕。他只想把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姑娘紧紧抱在怀中,想用自己的嘴去贴在姑娘那对笑涡上,那双虽然带着笑意、却总显得忧郁的梦一般的眼睛上,那精致的鼻子上,那鲜红柔嫩的小嘴上……他不敢开口说话。他得憋住全身的劲与自己搏斗,以便把火一般燃起的欲望强压下去。
白蕙那颗敏感的心,当然也感到了西平的异样,看着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她不禁有点害怕。理智提醒她:应该立即抽身离去。但不听话的感情却使她的身子变得异常沉重,使她无法立刻站起身来。
她的心情是那样瞀乱:面前这个人不是打从第一眼瞧见,自己就本能地抗拒着的吗?可为什么自己又那么不愿意离开他,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少女的矜持和自重的性格终于使白蕙冷静下来。她轻轻叹一口气,把花冠从头上取下来,故意用淡漠而随便的语调问道:“怎么想到挑选这种浅紫做底色的呢?”
刚才,西平明明看到白蕙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曾突然迸出期待的火花,他那颗年轻有力的心感到了另一颗心的搏动、共鸣和呼唤。可是当他决心听任奔驰于自己周身的热血的驱使,正想把手伸向白蕙时,那火花却倏地消失了。白蕙那冷静的语调,使他也渐渐平静下来。那灼烧着他全身的狂热化成一片更加深厚而凝重的柔情,一片更加尊重、更加珍惜这个姑娘、想要更深地了解她、更默契地去感应她晶莹而细腻的心灵、给她以关怀和保护的柔情。
他恢复常态,轻松地笑了,说:“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穿着一件浅紫色旗袍。我觉得那淡雅素净的色彩与你最相配。今天你的这条纱裙,又是这种颜色。我想这正是把这顶花冠送给你的好机会。你刚才也看见了,它是多么适合你啊。”
白蕙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把正在手里把玩的头饰往西平膝上一放:“我不要。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接受任何礼物。”
西平急了,忙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天晚会上有一个规定,谁戴的头饰都可以带回家去,作为纪念。这不过是一件纪念品而已。”
“但是它太贵重了。”
“小傻瓜,这上面缀的又不是真钻石,都是人造的。法国商人正在和我们公司谈判,在国内加工经营这种人造钻石,作为服装上的装饰品。为了宣传,他们送给我不少样品。”
“真的是这样?”
“当然是真的,不骗你。制作这花冠头饰的材料不值几个钱,可是制作者的心意,”说到这儿,西平顿一顿,才接下去,“却希望得到你适当的回报。”
白蕙本能地朝后退缩一下,怯怯地说:“你要什么回报?”
“别怕,很简单。我只要你戴着它,陪我跳一个舞。这本来是那天舞会上,我就该得到的。”
白蕙还怎能推辞呢?她温柔地说:“你帮我把花冠戴上吧。”
西平轻轻地把花冠再次给白蕙戴好,然后走到那台大留声机前,打开盖子,放上一张唱片。
在音乐的前奏里,西平一本正经地一躬到地,伸手邀请白蕙起舞。
白蕙也满心欣悦地提裙曲膝,认真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在慢四步舒缓的节奏中,和谐地滑动。西平贴着白蕙的耳朵,轻轻说:“设计这花冠时,我就在盼着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来,我是多么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发现他那对深邃乌黑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暗淡了,眉头也微微皱起,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阵刺痛。她也耳语般地轻声说:“让我道歉,行吗?”
西平把白蕙搂得更紧了。白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神那样柔和。那双如诗如梦的大眼睛里充溢的温情,清泉般地奔涌而出,流过西平那充满焦渴期待的面庞,灌注入他的心田,象在给他无限的抚慰。
根据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舞曲,旋律优美而单纯。在一遍又一遍的变奏中,两个青年人忘情地相拥着跳舞,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别的存在。
夜已渐深。一弯新月悬挂在夏日高远的天幕上。它那一点微弱的光对于喧嚣的人寰,显得那么渺茫。丁家花园中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就足以把它完全遮住。此时此际的丁家花园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阴影,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但是,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有一个孤独的、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灵魂,在跳踉,在奔突,发疯似地穿行在这巨大花园的树丛草径之间。他早已被判定为一个疯子。他的肉体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死。他有时狂歌痴笑,有时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满身鲜血淋漓,露出一副狰狞的凶相;但有时也能在钢琴上奏出极其美妙的音乐,温柔胆怯得象一只孱弱的小猫。他的神智有时清醒,清醒得不亚于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混乱,天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执而顽固的念头,常常通过他紧张得几乎痉挛的面部肌肉显示出来。好在平时他不和任何人接触,除了看护着他、照顾他生活的老佣阿根。
今天,他已经在花园里盘桓了几个小时。那年迈的老佣人还以为他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呢。谁知他早已以疯子特有的机智和灵敏,潜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楼。
他有好几天没有能够在早晨的窗帘后面窥见他心爱的人了。他忍受不了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动去找回属于他的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里?
