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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手,周祥生笑了,低声说:“它哪能看得见!”
又过了一会儿,黄鼠狼似乎确定了他们不会突然碾轧过来,便又迈步往前走,它的后面,跟着另外四只,它们保持着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接一个通过公路。
他们屏息凝神看着它们过去,又呆了十分钟,确信不再有要通过的黄鼠狼了,黎亚非才接着往前开。
周祥生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转向黎亚非,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黎亚非侧脸的弧线,是那么精巧优美,他没问什么,她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周祥生说。
黎亚非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结婚吧。”周祥生又说。
黎亚非一言不发,开到高速公路路口时,她把车停到了路边。雪这时越下越大,棉团似地罩下来,他们听得见雪团拍打车顶的啪啪声。
“我同意。”黎亚非说。
婚礼定在春末。满城的桃花都开了,黎亚非不想穿那累累赘赘的婚纱了,她定了一套日常也能穿的小礼服,浅桃色跟这个季节很相衬。
黎亚非最后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郑昊来了。
自从离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很多,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儿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黎亚非问。
“挺好的呀,”郑昊看一眼镜子,“失恋艺术家嘛。”
黎亚非把他以前送她的婚戒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个还你。”
郑昊看着戒指,笑了笑,“不是我小气,这个戒指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辈子了,带你回家之前,我带过好几个女孩回去,我妈都不给,见了你,我妈才拿出来。没想到,我们还是没缘分。”
“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她恨我,”郑昊笑笑,“搬回家时,我跟她说,是我有外遇你才跟我离婚的。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不给我做饭,要不我能这么瘦吗?”
黎亚非的眼泪涌出来,湿了满脸。
“你哭什么哭啊?”郑昊笑,“我还没哭呢。”
黎亚非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把衣服弄脏了——”郑昊说。
黎亚非回房间把衣服脱下来,换了家常服出去,看见郑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郑吴泪流满面。
黎亚非拿了盒纸巾过去,抽了几张递给郑昊,他伸出手,没拿纸巾,却把她的手腕攥住了,黎亚非说不清楚,是他把她拉进怀里的,还是她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的。
周祥生跟郑昊一前一后进的小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黎亚非离婚时,房子留给自己,车子给了郑昊。
郑昊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少,即使他自己不当自己是艺术家,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艺术家。
周祥生没下车,他想等郑昊从楼上下来再上去也不迟。他没想到,他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
依黎亚非的意思,结婚典礼是在教堂里办的。除了周祥生和黎亚非的家人朋友,观礼的大多数是医院里的同事。
他们选了城市东郊新建了没多久的教堂。教堂三层楼高,是拜占庭式,面朝田野,簇新簇新的。四周用铁栅栏围出一个院子,庭园里面的丁香树刚刚爆出花蕾。
教堂里面举架很高,说话声音一高,便有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响。给他们主持婚礼的神父年轻得让人起疑,头发好像打了一整瓶的发胶,一丝丝像细铁丝似地挺着,黑色法衣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衫则像两把小刀支在他的脖子下面。
