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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了。这朝南的房间,窗户没装窗帘——这公寓里所有的窗户都不装窗帘,日光大豁豁照进来,不给人明亮的感觉,而是灰蒙蒙,因为无数灰尘在光里翻卷。到了夜晚,就换成路灯照进来,也是大豁豁的,但到底幽暗了,而且角度是固定的,就有了些照不到的地方,比如,几个墙角,书柜的侧面,房间变得宁静了,在宁静里,生出一点活跃来。父亲养了一只鹩哥,鸟笼挂在书柜的一角,白昼里安静着,到了夜晚,鹩哥开始发声。它不说话,用哨子般的声音哼歌,仅五个音符,却是一句完整的旋律,不知什么曲调的一个起句。它颇为从容地唱完一句,人们期待着下一句,可依然是这一句,接下去,还是这一句,永远是这一句,结束在不稳定倾向的音符上,又单调又令人不安。父亲用口哨教会鹩哥这一句,不知是再没耐心教了,还是确实教不会了,鹩哥就只能唱这一句。在寂静的夜晚里,这声音很清亮,在各个房间穿行回荡。
他家孩子很多,每个孩子都按照这样的步骤成长:先是奶妈带,带到两周岁,进全托,从托儿所升至幼儿园,进寄宿小学,再上寄宿中学。所以,孩子们大半不是在家里长大,家里边的人又大半是外人,就是奶妈和保姆。这种家庭规矩都不是很严的,所以又召来别人家的奶妈和保姆。家里常常坐满了这些从乡下出来帮佣的女人,怀里端一个吃奶的孩子,或者拿着些针线,见这家的东家回来,便噤了声,等东家从她们中间走过,进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又一并发出声来。他们小孩子之间,甚至都不能经常见上面。因为这一个周日回家,那一个恰巧周日要参加学校或者少先队的活动;那一个周日回了家,第三个也许正出麻疹或者生腮腺炎隔离住院;等到寒暑两假,大家终于都回家,可因为照应不过来,又分出一部分送回老家乡下去度假。所以,兄弟姐妹就形成亲疏不同的关系,有的感情亲密,有的形同陌路。南昌他排行第三,上面是年龄长出一截的两个姐姐,与他自然就有了隔阂;底下倒是兄弟,年龄也贴近,却是一对双胞胎,形影不离,不免就将他排斥了;再下面又是一溜丫头片子,又小,与南昌更不沾边了。还由于南昌是家中第一个男孩子,且是在相对安定的一九五一年出生,一直在父母身边生活,不像两个大的,最初是寄养在山东老百姓家里,后面一些的呢,也是一会儿托给这,一会儿托给那。父母在北京工作时,带去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他。但即便是在父母身边,他也不见得就与父母亲近了多少,他们没有时间,似乎更没有心思在他身上,他甚至是比那些不和父母一起,却和兄弟姐妹一起的孩子更要孤独。他常常是和外人尤其是成人在一起的:奶妈、保姆、老师、父亲的公务员,司机——这又使他添了一种倨傲,看他的同龄人都觉着很幼稚,于是,就更孤独。而且.因是和父母最接近的一个,他自觉不自觉地,染上了沉郁的气息,他的父母,尤其是父亲,是沉郁的人。所以,南昌的幼年直至稍长成的少年,其实是在一种危险的自闭状态中过来的。幸运的是,就像方才说的,文化大革命初起,将这少年人的精神世界,突然开启了。少年期的抑郁,是需要契机来转变的。事实上也是走完了一个周期,这时候,倘若有正面性质的变故来临,就会将暗影一笔抹去。好比一下子从影地里走到阳光下,豁然开朗。南昌就是这样,他变得快活了。
无论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初,还是接下来的第二阶段,南昌的父亲都没有受到激烈的冲击。这意味着受到某种保护,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结束。但不管怎么说,非常时期里的安全终是可喜的。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开始教鹩哥第二句旋律。听父亲用口哨吹出完整的一曲,南昌才了解鹩哥那一句旋律的出处,是一首质朴的山歌,是父亲家乡的民谣吗?这段时间并不长,很快地,父亲放弃了对鹩哥的教授,重又阴郁下来。倒不是对安全产生什么疑虑,而是,那种阴郁是整体性的,相当牢固,只可能因为暂时的条件舒缓一下,结果还是要回进阴郁中去。无论父亲那一时的轻松,还是长期的阴沉,都使南昌不满,觉得和革命的气氛不符。父亲的形象就像一个隐士。以前,南昌并没有什么认识,他一直是被父亲的身影笼罩着,现在,他不是成长起来了吗?