多少年了?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终于回来了,我要你!
竹茵,那时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回来了,却不来看看我。是不爱我了?我要把心掏给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为什么不来看蝴蝶兰,你连紫色的蝴蝶兰都不喜欢了吗?
刚才,是你的琴声让我找到了你,你在弹琴,弹我写的那支曲子。你弹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给你另写一首好的……
为什么我朝你笑,你却那么惊慌,简直象马上要逃走!你不认识我了?
哦,我真该死,我把你吓坏了,我该死!我该死!打!狠狠地打!
这个人是那么瘦弱,那单薄的骨架几乎撑不起—套旧西装。但他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在花园里不停地蹿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么久,竟仿佛不感到一点疲累。
客厅里雪亮的灯光再次吸引了他。这—次他躲在一个暗角,让夜色隐蔽住自己,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客厅里的一切。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棵树的枝杈,他全身的颤栗带动得那枝杈也簌簌发抖。灵魂脱离了躯壳,他那木然无知的身体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湿。
哦,竹茵,你没有走。我知道,你不会撇下我的!
你终于还是认出我了。谢谢你,肯陪我跳一支舞,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变。我也没变,你看,我还是那么年轻、英俊。站在你身边,和你共舞,我俩是多么相配的一对!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谁呢?谁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来……我头疼……不愿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怀里,那么轻盈,带着你旋转,我一点都不费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动,你在说什么?听不见,你说得响些。
哦,是的,是的,让我把你搂得更紧些。
想起来了。那天,我请你陪我跳舞,可你说不会。宁可听我弹琴,坐在凳旁,帮我翻乐谱。真淘气,你今晚跳得多好,原来是骗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气。你是世上最纯洁、最诚实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骗我:你说过,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这灰房子,去找一个我们俩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让普天下的人都来羡慕我们,妒忌我们吧!你瞧,窗外树旁站着的那个人,他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哈哈,是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为什么还老站着,他大概是个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羡慕我们呢!
哦,别走,竹茵,求求你。别关灯,别把我一人扔在黑暗里,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厅的灯倏地灭了。一对年轻人上楼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这个站在树下发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来。他嘶哑地叫着,发出谁也听不清的含糊声音,重又在花园里到处奔窜。树枝无情地挂破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脸。他不断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着西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她的耳旁还回响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她的心还在欢快地跳舞!
床头灯的微光照着房间的一角。那顶紫色的花冠在那里闪闪发光。她忍不住赤脚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丽的头饰,把它戴在头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镜前,反复地、仔细地端详着,心里充满温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吓住了: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这就是爱情?自己是在恋爱了吗?天哪!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难道连面对自己的心的勇气都没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来。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脑子里则演电影似地从头一次在蒋家见到西平想起,一桩桩、一件件地想下来,直到近日的朝夕相处,过滤着两人间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认,其实从见第一面开始,就觉得西平与众不同,就感到了他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对于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说毫无知觉。自己对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如今难道堤防已经被冲破了吗?今后又该怎么办?
该去问问妈妈。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难以启齿了,妈妈连我在当家庭教师都还不知道呢。
那么,跟安德利亚神父谈谈?也许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关怀着我吗?
渐渐地,白蕙带着对未来的遐想朦胧入睡了。一个旖旎的梦思开始在她脑海中升起……
只过了几分钟,她便又悠然醒来。她没有睁眼,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却承受了一阵灰心绝望的袭击。丁家是那样的门第,自己又是这样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间的情感会有怎样的前途?他的父母会怎样想?爷爷和珊珊又会怎么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实意、认认真真的吗?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或是逢场作戏?
白蕙心乱了。她总算弄懂自己为什么一直下意识地抗拒着西平。这是理智对感情的胜利。那么,现在要让理智向感情投降吗?感情,仅凭感情就能战胜摆在面前的重重障碍吗?
一股凉意使白蕙打了个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严实一些。
她决心不再多想,再说,多想也没有用,“听任上帝的牵引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熄掉床头灯,她渐渐平静下来,并且终于安然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蕙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无边的黑暗中,闪进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在射进房里的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