“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并命定彼定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和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周祥生和黎亚非,引彼走上幸福之路。”
神父指导他们交换戒指时,周祥生把戒指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四下找戒指时,座席上传来笑声。
周祥生低着头四处搜寻,还是黎亚非的爸爸捡到戒指递给他,他举着戒指回到黎亚非的身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可能是觉得刚才笑得有些失礼,现在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神父把目光转向他们,示意他们安静。
“赐予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
神父合上了手里的《圣经》,分别打量着周祥生和黎亚非,自始至终,他的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严肃地吩咐他们:
“您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
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
梅雨
荆 歌
(本文字数:2813) 《收获》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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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还没有真正来临,但它已经逼近我们了——床脚、桌子脚、椅子脚、脸盆架脚,一切木制家具的脚,都开始湿了。湿印子在慢慢地向上爬。母亲的身上也有反应了,她腰疼,腹部的疤痒痒的。那一道疤,是我的人生出口。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就在肚皮上剖了一刀,我就从那儿出来了。小时候她经常给我看这道疤,她把衣服撩起来,我发现它就像一条拉链。我好奇地摸它的时候,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她怕痒痒。我像她一样,也怕痒痒。每次她给我洗澡,触及我的肚皮,还有腋窝,我就忍不住痉挛。
父亲要在这样的季节出门,好像有点不合时宜。母亲把家里那把最新的油布伞给了他。这把油布伞,用力把它撑开,它会发出鼓一样的声音。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烈的桐油味。雨点落在这伞面上,咚咚咚咚,就像在打鼓。父亲夹着伞,提着一只包,就上路了。我知道包里装满了油画颜料,还有很多画笔。他要到外地去画毛主席像。他用塑料的九宫格,覆在毛主席的照片上,然后在巨大的墙面上,也打上九宫格,将毛主席放大。他画得很像。我们镇上所有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画的。
我高兴极了。每次父亲外出,对我来说,都像是过节。
我告诉母亲,李明天又发病了。他是不是总在梅雨时节发病呢?他把镇上许多人家的鸡脚,都折断了。他听出来,这些鸡都在骂他。它们见了他,说:“李明天,神经病!他抓住它们,非常利索地将它们的脚折断了。它们痛得咯咯乱叫。母亲很是着急,赶紧说,快把我们家的鸡呼回来,喂饱了米,关进鸡棚里去别出来。
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母亲都要给他吃两个鸡蛋。她把鸡蛋打在小碗里,放几粒盐,撒几星葱,滴两点菜油,不放水,打散了在锅里蒸。蛋蒸得像花一样开放,像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刚开锅的时候,情景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它就瘪掉了,缩到了碗底。父亲用筷掘着吃,吃得牙齿间咯得咯得响。我尽量不看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听到他齿间的声响。我怕自己的口水控制不住淌下来。
现在母亲准备蒸鸡蛋给我吃。她把蛋在碗里打得嗒嗒嗒嗒响。她系着围裙,勒着腰,胸脯显得很大。她出力地打蛋,胸脯颤动着。
