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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寒风中,她的身子似乎不堪一握,楚镜平注视她的盈盈身影,很难想像她会生出大宝这样一个胖小子。
只见她吃力地拉绳汲水,再把井水倒进另一个乾净的木桶之中;她抓起木柄,重心略微不稳,稍稍踉跄了下,楚镜平立刻往她走去,右手抱着大宝,左手接过水桶。“我来。”
他温热的手指轻触她的指节,吓得挽翠顺手移过水桶,低声道:“大宝,还不下来?不要吵叔叔了。”
“爹!”大宝却抱着楚镜平的脖子,一双大眼骨碌碌地望着马匹。
“喊叔叔。”挽翠胀红了脸,苍白的脸庞上有了一抹动人的血色。
“无所谓,大宝喜欢和我玩,我们就在这边休息,你也不怕他走丢。”
挽翠稍微抬高视线,但只是将目光移到大宝的小脸蛋,见他兴奋大笑,她心肠一软,也就由他去胡闹了。
转身进屋,她捧出两杯清水。胆儿停好马车,立刻上前端了过去。
挽翠不发一语,回到井边蹲下,继续洗涤衣物。
“哈哈……”大宝的笑声传来,挽翠抬起头,见到大宝坐在马背上,眉飞色舞,咧开了小嘴,抓着马鬃嘻笑,而那位大爷则站在地面,牢牢地扶住他的小身子,不让他摔下来。
大宝开心,她更开心,挽翠终于舒展眉头,流露出温柔疼爱的笑意。
就是这个神情!楚镜平直直望进那对柔美的眼睛,他忽然发现,他并不是要找那个有福气的男人,而是想再看一眼这副温柔的神情。
柔情的眼、柔情的泪,他的心随她化作一潭似水柔情。
“少爷?”胆儿递过杯子,低声道:“我们喝了水就走吧?”
他实在搞不懂少爷,明明就可以进城了,为什么还拐进小路讨水喝?
“等等,我再陪大宝玩玩。”楚镜平呷了一口茶,望向低头洗衣的她。
“天气这么冷,那位大嫂还在洗衣服呢。”胆儿也喝下一口冷茶。
“嗯,她的手很冷……”楚镜平转着杯子,陷入了沉思。“这茶……”
“茶有古怪?”胆儿盯住那个不起眼的陶杯,不敢再喝。
“喝喝!”大宝叫着,两只小胖腿并命踢着马肚。
“这水味道好!”楚镜平一饮而尽。
“味道好吗?我怎么喝不出来?”
“胆儿,枉费你长在楚家酒坊了,你瞧它喝得多起劲!”楚镜平指向自己的白马,又道:“你也把马车拉过来,再打一桶水给你的马喝吧。”
胆儿舔了舔舌头,感觉出茶水里的清凉甜味,赞同地点点头,跑到井边道:“这位大嫂,谢谢你的茶,我们还想跟你要一桶水。”
“喔。”挽翠站起身子,双手在裙边抹了抹,再打了一桶水。
胆儿见她额头冒出细微汗珠,双手使力拉绳,忙上前道:“我帮你拉。”
“不用了。”她抿紧唇,拉得更卖力,倒下了一桶水,始终没有抬头。
胆儿提水回到马车边,又压低了声音:“少爷,我看我们还是快走吧,那位大嫂好像不喜欢陌生人。”
“她儿子倒是喜欢陌生人。”楚镜平抱起大宝,捏捏他的小胖手。
“马!马!”大宝不舍骑马的乐趣,小手紧抓马鬃不放。
“大宝,待会儿你们要进城,叔叔让你骑马,好不好啊?”
大宝抓紧叔叔的衣襟,小脸飞扬着笑意。
挽翠已经听到他的话,心里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她要进城?难道他早就站在那边,把她和大宝的谈话都偷听去了?
她正在漂洗一件大床单,水花溅起,弄湿了她的一片布裙,冷水黏在小腿上,剥不掉、挥不去,就像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
“谢谢你的水。”
“刚刚那位爷谢过了,不用客气。”挽翠倒掉脏水,又起身打水。
“你帮别人洗衣?”
