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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猛地站起,打断她的话:“我的事,轮不到你管!这总不是你勾引树白的理由。”
竹茵反驳:“我没勾引他。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纯洁的。”
“纯洁?”方丹哈哈大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还有脸说什么纯洁!”
极端的愤怒冲破了一向用理智筑起的防线,竹茵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不许你污蔑我们。你既然无所不知,难道独独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造的孽?”
“谁?”
“你的丈夫。你该去问问你的好丈夫!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干了些什么!”竹茵又恨又羞,泣不成声:“我早就想走了……我今晚就走……我只是要求……”
“你要什么?钱吗,给你!”方丹把一大卷钞票扔到竹茵面前。
竹茵看都不看一眼:“我不要你的恩赐。我只求你们,对树白……我走之后,让他慢慢适应一下,干万不要再让他犯病……”
“这个你放心。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我与树白的事。你可曾对人说过?”
竹茵蔑视地看方丹一眼:“别怕,我连你丈夫都没告诉。”
竹茵果然当晚就走了,而且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丁文健不敢问方丹,私下里却寻找过,可惜全无结果。而树白在竹茵走后不久就犯了病,而且愈来愈重,成了不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他偶尔也许清醒一阵,但必定很快又糊涂起来,甚至疯癫如狂……
是的,我们交手的头一个回合,我赢了。我能够不赢吗?能够不那么做吗?树白痴心地恋着你,而你又怀着丁文健的孩子,丁公馆就是再大,又怎能容得下你?何况,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人。我不能顺心地爱我所爱,而那个本来爱我的人,又因为你而舍弃了我!
谁知道,我们要过整整二十年才第二回交手?又有谁知道,这一次我竟会败得一塌糊涂,幽灵似的、虚无飘渺的你却不战而胜了。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报应?
也许我在决定留下你的女儿,同意她在我家当家庭教师时,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就决定了我最终的败局。可是,我怎能不留下她呢?她是那样清纯可爱。她固然很象二十年前的你,可比你漂亮多了,有教养多了。而且,我不想瞒你,心底里,我还有要和你斗一斗的愿望,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祸患也就这样开始了。事态一直发展到我儿子的出走,你给了我沉重的一击。当年我手拿水果刀是为了吓唬你,可是你却实实在在把它插在了我的心上。
而且,你在我心上还不止捅了一刀。树白的失踪是你捅得更狠、更深的一刀。是的,是这样,绝对是这样。
当树白在花园里那个小亭子旁边,突然一把抓住我,并且把我弄得很疼的时候,我马上就明白:是你借了他的手在报复我!我知道,他是在那儿寻找你喜欢的蝴蝶兰,虽然腊月天,根本不可能有。我知道他那疯狂的心里,只装着一个人,那就是你。只装着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
哦,那令我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惊胆碎的一幕……
“告诉我,竹茵在哪里,你把竹茵藏到哪里去了?”
方树白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视着方丹。
方丹的脸色憔悴,因为胳膊被抓而显出痛楚:“我不知道,放开我!”
“把竹茵还给我,要不,我就杀了你!”谁知树白越发地耍起蛮来。
“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她死了,埋了。”方丹无奈地大叫,想用强烈的刺激让他清醒。
但树白好象并不糊涂,他把方丹一推,差点把她摔个跟斗:“骗人!阿根骗我,你也骗我!”
方丹又气又急,一把拉起树白的手:“那好,跟我走,我给你看证据。看见了,你就死心了。”
“到哪里去?”树白往后赖着身子,脸上突然露出疯子特有的怯懦神情。
“到我房里去,”方丹说,“给你看王竹茵坟墓的照片。”
象一条迷失回家路径的牲口似的,树自被方丹牵拉着带到她的卧房。
几张由私家侦探拍摄放大的黑白照片掷在树白脚下。他俯身捡起它们,充满疑惑地一张张看过去。他看到了王竹茵的墓碑,墓碑上镶砌着他亲手为竹茵画的那张像。他灵魂出了窍似地捧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突然双手抱着脑袋,坐在地上豪陶大哭起来,那声音就象冬夜原野上饿狼的嗥叫……
树白失踪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无论我怎样不顾一切地爱他,想用柔情唤醒他,牢笼他,都已证明是没有用的。你摄走了他的魂。也许我不该那样绝情地告诉他你死了的消息,更不该给他看那些照片。我要这些照片,原本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你这次是真正彻底地消失了。而谁知你在坟墓里还要给我一次最致命的打击。唉,现在我该如何才好……