她说了一百遍都不止,说我小时候不会吃奶。她的奶水很好,很旺,由于我不会吃,所以她乳房胀得难受,只得将乳汁挤掉,白白地浪费掉。她形容我吃奶就像吸螺蛳,一连声发出啧啧啧啧的声音,奶水却吸不出去。之所以发出这声音,是因为没有含紧乳头。因为漏风,所以才啧啧啧。“你是个笨孩子!天下还真有不会吃奶的笨孩子!”她说。我不会吃奶,所以只能喝米汤,后来吃米粉。但我长得特别胖。母亲形容婴儿时期的我,是个“肉球”。她没有瞎讲,有照片为证。我的婴儿时期,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每张照片上的我,都胖得像吴法宪。
我满月时的那张照片,上面用铅笔打了九宫格。铅笔削得真细,画出来的线比头发还要细很多。父亲曾经画过我吗?那么画呢?我找不到画。
我念小学五年级,与李明天同班。李明天不发病的时候,与大家没什么两样。他最多听课听得没意思了,故意让自己打翻。他让自己的身体,当众倒下。大家很开心,他也很开心。只有老师不开心,骂他“神经病”。
我们班男生多,女生少。一共只有五个女生。计小红是五个女生里头长得最漂亮的。她的爸爸计根龙,是电影放映队的。公社广场上要放电影了,计根龙就开着挂机船来了。电影还没有开始放,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全是人了。大家都在等电影开始。但计根龙不急。他一个人坐在挂机船上喝酒。他喝得很慢,性急的人就来到岸边,请求他快点喝完,快点开始放电影。但计根龙有个毛病,你越催他,他越慢。大家想要电影快点开始,就只有耐心地等。不要打扰了计根龙喝酒!等他喝够了,喝好了,就提着胶片盒摇摇晃晃地上岸了。他总是醉醺醺地放电影。不按次序放,放得颠三倒四,是他经常做的事。比方说放《红灯记》,放到一半,李玉和李奶奶就被日本人枪毙了。但是换过一卷胶片,李奶奶又活龙活现地给铁梅痛说革命家史了。“放错了!放错了!”广场上许多声音在喊。但计根龙不理会。他坐着都能睡着,打很响的呼噜。
电影放到一半,下起雨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又细又密,像麦芒,像牛毛。家里最大最好的油布伞被父亲带走了,我和母亲,只有挤在一把很软很小的黑伞下。稍微大一点点的风,就会让伞“吹喇叭”。母亲只得一只手打伞,另一只手抓住伞骨。电影上的人,透过密密的雨帘,显得有些歪斜。这部电影《宁死不屈》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女游击队员被敌人抽了四十八记耳光,我数清楚了。我和母亲紧紧靠着,她的身体那么柔软!她的身体在雨中是温暖的。我把头靠在她的大乳房上,她把我推开了。
我三年级时还和母亲一起睡。父亲睡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睡一张小床。而我和母亲共睡的大床,是一张铁床。铁床栏有些地方掉了漆,生了锈,散发出亲切的血腥味儿。父亲的鼾声太大了,他打鼾的时候就像地震。母亲受不了他的鼾声,她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得不和父亲分屋而睡。她搂着我睡,我把头靠在她的胸脯上。我含住她的乳头,她咯咯咯笑着,把乳房拿走了。“你又不会吃奶!你这个小笨蛋!”她说。
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母亲不见了。我知道她去了父亲那里。我到父亲房间门口,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和父亲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傻站在那里,直到他们开灯,看见了我。“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挺尸!你这个小流氓!”父亲把我叫做“小流氓”。
他常常打我。他的巴掌像一块木板那么硬。我的左耳不好,听力很差,就是叫他打的。他一巴掌抽上来,我的耳朵嗡了一下,好几天里面淌脓水,很臭。同学不知道臭气是从我耳朵里发出来的,他们以为我口臭,都叫我“臭嘴巴”。我觉得冤枉,但我不想争辩。
我抱着母亲,在她怀里哭了。我请求她不要再去父亲房间。她答应了。但她骗了我。她还是去了。
家具脚上的湿印子,越爬越高了。地上越来越潮湿。梅雨季这才算是真正降临了。那么密那么细的雨,不间断地下。一切的一切,都是潮乎乎湿漉漉的。父亲离开家已经好几天了,不知道他的主席像画得怎么样了。母亲说,他一定是一边画,一边打着伞。母亲说:“我知道,他会把伞柄系在腰里,系在皮带上。”她还说,要是他不慎失足,从很高的脚手架上落下来,腰里系着的油布伞,可以救他的命。它等于是一个降落伞,他就不会摔死。
要是父亲摔死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他的尸体还是会被送回来。我和母亲就要戴上白帽,腰缠白布,在他身边大哭。要是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呢?母亲就会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啊——”
