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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身这就说了。”老妇擦干眼泪。“我十七岁的时候许配给一户姓谢的人家,生下一子。没想到,孩子才十岁的时候,丈夫就因病去世,成了寡妇。我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还帮他讨了门媳妇。哪知这孩子命苦,成婚不到三年也跟着他爹的脚步去了。”话至此,老妇忍不住伤心,又是一阵呜咽,听得人好不心酸。
“而我那苦命的孩子,生前因为久病缠身,无法出外工作。我和媳妇两人,虽然到处接些针线活儿,但还是无法应付儿子庞大的医药费,只好跟儿子的好朋友庄阿发借钱。”老妇哭叹。
“谁知,在我儿子下葬后的第二天,庄阿发就来要债了。我们还不起,请他再宽限一段时日。结果、结果他就当着我的面玷污了我媳妇,说是还不起钱,就用我媳妇的身体来抵债!”
好不容易说出这段话,老妇已是泣不成声,但还是勉强把整个故事讲完。
“我媳妇不堪受辱,早萌发寻死的念头。昨儿个夜里,就瞧见她拿着麻绳企图自杀,我死劝活劝,本以为没事了,谁知道今天早上就被人发现她吊死在庄阿发的家门口。”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晕厥。
“我匆匆忙忙地跑到庄阿发家去,还没来得及哭,便瞧见他面色苍白地往凤刘公路的方向跑。我心想他一定是去找那姓章的讼棍帮忙,所以也赶紧跑过来。”说到这儿,老妇突然跪下。
“桑公子,你一定要帮帮我啊!”老妇猛磕头。“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的媳妇一向温顺,如今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申冤,实在是情非得已。那姓章的讼棍一定会想出什么办法帮在阿发脱罪,你若不肯帮老身,那老身的媳妇死得岂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请桑公子帮忙。”
老妇又是磕头又是哭嚎地请桑致中帮忙,苍老的面容,教人看了不忍。
“大娘,您别这样,您先起来……”桑致中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妹妹一眼,和她一样伤脑筋。
这事的确满伤脑筋的,老实说,到别人家门口上吊,根本上是一件很缺德的事。可在缺德的表面下,却又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冤屈,着实教人左右为难。
“求求您,桑公子!求求您……”即使桑致中极力阻止,老妇仍然不肯起来,仍是跪着。
“求求您帮帮我媳妇!她生前已经受够委屈了,我不想她死后还得憋一口气,升不了天……”
就是这一句话,动摇了桑绮罗原本欲推辞的心。
同样身为女子,她深深明白,时代对她们有多不公平。男人可恣意出外风流,女人却只能守在家,做些男人要她们做的事,甚至连遭受了污辱,都不得伸张冤屈。
老妇人的媳妇会想寻死,是因为社会不容许一个已经被污辱过的女子继续活在世上。她会选择在玷污她身体的人家门口上吊,是因为她无力抵抗父权社会男人之间的层层勾结,所以只好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她的不满。
只有在最悲哀的时代,才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她不管,谁管?
桑绮罗叹口气,决心帮忙老妇人,于是开口。“我和家兄都很同情您的处境,您放心,家兄会帮您这个忙。”
有了桑绮罗这一句话,老妇顿时放下心,猛道谢。
“谢谢桑公子,谢谢!”
老妇感激万分的向桑致中道谢,桑致中却是眼睛凸暴地看着他妹妹。
绮罗没搞错吧!她当真要帮这个忙?
他正感不可思议之际,就见他妹妹绽放出一个可怕的笑容,阴森森地对他说:“大哥,可否麻烦您跟我进去一下?”