她没有回话,唇瓣因吃力而紧抿着,唇色也变得死白。
“你烧的茶水是这口井打上来的吗?”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水倒入了洗衣盆中。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水拿来洗衣服,真是辜负这口好泉水。”楚镜平把大宝放到他的小凳子上,心里还想再问:为何她的夫君不能好好照顾她,还得妻子出来辛劳洗衣呢?那男人真是辜负佳人了。
挽翠不喜欢他的口气。这口井是她的一切,如果没有山边这块地、这口井,她半年来的日子不会如此自在。
“大宝,进屋去,娘晾好衣服就进去。”她仍然不抬头,忙着漂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再拼命扭乾,冻僵的指节早已失去知觉。
风冷,水冷,挽翠冷凝的心也封得紧紧的。
楚镜平退开几步,看来他已被她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了。懂得察言观色的他靠在马车边,不再说话,仍是盯紧了她细瘦的身影。
太瘦了!脸儿瘦,身子瘦,连那双赖以维生的双手也瘦得可怜。
她那该死的丈夫在哪里呢?
大宝看看娘亲,再看看楚镜平,最后决定继续坐在凳子上,一张小脸仍恋恋不舍地望向两匹喝水的马儿。
挽翠拧乾所有的衣物,拿了一条巾子擦净屋前的几支竹竿,不去看那两个男人,再故意背过身子,一件件地晾晒起来。
床单、被套、衣衫、裤子、长裙……形形色色的衣物展开于竹竿上,迎弄秋风,飘扬在苍茫山色之间。
“大宝,我们进屋。”整理好井边的洗衣盆、水桶、板子和捣衣棒,她依旧低垂头,技着大宝的胖手走进土墙小屋,紧紧掩实了门。
楚镜平摇头一笑。他是怎么了?人家是有夫之妇,他这样紧迫盯人,就像个色迷心窍的登徒子,难怪她要提防他了。
恨不相逢未嫁时,既然货物已经出售,他也就只好扼腕,徒呼负负了。
生意人总是拿得起放得下。楚镜平不识遗憾为何物,若不是极力争取做成生意,就是一拍两散绝不留恋,这才能保持敏锐的知觉,嗅得更好的商机。
“胆儿,喝完水就走。”
第二章
昏黄暮色中,冷风吹得更加狂急,落叶尘沙在街道中翻滚,几间店铺已经拉起门板,准备打烊。
“真是一个小城,天还没黑就收铺子了。”
楚镜平坐在客栈大堂里,与胆儿一起吃饭,满桌佳肴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叫伙计倒了白开水,一口一口品尝着。
“少爷,你喝出什么名堂了吗?这水会比老家的泉水好吗?”
“没错!”楚镜平眼睛发亮,“想不到一座小县城,竟然有如此清甜水质,惠文县也产麦,为什么没有人想要酿酒呢?”
“种出来的小麦都自己吃了吧?”胆儿猜道。
“方才我们一路走来都是麦田,每年产量绝对够吃,如果多余的麦子卖到其它地方,利润实在有限……”楚镜平指着桌上的一瓶小酒,“这酒难喝,表示地方上的酿酒技术不够纯熟,真是白白糟蹋好水好麦了。”
胆儿看到少爷兴高采烈的神情,就知道他又转着新主意了。唉!才打算返回老家娶冬香,看来又要耽搁了。
“胆儿,明天我们到处看看,说不定能在惠文城设一间楚家酒坊分号。”
这就是商人楚镜平。他处处留意,没有任何商机可以逃得过他的手掌心。
楚镜平心中有了主意,胃口于是大开,扒了几口饭,正想唤伙计问明此地的酿酒情况,眼角一瞥,就望见门外走过的纤弱身影。
她背着一个大包袱,那沉重的分量几乎要压垮她,她却毅然扛住这分巨大的负担,右手牵着矮小的大宝,仍是低垂着头,一步步走出大门的视线之外。
原已深埋的叹惋又被她牵动出来。他和胆儿骑马驾车,花了两刻钟才到惠文城,而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小小孩,至少要走上半个时辰吧?
更何况天冷风寒,她走一趟路过来,还要再摸黑走回去吗?