烟雾不断在方丹的眼前聚拢飘散、聚拢飘散。这烟雾多么象纷繁紊乱的世事,多么象变幻莫测的人生,又多么象休咎无定的命运。她那样有滋有味地盯着满屋的氤氲,不知不觉中一滴浑浊的泪慢慢地渗出来,挂在了眼角。
自责、忏悔、委屈、争辩、申诉,她的心已成了千百种复杂思绪交兵的战场,干万条饿蚕争相吞噬的桑叶。她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和愿望,甚至连呻吟也无力发出一声。
白蕙和林达海出了北火车站,本想先各自回家。但一张晚报使他们改变了计划。
那报上赫然登着一条消息,标题是“无名男子卧轨自杀,胸藏女友肖像,定是殉情无疑,”旁边刊载两张照片,一张是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脸,另一张就是所谓女友肖像。
白蕙和林达海一看那画像,立刻惊呆了。那不是吴清云的那张钢笔素描吗?再仔细辨认那男尸,却实在吃不准他是谁。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那应该是方树白。
他们立即按报上提供的线索赶往出事地点。那是沪杭线上的一个小站附近,离吴清云下葬的平安公墓不远。
自杀的男子已被移往一个乡公所,正等待家属前来认尸,一张芦苇覆盖着他的全身。
乡公所的仆役打开芦席,树白那瘦削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领带上还别着那个蝴蝶兰形的领带扣。
白蕙立刻背身掩面大哭。林达海轻轻将他未瞑的双眼合上。接着又试着给丁文健打电话,拨了几次,通了,但说他今天没去上班。他们匆匆向乡公所的仆役交代几句,决定赶到丁公馆报信。
丁公馆一片死寂,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前一天的晚报还扔在客厅的一张茶几上,显然还无人看过。
陈妈立刻叫阿红向太太报告,请林、白二位在客厅休息着。白蕙喝着陈妈送来的热茶,环视这间熟悉的大客厅。那架擦得锃亮的三角钢琴,那琴凳旁散乱的乐谱,那些铺着白色纱巾的沙发和茶几,那因为冬季而换成深玫瑰红的丝绒窗帘,以及透过玻璃所能见到的树木森森的花园。呵,这一切竟引起她如此浓烈、如此温馨的回归感。
方丹裹着一条雪白的羊毛披肩,步态摇摇地下楼来了,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相当委顿,可是仍然不失雍容的风度。
林达海和白蕙起身同她打招呼,她伸手示意,请他们坐下。
等方丹坐定,林达海从他的公事包里取出登载着树由死讯的报纸递给方丹。
大颗大颗的眼泪直滴下来,报纸被润湿了。方丹的嘴嚅动着:“树白,是树白……”
林达海简略地告诉方丹他们在乡公所见到并作了关照的情况。
“谢谢,谢谢你们。”方丹把捂着嘴巴的手绢移开,一迭声地说。
白蕙看到方丹这样子,想起她同树白的关系,心中老大不忍。她朝林达海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那些事,今天还问吗?”
“问,今天正是好机会!”林达海的眼色显示,并且他随即向方丹说:“丁太太,死者已矣,望你节哀。但有一件事,是跟生者有关的,请看在树白的份上,如实地告诉我们。”
“什么事?”方丹捏着手绢的手微微发抖。
林达海指一指白蕙:“还是由白小姐说吧。”
于是白蕙声音不高但非常清晰地问道:“丁太太,方树白是西平的父亲吗?”
方丹猛地一颤,噙着眼泪的双眼突然睁圆,发出逼人的光:“这,我有必要回答吗?”
“你应该回答。因为这不是一段无谓的往事,而是牵涉到,”林达海略略停顿,郑重地说,“下一代的命运,他们有权了解真相。”
“丁太太,你可以不考虑我。可是,我知道,你是爱西平的,甚至远远超过一般母亲的喜爱儿子。”白蕙勇敢地迎视着方丹灼灼的目光,诚挚地说。
“是的,我爱西平,”方丹的眼光在白蕙面前软缩下去,但却以满腔的自豪说道,“因为他是我和树白的儿子,是我们纯真爱情的结晶。”
白蕙和林达海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顾医生的话得到了无可怀疑的证实。但他们又立刻不约而同地想到:她爱西平,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瞒着他,甚至当问题牵涉到西平的终生幸福时,她仍不吐露真情,以致逼得西平绝望羞愤离家出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啊!
白蕙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团提了出来。
方丹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我恨,恨你的妈妈王竹茵,也恨你。我的树白,我的西平,都被你们抢走了。妒忌的火烧得我肺烂心焦,我不能不这样做。”
讲了这番坦率得惊人的话之后,方丹突然反常地纵声大笑起来:“好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赢了。你和你母亲一样,是我的克星。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妈妈告诉你的吗?她可是答应过我,永不讲出去的呀……”
林达海截断方丹的话,说:“据我所知,大部分是她自己观察、分析的结果。”
白蕙补充道:“我们刚刚去过苏州,顾老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顾会卿?”方丹自语似地问。
“正是,正是当初府上的家庭医生。”林达海点点头。
“好,好极了。我早知道,她是个古怪的姑娘,她竟然比我还聪明。”方丹对达海说。她又笑了,笑得十分凄厉。她那美丽的面庞,竟出现了几分狰狞,她把脸转向白蕙。“而且……你还姓白。我最喜欢的白。这使我一开始就不忍拒绝你,结果就铸成了大错。我真后悔,那天不该留下你,不该允许你住在家中,更不该让你和西平接近……。”猛地,她收住笑声,一脸悲哀地对白蕙、达海说:“那么,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我怎么样呢?”