桑致中的头还来不及点,就被他妹妹揪起衣领一把拖向内房……
三个时辰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响于凤刘公路上的某座宅院里。同样的情景上演了不知几遍,不消说,又是章福。
“少爷,咱们、咱们又输了。”这回,章福不再叫得震天价响,多少已习惯败阵。
仆人习惯输,章旭曦可不然。一听见这个刺耳的字眼,他马上反问章福。
“输给谁?为什么输?”他这次的计划颇为周详,没有理由失手。
“还能输给谁?当然是桑致中了。”章福就他打探到的消息回答。“我听人说,在庄阿发来找少爷的同时,谢家的婆婆同时也去找桑致中。你教庄阿发把尸体搬下来,再挂一次,造成两次吊痕证明是有人故意款赃这事儿,不晓得怎么搞的,居然被桑致中料到。我还听说,庄阿发才刚把尸体给重新挂上,捕快就带着大队人马包围庄阿发的家。那庄阿发虽吓得发抖,可也有照少爷吩咐的那样,说是被人栽赃,可你猜怎么着?谢家的婆婆竟然告诉府尹大人,她媳妇脖子上那另一条勒痕是庄阿发刚弄上去的,还供上了一份状纸。”
那份状纸的内容,细写着谢氏婆媳的冤屈,并怀疑尸体会有两条勒痕是庄阿发动手脚的关系。因为刚产生的勒痕颜色较淡,不如吊了一整夜的勒痕来得清晰。
由于谢氏呈上去的状纸和实情相符,因此判官大人很快便裁定庄阿发有罪,所以说他们又输了。
“又输了”这三个字,像是最无情的鞭绳,一下又一下地抽在章旭曦身上,教他疼,也教他痛。
桑绮罗!
顾不得平日时时刻刻保持的悠然假象,章旭曦一拳打在桌子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他曾发誓,要撕下那张得意的脸,因此加足马力,和她一拼高低。没想到,他居然会输得这么惨,往后他还要不要在金陵混下去?
“少爷,您、您别激动……”没见过章旭曦此等表现的章福吓了一跳,直劝他的主人要冷静。
别激动?他怎能不激动!他这“金陵第一讼师”的地位要不保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输掉这个位置,那他没话说,可他却是输给一个藏身在兄长身后的女子,教他情何以堪?
不成,他不能输,也不服输!他一定要提到桑绮罗的小辫子,将她的真面目公诸于世才行。
因此,章旭曦决定,明天开始继续原来的跟踪游戏,教桑绮罗那臭娘们,插翅也难飞。
悠哉悠哉地打开折扇,章旭曦忽地笑开。
夏日的街头,阳光依然猛烈。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惊见穿着淡色衣裳的桑绮罗单独走在街道上,后头跟了个行踪鬼鬼祟祟的男人。
又开始跟踪她了,真无聊。
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桑绮罗懒得理会跟在她屁股后头的章旭曦,敢情是他急疯了,不得已只好又故技重施大玩跟踪那一套。
随便他了。
桑绮罗耸耸肩。反正脚长在他身上,他爱跟,就让他跟,任他也跟不出什么名堂来。
再度投子身后那抹人影好笑的一瞥,桑绮罗决定暂时不管章旭曦,先赴她的约要紧。今儿个她和相思约好了要到河边的一座酒肆见面,没办法,谁叫相思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连办个正事儿都不忘她的最爱,真是!
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桑绮罗终于来到“丰成酒庄”的店门口。在金陵,“丰成酒庄”可谓是数一数二的大型酒肆,除了傍水而建,风景优美之外,店门口那绣着金线,缝着长长的金穗,在风中摇曳生姿的黑色招幌,也是一大特色。就有人谣传,“丰成酒庄”之所以每天都能高朋满座,全是有赖金陵著名的风水师——崔红豆的功劳。是她高明的指点店老板更换招幌,又把店内的桌椅重新更换位置,和挂了一些避邪物之类的东西,才使得原本乏人问津的酒肆,一夕间又活络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桑绮罗之所以来此的原因。她会一个人上这儿来,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相思觉得这儿卖的酒最好,最对她的味儿,所以她就来了。
再一次轻扬嘴角,桑绮罗一点都不意外她会在最靠近河边的桌子找到相思。“丰成酒庄”傍着的这条河乃金陵城内颇为着名的一条河,不但河面宽广,水流亦平稳,河面上因此漂满小船,将河面点缀得分外美丽。
轻轻挪动莲足,桑绮罗形似优雅地在相恩的对而坐下,一开口就说:“发呆呀?”