这样,南昌对父亲的心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他是因为父亲,才获有革命嫡系的身份;另一方面,父亲又将他与时代隔开了。有几次,他在沿街的窗户里,看见底下过去的游行的队伍,红旗和锣鼓铙镲上的红缨在行道树的绿荫间涌动,可谓时代的象征。南昌觉着自己很幸运,生逢其时。事实上,每个人都喜爱自己的时代,自己的时代里,最不济的还有青春。当然,南昌的时代又特别地合青春的胃口,因有着过于多的激情,多到有些盲目了,可连这,也是青春的性格。但等游行队伍从窗前的梧桐树下过去,回转头来,扑面是室内的暗和凉,南昌甚至嗅到一股霉味。他忽想起一句话: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觉得真是对他的家庭的绝妙写照。
这段日子,倒是他们家人聚首最多的日子。学校里停课,孩子们大多回了家,父母呢,不像过去那么工作忙,也可按时下班。晚饭时围一桌人,似乎这才发现,儿女们都长大了。大人们几乎是带着些惊异地听孩子们谈论时局国政。少年人的言论总是浮夸的,可也很有趣。父亲脸上会露出难得的一些微笑,带着讥诮的喜爱,是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看上去也不像一家人,而是像一个学习小组。那长者只是旁听,并不发言,吃完自己的一碗饭,便起身离席,不会为任何一个话题留下更多的时间。当他们离开,饭桌上的讨论还在继续,甚至更热烈,实际上,却空洞下来,因为最重要的听众缺席了。他们都是在说给父亲听,竞相表现,以期受到注意。父亲在孩子心目中,无疑是一位资深革命家。父亲的级别,在这城市的地位,他们从小得到的待遇,都标明了这点。而事实上,父亲的阅历、工作、处境以及心情,都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这是在新社会的教育下长大的一代,接受着简单的阶级思想,将人和事划分成抽象的类别。他们这样集体化的家庭生活,也没有提供人情世故的常识。所以,他们的脑筋都是极其教条的。在热烈的饭桌上,南昌是缄默的一个,一方面是如前边说的,他的孤立处境,另一方面也是,相比较而言,他与父亲间似有着一些默契,这默契是建立在破除迷信之上的。已经说过,他觉得父亲不像革命者,而像一名隐士。有几次,当别的姐妹兄弟激烈辩论时,父亲的眼睛转向了他,显然是想听听他的意见,可他却将眼睛低下去了。在他内心深处,是不相信父亲会拿他们的观点当真。就这样,他与父亲的默契,其实就是一种巨大的障碍。也是因为这矛盾的心理,才使他和父亲比较其他子女,还略有些像一对父子。
他终究是不喜欢他的家的,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不喜欢他的家,因为更能体会家里的消极空气。当其他兄弟姐妹以骄傲的口吻谈论父亲的事业时,他脸上便露出讥诮的微笑,这就使他与父亲相像起来。在这一对父子身上,都有着一种类似无政府主义者的抑郁性格。但是,文化革命的狂飙涤荡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焕发了青春的激动,南昌的视野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比正常时期更少回家了。学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战地指挥所的样子,撤去一些双层床,从教室搬来一些课桌椅,在房间中央拼起来,铺上一面红卫兵战旗,门上贴了“红卫兵司令部”的字样。他们就在里边开会、部署,还有起居。喧腾的一日过去——那是多么激荡的时光啊——白昼过去,夜晚的学校显得格外空寂,偌大座院子里,只有一两问宿舍亮着灯,恰如“众人皆睡我独醒”。南昌倒退地走在操场上,看着那几点灯光,耳畔是脚下的沙粒声。郊外的天空又格外广阔,满天星斗好像倾倒下来。这所寄宿制的高级中学平素总是熙攘的,假期里当然会是安静的,可那时候他们也不到校了。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过校园的广大和安静,同时感到自己是校园的主人。南昌心里有一种感激,感激在他还没有老,还年轻的时候,历史就揭开新的一页。在这之前,南昌总觉着,生活就将仅此而已地过完一生。他也不是厌世,他的年龄、阅历,以及理性都还不及到“厌世”。他的思想没有萌芽,只是处在情感的状态——他兴奋不起来。年轻人是会比老人更觉着自己老的,因为参照系数不同,对时问的概念就很严格,二十岁的年龄在他们就已经不年轻了。成长的缓慢让他们以为时光已久。现在,南昌,也许还有其他人,陡然发现自己还年轻,还来得及经历些什么。不止是时代的际会,还因为,成长的某一个阶段终于结束了。