楚镜平蓦然站起。“胆儿,你自己先吃,我去去就回来。”
跟在她后头,见她转进客栈旁边的小巷,他也跟着走进去。
骆挽翠全心全力放在背上的大包袱,背得久了,力气也耗尽了,幸亏就快到目的地,大宝挣脱她的手,笑嘻嘻地跑去敲一扇小门。
“陆大娘,我来了。”大宝力气小,挽翠也笑着帮他一起敲门。
“哎呀!是挽翠。大宝!你乖不乖呀?”陆大娘打开门,探出一张和蔼慈祥的福态圆脸。
“娘娘!”大宝仰起了脸,咧嘴大笑。
“大宝,叫婆婆。”挽翠揉揉大宝的头发,解下大包袱搁在房内桌上,随即又系上另一个塞满脏衣服的包袱。
“娘娘!”大宝扯着陆大娘的衣袖,玩得不亦乐乎。
陆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摸摸大宝白胖的脸颊,“这孩子没有心机,谁对他好,就喊谁爹娘,恐怕他还分辨不出来人与人的关系。”
“让他胡乱叫了,大娘都可以当他的祖母了,请您不要见怪。”
“大宝可爱,我怎会见怪呢?”陆大娘眼神一黯,“可惜能让他喊爹娘的人不多,更没机会喊亲爹。”
挽翠系紧包袱结,微低了头,夕阳在天际洒下惨红的光芒,把小巷的墙影拉得更加阴暗。
陆大娘不经意说出挽翠的痛,忙整色笑道:“挽翠,今天你来得比较晚哦?”
“今天有人到我屋子,稍微耽搁了。”
“不会是那些流氓无赖吧?”陆大娘担心地望着她。
“不是,只是来借水喝的。”挽翠牵起大宝的手,“大娘,那包袱里的床单和衣服都熨过了,您要不要看看?”
“我还看什么。”陆大娘笑道:“挽翠你心细,把客栈的被子床单浆洗得乾乾净净,还熨出香味儿,客人都说咱陆家客栈特别好睡呢!”
“是大娘心肠好,让挽翠有一分糊口的活儿。”挽翠羽睫微湿。
“唉!”陆大娘心有所感,拍拍她的手背,“对了!顾着和大宝玩,忘记给你这个月的工钱。还有你要我买的东西,我都帮你买好了。”
接过一个小布袋,挽翠低下头。“大娘,谢谢您。您知道我一个女人家,不方便去买那种药……”
“我知道,你是帮丹桂买生儿子的药方嘛!我就说要去看嫁出去的大侄女,他们就不怀疑了。还有,我也帮你买了大宝的药。”
“从工钱扣下来了吗?”挽翠心喜。
“别扣了,大娘疼大宝,要给大宝补补身子啊。哎呀!瞧我老人家又忘记什么了,等等啊!”陆大娘说着,忙转进屋内。
挽翠攒紧布袋,低头以手指梳理大宝的短发,含泪笑道:“大宝,回去娘帮你熬药,你吃了药就会变聪明,也会讲话了,别人就不会再欺负你。”
大宝不懂娘亲在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深深看进娘亲那对关爱的眼睛里。
“乖儿子。”儿子不笨,他真的明白娘的心意!
“大宝!”陆大娘跑了出来,塞给大宝一袋东西,“这些是客栈做的烧饼,拿回去和娘亲吃。”
“娘娘!”大宝抱紧烧饼,呵呵笑着。
“大宝,说谢谢!多谢陆大娘了。”
“别谢了,你快去看丹桂,早点回去,明天再送衣服过来吧。”
“嗯。”挽翠点点头,捏了大宝的指头,“跟婆婆说再会。”
“谢谢!”
对于大宝的不按常理出牌,陆大娘早就习以为常,她笑着挥手和他们母子道别,掩上了门,却是忍不住轻轻一叹。
挽翠听不到她的叹息,走出几步路,蹲下身拿出烧饼,让大宝握牢了,再把其余烧饼收到袋中。“大宝肚子饿了,先吃块烧饼,这饼还是热的呢。”
“吃吃!”大宝将烧饼送到娘亲脸上。
“娘不饿,大宝先吃。”她笑着站起身,沉重的包袱差点拽得她跌倒,忙伸手扶住墙壁,让晕眩的脑袋稍微休息一下。
再牵起大宝的手,维持她一贯的低头姿势,走进了街道之中。
天色变得暗黄,骆挽翠母子一大一小的身影拐进一条小街。
“哟!瞧那个不要睑的小蹄子又来了,每天可真准时来会情郎呀!”
“难怪丹桂气得病了,哪有女人不知廉耻,天天来勾引人家的丈夫!”
挽翠抿紧唇,不去理会风中传来的讥诮话声,她尽量挑着黄昏时候前来,心想那些三姑六婆应该已经回屋煮饭,怎知她们就是等着说她的闲话。
“儿子来找爹了,你说大宝跟徐秀才长得像不像?听说骆家小蹄子未嫁前,常跟姓徐的眉来眼去,她就是带着孽种嫁到颜家的!”
“颜家竟然还能容忍她三年,也算是很有修养了。”
“儿子长大了,越来越不像爹,颜大少爷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把她休了,连大宝也一起赶出去。就是嘛!颜家何必白白养别人的儿子呀!”