她轻柔的声音,立即发挥效果。只见原本还瞪着河面胡思乱想的相思,瞬间回神。
“是啊。”相思无精打彩地答道。“我在想事情咩,想得头痛死了。”她边说边敲敲自个儿的脑袋,一副快挂掉的样子。
“看得出来。”桑绮罗取笑她。“什么事让你这么伤脑筋?”看来捕快的工作也不轻松呀,瞧她痛苦的。
“还不是五天前杂货商人的命案。”想到这桩案子,相思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从案发到现在,所有的线索我们都查过了,可还是破不了案。你知道,现在内阁首辅大人正在整顿吏治,上头有压力,眼看着无法交差,脑筋就动到我们身上来。为了抢功,上头给我们这些倒霉的捕快发了一道通令,说是——”
相思成串的抱怨,在瞥见隔桌的一道身影时乍然停止。她眨眨眼,细看了那人的长相一眼,然后不可思议地说:“咱们隔壁桌的那个人是章旭曦,你知道吗?”乖乖,号称“金陵第一洁身自爱之风流才子”居然也会到这种地方喝酒,真是难得。
“哦,他啊!”桑绮罗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般直微笑着。“别管他,他在跟踪我,你尽管讲你的。”
“可是他干嘛跟踪你……”尽管桑绮罗说可以不必管章旭曦,相思还是觉得离谱。
“改天有空我自会跟你说明,搞不好还会有麻烦到你的地方。”桑绮罗招来伙计要了一壶茶,意味深长的笑容让相思恍然大悟。
她点了点头,和桑绮罗交换了只有彼此才了解的眼神,而后突然继续往下说:“刚刚我不是说上头找碴,给我们一道通令吗?”这次换桑绮罗点头。
“这道通令的内容就是命令我们这些捕快在这三天内破案,否则就轮到我们皮肉开花,就这样。”
一想起必须在三天内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任务,相思就忍不住哀嚎,惨叫连连。
“我命苦啊!”都是老爹害她,硬要她继承家业。“三天内怎么可能破得了案,你一定要帮帮我,要不然我就惨了。”惨到去坐牢。
男人婆个性的相思,其实有着非常精致的外表。除去她火爆的脾气之外,她的容貌、身段都是男人垂涎的对象,只可惜她美丽的面孔,此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你先别急,把案子发生的经过告诉我,我再替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桑绮罗拍拍相思的手,亦不忍她美丽的肌肤上布满鞭痕。现儿正是朝廷整顿社会风气之际,上头怕捉不了人、交不了差,只好转而逼迫这些个捕快,要求他们尽快破案,否则就得挨打。
相思也是人,当然也怕痛,眼见拖了很久的案子迟迟破不了案,只好向她求救。原本她已和相思说好不插手官府的事,可上回庄阿发的案子是她托她大哥请相思调派人手包围庄宅,方能及时阻止吊痕加深,自然欠下一份人情。
既是欠下人情,就得还,不管她们是否为结拜姐妹。
因此她仔细地聆听整件案情,同时发现隔桌那人的耳朵也伸得很长,好似和她比谁的耳朵灵,她冷冷地瞄了隔壁桌一眼。
不经意被桑绮罗的慧眼扫到,章旭曦只得假装专注于河面的风景上,低下头来和桑绔罗一起思考。
整个案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位来自他乡的杂货商,行经金陵城,途中因做成了几笔大买卖,身上攒了不少银两,而引来强盗的窥伺。
原本一个人单独行走就已经够令人胆战心惊,偏偏这杂货商又不懂隐藏。几杯黄酒下肚之后,就让人探出他身怀钜款,当夜硬是让人在客栈给宰了。
由于是深夜,没人瞧见凶手行凶,只知道客栈的床单被人卷走,算是唯一的物证。
糟就糟在,这杂货商是过客,在金陵城内没有熟识的人。倘若此人是金陵人氏。说不定环可以凭地缘关系捉出凶手,可眼下除了朝强盗杀人的方向侦办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
在这个案件中,最重要的就是证物,也就是那条床单。
按照整个案情来判断,那条床单该是凶手用来包裹尸体的证物,可离命案发生已有五天了,就怕证物早被凶手销毁,再也找不到……
桑绮罗和章旭曦同时大伤脑筋,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河面飘过的渔船上。只见河面飘来一艘大船,船上晒着一条淡黄色的被单,桑绮罗和章旭曦两个人同时大叫——
“强盗就在这船上,快去抓!”
“凶手就在这艘船上!”