林达海郑重地说:“丁太太,把一切都如实说出来。这样,你才能重新得到你的儿子。”
白蕙的心猛烈地抽搐起来:她将重新得到儿子,而我呢,我呢……
方丹手里绞动着手绢,静静地思索了几分钟,对林达海、白蕙说:“请你们到文健的书房稍坐一会,那里暖和些。我有点冷,上楼加件衣服,顺便去叫一声文健,他今天没去上班。我要在文健面前讲出一切。”说完,不管他们反应如何,站起身来走了。
她回到自己房里,就打开床头的一个小柜,取出一瓶安眠药,把药片全部倒在手掌上,数也不数,连喝几大口水,把它们全部吞了下去。然后,她重新紧一紧白色的大披肩,又照了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凄然苦笑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连房门都没有关。
文健今天也有点小恙,但因为方丹坚持,他还是下楼来了。他穿着厚厚的睡抱,戴了一顶绒线压发帽,脚穿棉鞋,步履迟缓,已明显地现出了老态。
寒喧刚毕,方丹说:“文健,刚才达海和白小姐告诉我,树白死了。”
“树白死了?”文健惊愕得大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
“是的,死了。但这已无关紧要。我现在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知道,这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团。还是在我们结婚七个月,西平刚刚诞生的时候,你就疑心我在婚前不贞,西平也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的儿子。你曾经私下问过我的法国医生,医生帮我瞒过了你。但你并没有真正释疑。猜忌象一条毒蛇盘踞在你心里,象一堵墙隔离了我们。你于是窥视我,防备我,一直冷淡我。我们就这样在僵冷的空气中过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的事业成功了,我的青春断送了。今天,我要当着他们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不必惊慌,达海和白小姐什么都知道。西平确实不是你的儿子,而是树白的儿子。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到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我想和他结婚,但爸爸不同意。为了方氏企业的继承和发展,爸爸选择了你。现在看来,对于爸爸的事业来说,他没有错。可是,我们俩,不,还有树白,却都成了这场婚姻的受害者。树白最惨,他因此神经失常。爸爸一下子毁了三个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彻底掩埋掉以往的一切陈迹,决心什么也不对你说。过了这么多年才对你坦白,这要请你原谅。好了,以后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
文健做梦似地听着方丹平静的叙述。林达海密切地注意着他,怕他受不了刺激,犯心脏病。但文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一个多年的疑团解开了,他不知是忧是喜,是悲是怒。他突然想到,现在西平和他的女儿白蕙结合的障碍倒消除了,甚至感到一阵高兴。
方丹向在座的三个人点点头,说:“谢谢。我讲完了,心里畅快得很。但我有一个愿望,”说着她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口对口地喝起凉水来,喝了一大口,抹一抹嘴发出一声惨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她说得好奇怪。林达海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好,她可能……,立刻上前去夺方丹手里的凉水瓶。
“来不及了,”方丹高举起凉水瓶向一旁躲闪,“下楼来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让我说完话,安安静静地去吧。”
白蕙与丁文健都惊叫起来:“丁太太”、“方丹!”而林达海则已奔到桌边,迅速地拨电话要急救车。
方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挣扎着说:“文健,请你一定答应我,将来西平和白蕙结婚时,西平仍旧算是你的儿子,恒通的继承人。白蕙给你做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告诉西平,我对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么爱他。我最后的这个要求,正是为了不让他今后无法做人。如果有人听说过他们俩是兄妹的事,就说是我当初为了阻拦西平、白蕙要好,故意这么说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听着,木然地点头。白蕙和林达海则感慨地想:天那,真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女人,临死前,还把一切想得那么周到。为了儿子,她真是费尽了心机。他们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觉得一阵晕眩将要笼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马上就要进入无何有乡,马上就要与喧闹的给过她快乐也给过她苦恼的人世永别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象握着一坨冰。
“告诉西平,”方丹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他。我欺骗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见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见他一面……”
她的双眼慢慢地合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躯体变得象一根羽毛,在空气中飘浮起来。白蕙惊叫着想托住她,可是哪里托得住。文健和林达海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住她大声呼叫起来。
这时,叮当叮当的急救车的铃声,已由远而近地来到丁宅大门口。
白蕙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但此刻她不是为自己而哭,她眼看着一个生命,一个那么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即将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对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她真想责问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爱也会造成死?”
严冬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又一个春天随着燕子的南归悄悄地到来了。
继宗看着自家屋檐下那窝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里充满了喜悦。
在妹妹的帮助和张妈的指导之下,继宗已把婚事准备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毕业,他就要亲自到乡下把姑母接来,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继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诫妹妹:婚礼没有举行之前,切勿到处张扬。继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办不误。
这段时间,继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经很自然地进入一个善于体贴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纳入他照顾关怀的范围。
白蕙就象个机械人那样忙着。她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按学院规定,论文必须有中文、法文两种文本,需要自己翻译,自己打字,否则评审老师是不看的,答辩也就无法进行。于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机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搁在手袋里带来带去,以便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抓紧时间打上几页。有好几次继宗去看她,都见她在用冻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