在初冬第一场寒流来临,暴冷的天气里,南昌从学校回家取冬衣。这是一个上班日的下午,他没料想父亲会在家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于是,可说是前所未有,父子俩进行了一场谈话。父亲问他在做什么?他对“做什么”的说法感到不舒服,觉出其中的轻视,出于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态度倨傲,回答说:运动正在关键时刻。言语中也有一种轻视,轻视父亲置身于时代洪流的岸边。父亲接着问:什么关键时刻?他的回答是四个字:生死存亡。父亲又问:谁的生死存亡?党和人民!他回答,心里不由生起恼怒。父亲的问话含着戏谑,迫使他不断升级概念,但这概念里却藏着空洞,让他信心软弱,于是,恼怒又加剧了。他们是在父亲的书房里说话,窗户关上了,日光从没有遮蔽的窗玻璃照进来,带着一层霜色,显得苍白。虽是室内,因没有取暖设施,气温与室外相仿,父亲肩上披一件黑呢大衣,戴一顶同是黑呢的鸭舌帽,怀里很古怪地抱一个热水袋。这个中年男人白皙纤长的手指揉捏着热水袋,热水袋的橘红色胶皮因为陈旧而分外柔软。南昌忽觉着,父亲看上去,很像一个托派分子。
父亲在藤椅上坐下来,表现出谈话的兴趣,南昌心里却生出嫌恶与害怕混杂的感情。他急于结束谈话好离开去,可是,结果是他更加滔滔不绝。他谈到形势的危急,不仅在中国,而且是在全世界社会主义的阵营内部和外围,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亲专注听着,陡地插一句道: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是什么?他极快地接口说:解放全人类。然后又补充一句:无产阶级首先要解放自己!怎么解放?父亲又问。他又一次生出恼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么推着走似的,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剩余价值理论。他渐渐被自己的雄辩陶醉了,沉浸在其中。突然间,书柜角上鸟笼内的鹩哥尖锐地唱出那句旋律,他戛然而止,鹩哥就像吓了一跳,也止住了。父亲依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可他想不起来方才说的什么了。当他终于走出父亲的房间,差一点叫地上的旅行包绊倒,这才想起方才翻箱倒柜拿好的冬衣,他一把提起,逃跑似地出了公寓,听见门被自己摔上的一声响。他飞快地走下大理石砖的楼梯,听见有人在身后追他,其实是他自己的脚步。走出公寓大门,骑上自行车,沿了马路径直去了。气温开始回升,日光里有了些酱黄的暖调子,街道的色泽鲜亮起来。南昌觉着手脚暖和,因此灵活了,体内的寒气迅速散发出来。他那个家啊!在南昌意识的深处,其实一直怀疑在革命的名义之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时代潮流使然,他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革命的名义。离家越远,南昌的胸襟越开阔,到了城市边缘,天地空旷,风也浩荡起来。南昌的脸色变得明朗,他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3 陈卓然
南昌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是陈卓然。
陈卓然有个和他外貌与气质都不大相称的乳名:羔。他出生在解放战争最艰苦也是最具有决定性的鲁南还击保卫战时期,生下之后就寄养在当地老乡家里,由部队买一头刚下羔的母羊送给老乡做抚育金,陈卓然就是喝这头羊的羊奶长大的。他所在的地方是沂蒙山翼脉里,一个叫北石砬的山村,抬头便是铅灰色山壁,几乎合起来遮住了天。山壁下,有许多柿子树,秋天挂果,就结了无数小灯笼。这时候,玉米棒子也收上来了,扎成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檐下,还有成串的红辣椒、白蒜头,村口大碾盘轳轳地响。那大山窝里,就有了小小一团喜气,将全年的寂寥都破除了。