原本还在为抓不到凶手而头痛的相思,一听见两人同声叫喊,着实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飞身跳上船。和歹徒周旋。
到底相思打小练出来的底子不是盖的,没三两下便擒住凶手,并连拖带拉地把凶手给扭送衙门,而桑绮罗的解释是这样的——
“我瞧见船上晒着一床新洗过的绸被,上头飞着成群的苍蝇。人的血迹,即使洗过,也洗不去血腥味。再说绸被的绸面不拆下来洗,反倒和被里一块儿洗,实在有违常理。依我的看法,犯人恐怕是在杀了人之后,想借着水路选出去,所以假扮成船家。又,犯人见水上人家都把被子晒在外头,因此灵机一动,乘机把证物清洗干净,假装没事般带走,没想到却因而泄了底,露了馅儿。”
这番见解,是在众人围着桑绮罗,问她何以知道凶手在船上时讲的。由于她拗不过众人的询问,因此只好微笑地说这一切都是她哥哥的功劳,多亏他平日教导有力,她才能凑巧帮忙破案。
见鬼了!桑致中教导有方?事实上根本都是她在教他,亏她有脸当着大家的面说谎。
章旭曦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今日她这么当众露一手,倒是让他有机会捉住她的小辫子。
一离开酒馆,章旭曦即拦住桑绮罗的去路,得意洋洋地说道:“逮到你了!”他笑得有如豺狼。“以前你老把责任推给你哥哥,现在好不容易你当着我的面原形毕露,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章旭曦非常难得地不计较她抢了他的锋头,只是一再逼她俯首认罪。
桑绮罗平静地看着他,为他感到可怜,也为他的人格哀悼。他明明有跟她一样好的头脑,为什么不肯好好利用,反而选择枉做小人?
“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见桑绮罗不答话,章旭曦索性来个自问自答。
“我就不信你都不露馅儿,一直忍得住寂寞。”到底有才华的人是不堪寂寞的,虽不愿承认,但她确实是有才华的。
章旭曦狂得二五八万,等着她回答,他原本以为她会再次逃避,没想到她却犀利地说道。
“别把每个人都想成跟你一样卑鄙,我和你不同。”桑绮罗的眼中含带着微微的轻蔑,激起章旭曦脸上的红晕。“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肯用你的聪明才智多为一个无辜的人申冤,这个社会就会少一桩冤案,少一个人受罪。何苦把自己变成一个只认得钱的讼棍,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的祖先吗?”
从他几乎和她同一个时间喊出捉凶这点就可以看出,章旭曦其实是很有实力的。只可惜他少年得志,被名利冲昏了头,以至于变成一个只认得钱的讼棍。
桑绮罗为章旭曦可惜,可人家却不这么想,他立刻以激烈的口气反驳。
“嘴巴请放干净一点,桑绮罗姑娘,我何时被称为论棍?”简直胡说八道!
“你不要以为连续打赢我两场官司,就可以胡乱给我冠上罪名……”
“容我提醒你,章大讼师,你输给我的官司不只两场,而是四场,前面输掉的部分千万别忘了算。”桑绮罗甜甜地打断章旭曦兼提醒他。
“再说,你一直信誓旦旦地辩称自己不是讼棍,那么我倒想请教你,李大年的案子该怎么说?庄阿发的案子你又要如何解释?请回答我!”桑绮罗难得发火地询问章旭曦,清澈的眼瞳宛如镜面,在在照出他的原形。
章旭曦这会儿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不是为了同她争一口气,他才不会接下李大年这桩案子,可庄阿发的事他就有话说了。
“李大年的案子我不同你争,可庄阿发这案子,我可不认为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他冷哼。“本来随便到别人家门口上吊就不应该,这关系到道德问题,我不过是想办法帮他解因而已。”而且到最后他还是被官府捉去了,还计较什么。
“话说得好听,但你可知道,人家为何到庄阿发家上吊?”桑绮罗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当然知道。”当他是白痴呀。“上吊的人欠他一笔钱还不出来,又不满座阿发催钱,一气之下就跑到他家门口上吊了……”
“胡说八道!”桑绮罗驳斥章旭曦的谬论。“那上吊的妇人的确欠了庄阿发一笔钱,可却不是因为还不出钱才自杀,而是因为被他玷污了身子,不甘心才到他家上吊。”
“可是……庄阿发他说……”章旭曦傻眼了,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说的话你全信吗?”不待章旭曦把话说完,桑绮罗即逼迫他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