我是四年级开始和母亲分床而睡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天天晚上哭,睡不着觉。我不敢哭出声来,否则父亲一定会过来用他木板一样的手掌扇我。我只是无声地流泪,躲在被子里抽泣。我能哭到半夜。母亲有时候会过来,她掀开我的被角,在黑暗中问:“你怎么啦?”她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她身体上的香被我闻到了。这是我熟悉的香气。我坐起来把母亲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母亲却把我推开了。她说:“睡吧!已经半夜了!”我试图钻到母亲的被子里去,但被她推了出来。
我是那么渴望母亲的被窝!那里才是温暖的,芳香的,柔软的。那才是我的安乐窝。我的小床又小又窄,硬冷的,一翻身,床就会发出可厌的嘎嘎嘎的声音。
有一个星期天,父母都不在家,他们到肖田湖去参加围湖劳动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留了五个馒头和一碗咸菜在家,把我反锁在家里。我一个人在家,并不感到恐惧。我把自己脱光了,钻到了母亲的床上。钻在她的被子底下,我感到幸福极了。虽然被子里没有母亲,但是,她特有的香气,是那么浓郁。仿佛她的体温都能感觉到。我光着身子,埋在这绵软的被子下,很快就睡着了。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屁股下有一摊冰凉滑腻的东西。它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它沾在了床单上,被子上也有。我紧张起来,害怕了。我抓过自己的衣裳,要把这污迹擦去。但它黏乎乎的,稠稠的,根本擦不掉。
我决定用身体把被子和床单焐干。我像母鸡孵小鸡那样,贴着那些潮湿的地方,一动都不动。我希望自己的体温尽量地高,希望自己像冬天用的“汤婆子”那么烫,要赶在父母回家之前将这可怕的黏乎乎的东西尽快焐干。
可是晚上,母亲还是发现了她被褥的异样。她大惊小怪,把被褥全翻过来,将那几块已经发硬的污斑暴露在灯光底下。
父亲不光用他木板似的手掌掴我这个“小流氓”,他还用他的鞋底抽我。抽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肩膀,我的肚子。我感觉我快要被他打死了,就用求救的目光看母亲。我希望她能救我。但她避开了我的眼光。她装作没看见。
我的床搬进父亲的房间,我感觉就像搬进一座坟墓。后来我学会了在他如雷的鼾声里入睡。每当他的鼾声停止,我反倒醒过来了。我醒来,不是发现他不见了,就是看到他的影子像贼一样溜出去。他去母亲房间,我知道。
有人来报信,说在某地看到我父亲了。他已经画好了一幅毛主席像,他背着工具包,打着油布伞,又去另一个地方了。他要给祖国的每一个地方,都画上毛主席像。“他怎么不回来一趟再走?”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她正准备蒸鸡蛋给我吃,她用一双筷子,嗒嗒嗒地打着碗里的鸡蛋。她突然一脱手,连碗带蛋一起掉在了地上。碗碎了,鸡蛋像呕吐物一样。
母亲主动说:“来吧,今晚你睡到我床上来吧!”我始终不敢抱住她,我听着她黑暗中的呼吸。她很久还没有睡着,似乎在叹息。我告诉她,李明天又发病了。她说:“知道了,他把人家的鸡脚折断了!”我说:“是啊,是啊,他的脚也断了!”母亲翻了一个身,说:“是真的吗?他的脚也断了?”我说:“他折断了好多鸡脚,自己的脚也断了。”母亲好奇的声音就像一个少女,就像计小红,她在黑暗中问:“怎么回事?”我告诉她,计小红家的三只鸡,都被李明天折断了脚。他还在鸡屁眼里插了树枝。结果,他被打了,他被计根龙打断了脚。“小流氓!”母亲愤愤地说。她的呼吸渐渐重了,也均匀了,我估计她睡着了。我把身体向她贴过去,我的胸,贴在了她的后背上。我的肚皮,贴紧了她的屁股。窗子外的檐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一声声仿佛滴在父亲的油布伞上。父亲的形象老在我面前晃荡: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前,他小得就像一只蜘蛛。他吊在脚手架上,真的就像一只蜘蛛。当他不慎一脚踩空,他就掉下来了。他头顶上拖着我们家坚实的油布伞,在空中飘然而下。他就像一朵蒲公英的绒花,飘啊飘啊。
晚饭我生咸菜吃得多了,吃了有大半碗,结果渴得不行,又喝了太多的水。半夜我被尿胀醒。我听到了黑暗中母亲的哭声。她在抽泣,虽然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妈妈,妈妈,你哭了?”母亲转过身来,说她做了不好的梦,所以伤心。她把我抱住,她的丰满的胸,贴紧了我。我伸过手去,想摸一摸母亲肚皮上那道疤。我摸到了她的肚皮,但没有摸到疤。这道拉链一样的疤,我生命的那个出口,难道消失了?“这里,在这里!笨蛋!”母亲的手导引着我。她的肚皮真是柔软,像一堆温暖的棉花。我真想,摸到那道疤,那个口子,把它拉链一样打开,然后钻进去。能够重新回到她柔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