当县武装部和民政部的干部来到北石砬村带陈卓然的时候,陈卓然穿一件紫花棉袍,脚上蹬一双麻编填麦穰的“毛窝”,头是瓦型的额发,脑后留一条猪尾巴似的小细辫,正和几个男孩挤在村口碾盘上,抓石子玩。在这大山旮旯里。小孩的玩意儿也是石头。这一年陈卓然七岁,还没上学。离北石砬村二十里山路的平地庄上,才有一个初小,养父母想让他多长两岁,腿脚长硬扎了再去上学。也是觉着,不知哪一天,他生父母会来迎他,就到大地方去上学了。陈卓然跟了来人乘上吉普车,颠颠晃晃去往县城,一路上被汽车和山路吸引了注意,没想起哭一声。在他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父母,没想过另外还会有生父母,也没想过他这一走就不会回去。所以,到了晚上,就开始吵闹着要回家。山里的孩子就像鸟一样,天一黑就要回巢的。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中间。好在,火车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可持续到天黑。就这样,交替着被新鲜事物吸引,不再为天黑不得回家而吵闹。等到了上海,他已耗尽力气,在送他的人背上睡成一摊泥。这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人手,他也来不及记下谁是准了。那人将他背进上海的家门,门里人也是纳闷,这一团混混沌沌的紫花色,散发着干草和泥土气味的东西是什么。
他本来应该当年就上学的,但因为语言的关系,不得不停一年。他不会说上海话,亦不会说普通话,这里的人更听不懂他的鲁西南腔。生活环境的彻底改变,又加强了语言的隔阂。他其实已经陷入自闭,不和任何人交流,所以在语言上也无法取得进步。一年过去了,这种情况没有明显的改善,只能再延续下去。他们家在市中心区的一幢公寓房子内,底下就是繁华的马路,两边多是商铺。每天他都是伏在窗口看街景。有轨电车哨哨来往,电线几乎就是从他鼻子前边过去,擦出火花。在他这个年纪,很难说有什么记忆,就只是一种印象,此时要被另一种印象挤出去,几乎带有着物理的性质。白天里,家中只有他,继父,还有一个叫作大姑的人。他的生身父亲已经牺牲,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和这位继父所生,所以与他姓不同的姓。继父在战争中挂过重彩,有一处还伤及要害,经常发作。当陈卓然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继父基本上处于卧床的状态。大姑是继父同宗的一个妹妹,终身未嫁,在这家里帮助料理家务,自己也算有了归宿。照理,他在这个家中是孤单的,但事实上却受到特殊的对待。母亲是公然地偏袒他,其他孩子同住一间房间,而他睡单独一间,当然比较小一些,在厨房和浴室之间,原本应是储藏室,这也隔阂了他与弟弟妹妹之间的感情。和所有多子女的家庭一样,许多衣物用品都是公用的,只有他是独享一份。后来他知道,他专有一份烈属的抚恤,只他有。母亲因是改嫁,已经不享有烈属的身份。在这个从革命战争中走过来的家庭里,保持着对牺牲献身的崇敬感情。
在这个家里,陈卓然和继父相处的时间最多,但说话也十分有限。继父并不刻意培养与继子的感情,这反使他自在。偶尔地,继父会把他召到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礼物,一个子弹壳,一小块刻章的牛骨,其中最中他意的是一个军用水壶,他总是将它灌满开水,从壶嘴里喝水。后来他上了寄宿学校,这水壶自然也随身带去了。就是这样沉默无语,倒使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父子,因为之间没什么额外的用心。看上去对他适应环境没什么推动,但实际是有好处的。他身心放松,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现实。这一年过去,他才人校念书,已经九岁,比同班同学要长两年,高出半个头。生怕他有心理上的障碍,所以下一年就让他跳一级,与同学拉近些距离。但其实呢?他并不怎么在乎这些,无论低一级还是低两级的同学,他都相处得很自然。他一旦走出那种自闭的状态,便呈现出他原本的性格,其实是开朗与活泼的,毫无一点乖戾之心。当他进入城市的生活之后,很奇怪地,过去的乡村里的记忆也全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