“这骆家小娘子长得也挺秀气的,怎么是这副淫荡性子?”
“最可怜的是大宝了,不明不白生下来……”
挽翠陡地抬头转身,眼里闪着怒火,直直瞪视那几位说闲话的妇人。
别人爱怎么说她,她逆来顺受惯了,但是孩子无辜,她绝对不容许别人说大宝的是非。
她的眼神令人畏惧,三姑六婆噤了口,心虚地道:“回去烧饭了。”
挽翠牵着大宝,任夜风扑面,昂首迈步,迎向街底来的一道怜惜目光。
“翠妹,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徐玉泉停下手里的动作。
“徐大哥,我说好来看丹桂的。怎么?她今天好一点了吗?”
“唉!她还是有心事……”徐玉泉低声一叹,重新拿开门板。
他本来已经准备打烊,但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只要挽翠来到他的书画铺子里,他一定门户大开,让别人看清楚他们的动静。
然而大宝不知大人心思,他笑嘻嘻地攀上徐玉泉的大腿,喊道:“爹!爹!”
“叫乾爹啦!”挽翠微红了脸,解下沉重的包袱,迳自走进屋里。“我进去见丹桂,跟她谈谈心。”
徐玉泉点点头,微笑抱起大宝,坐在铺子里陪他玩耍。
挽翠回头看到这一幕,不觉痴想:如果大宝真有一个疼他的爹……
徐玉泉将永远是大宝的乾爹,她不做非分之想,水远也不会。
掀开门帘,便见到丹桂卧在床上,正笑着招呼她:“挽翠,你来看我了。”
“还给你带药来呢!”她拿出五包扎好的药包,放在桌上,“这是生子秘方, 你每隔一天煎一帖,早晚各煎一次……哎!我应该教徐大哥帮你煎药才对。”
“算了!”丹桂按着床板想要坐起,挽翠忙扶她坐好。
“怎么能算了?你每个月好好调理,一定可以怀孕的。”
“你帮我调理了两年,吃了这么多药,没用的……”丹桂苍白的面容疲惫无神,语气幽微。
“有用,一定有用!”挽翠充分发挥她不屈不挠的精神,鼓励道:“我们一样的年纪,同年成亲,我都可以生下大宝,你也可以帮徐大哥生个儿子。”
“只要能生就好,儿子女儿都好……”
“好啊!那你生女儿,将来也好和我的大宝结为夫妻呀!”挽翠绽开真挚的笑靥,那是外人难得一见的清丽姿容。
同样是女人,丹桂也忍不住喜爱挽翠的纯真性情,她不再犹豫,立刻下定决心,握住挽翠的手,“挽翠,你有没有想过,再帮大宝添弟弟妹妹?”
挽翠明白丹桂想说什么了。“丹桂,你我从小住隔壁门,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知道徐大哥是个好人,所以努力帮你们说成婚事。你以前不也告诉我,你嫁给一个好夫君吗?”
丹桂低下头,“我念书不多,配不上玉泉;身体不好,又生不出孩子,我……”
“可你爱徐大哥,徐大哥也很爱你呀。”挽翠好言劝着。
“我不知道……”丹桂微有泪光,“他……他比较喜欢你……”
“你胡说什么?!”翠变了脸色。
“挽翠,你一个人带着大宝,生活不容易,我是真心请你进门,我不会争风吃醋,你可以和玉泉生儿子,我会尊你做姐姐!”丹桂一口气说完,眼泪也掉了一大串。
“丹桂!”挽翠脸色变得严肃,“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你竟然也这么说,我……我……”
她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满腹委屈心酸也随着泪水流出,但她很快以手背抹去脸上泪珠,嗔笑道:“你生了病,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你刚刚说的,我当作没听到, 回头你养好身子,生下儿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是为徐家命脉着想、为你着想……”丹桂急着解释。
“你怎么不为徐大哥着想?为你自己着想?”
丹桂一愣,心头纠紧着,空洞的眼里滚出泪珠。
“我和大宝的生活很好。”挽翠掏出帕子,为丹桂抹了泪水,慢慢地道:“和别人共事一夫的苦,我怎不知?我不要你受这种苦,我也不要再受这种苦。”
“挽翠,玉泉他不是颜均豪……”
挽翠闭起眼,不想听那个名字。“你明白,我很爱看书,所以未嫁前常来逛徐大哥的书铺子。我一直敬重徐大哥像自己的兄长,我很珍惜这段兄妹之情,更珍惜你我的姐妹之情,我不愿这分感情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