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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淡淡的木槿香和奶腥味。
他下意识皱眉,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在婴儿的模糊记忆里,母亲的怀抱是种不真实的存在,他对她的面貌毫无印象,不过好像母亲身上也有这么一种淡淡的木槿香——他此时并不知道,那是很少数贵族女性才能得到的名贵香料的味道。
莎曼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尽管高烧令她浑身滚烫,感觉却正相反,身体深处流窜的恶习寒令她本能地向热源靠拢,人体温度稍稍舒缓了这种病态的寒冷。她更加紧密地贴近罗亚,微张的唇间逸出含糊的呢喃,“冷……”
都已经烧到神智不清,仍然觉得冷?罗亚的心咯的一声,努力把她抱得更紧,
脸偎著脸,胸贴着胸,腿挨着腿,紧到连自己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体温交换著体温,他觉得汗水简直像河流般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涌。
大概是这种方法真的有效,莎曼没有再挣扎,小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然后他听见另一句微弱的低喃,这回声音清楚了些,说的是——
“母后……很暖和……”
难道他抱起来很像安芙娜王后吗?罗亚有点自嘲地在心里笑。热度持续升高,他很快就必须用意志力来忍耐这种灼人的折磨。
呼吸渐趋困难,幽幽的木槿香随著汗水的蒸发而益发浓郁,那己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汗水,怀中的小女孩也同样在大量出汗,身下的床单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里了。
皮肤已经热到没有感觉,内脏却莫名变得空虚,一股怪异的恶寒悄悄爬进罗亚骨髓深处,晕眩、恶心,木槿花的香气像一根绳索缠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了知觉。
冷……极度的寒冷,如同母亲死去的那个冬天,他躺在她的尸体旁声嘶力竭地大哭,寒风从每一个角落向他张牙舞爪地扑来,化做尖锐的冰针,而他无处可逃。
那只是梦,否则他怎么能看到婴儿时的自己?罗亚觉得自己正进入一种奇怪的幻觉,眼前,冰凉的雨水洒了进来。他贪婪的吞咽著,但很快乌云散开来,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里……
有东西在他耳边嘤嘤嗡嗡,他下意识地皱眉,那声音大起来。
“没办法带上他……不可能活下来……”
带上谁?为什么不可能活下来?他觉得这大概又是一个古怪的梦,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让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反正只是个吉德贱民!”
吉德贱民……一股愤怒的热浪冲进他的心脏,刺激得他猛地半睁开眼睛,眼前光线蒙胧,一抹白色的影子晃了晃,他听到一道细细软软、害羞胆怯的声音,“母后,带上他吧,他会好的,您看,他的眼睛在动呢。”
“莎曼!不要任性!”冷淡的女声变得有些恼怒了,“记住你的身分!”
“呜……母后,求求您……”小小的白影发出低低的呜咽,畏缩里却有著闪烁的坚持,让罗亚觉得万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头哀求,即使由别人代劳也一样,而且,那细细的哭泣像针一样刺得他头痛。
“好吧,”女声缓和了语气,“我们再多等三天——三天后一定要出发,不管他……”
罗亚觉得那股寒冷的感觉又来了,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听到一道软软的声音怜借地在耳边轻轻说:“要快点好起来喔。”
这天夜里,一直高烧昏迷的罗亚终于奇迹般清醒,三天后,尽管还很虚弱,不过已足以跟著大队继续踏上旅途。
这是莎曼·德·霍恩与罗亚·莫尔的初会,是一切命运丝线的起点,并以彼此成为对方救命恩人为短暂结束。
半个月后,流亡者们到达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并未以正式礼仪接待他们,只是派外交大臣鲁西特勋爵前往驿馆转达问候。这不但是种非常失礼的举动,同时也暗示了道林并没有积极帮助霍恩家族复辟的意思。对于满怀希望前来求助的安芙娜王后与众贵族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
在提耶度日如年地盘桓了两个月,这些伊林梅尔流亡贵族得到的最后答覆是——经过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顿三国的秘密商议,一致决定拒绝公开接纳他们,只是默许他们在三国边境的一块荒芜之地落脚。
这片土地位于广袤的死海沙漠边缘,终年受沙漠狂风侵袭。几座绵延十于里的岩山包围著一小块狭长谷地。流亡者们怀著愤怒、颓丧、无奈的心情来到这里,胼手胝足建立起粗陋的居所,并为这块可怜的新领土取名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到达托勒利夏的第二年春天,安芙娜王后也走到人生的终点,逃难中的心力交瘁和失去丈夫、国家的悲伤,彻底压垮她本就柔弱的身体。
“复国,一定要复国……尼奥你要牢牢记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后苍白削瘦的脸闪耀着最后一丝光彩,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出遗言。
“是的,母后。”跪在母亲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奥王子坚定而冷静地回答。
不甚宽大的木屋里挤满忠诚的贵族臣子,面对将逝的女主人,他们表情阴郁而严肃,齐声低语著誓言,“以众神之名起誓,竭尽全力效忠尼奥王子,伊林梅尔的正统继承人,矢志复国,直至生命尽头。”
安芙娜王后欣慰的目光—一在众人面上掠过,最后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吸急促地呼唤著他。
“王后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声问。
她抓著忠实臣子的手,将儿子的手交到他手中。“王子……尼奥……请你守护他,守护伊林梅尔的未来……”
“臣以武士的荣誉发誓,以性命护卫王子!”西蒙用尽全身力气以阻止自己颤抖,手心冰冷而潮湿。那双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极力把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安芙娜王后满意地点点头,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见你们的国王了……亲爱的凯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放下所有尘世的羁绊。
“母后……”小小的、怯懦的哀鸣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弥留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芙娜王后始终没有对小女儿——九岁的莎曼公主说任何一句话。
“呜……母后……”莎曼呜咽著,触碰着母亲一动也不动的身体,眼泪泉水般奔涌在脸上,屋内的妇女们发出应和的啜泣。
而十四岁的尼奥王子,在失去至亲之后,只是紧紧闭上眼睛,没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泪。
“母后……呜……”莎曼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弃地试图唤醒长眠的母亲。“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别哭了!”尼奥王子睁开眼,严肃……甚至过于严肃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现在的他们没有资格哭泣,未来的事那么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无益无用的眼泪上。复国,不需要软弱!
“可是哥哥……”
“没有可是!”
“呜……呜呜呜……”莎曼努力将啜泣压制在喉咙里,感受到某种超越悲伤的痛苦,已经沉沉地压在肩上。
对复国事业的最初印象,以死亡为开始。
第二章
罗亚推著三脚车在草垛前停下,正要举起铁叉叉乾草,突然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草垛里飘出,他不由愣了一下,侧耳倾听。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草垛里传出的,是初生猫咪般细小的呜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
“是谁?快出来。”罗亚有些不高兴。这草料是马匹过冬的粮食,被弄脏就糟糕了,马夫比利头一个不饶他。
呜咽声像被突然掐断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渐渐被磨光,那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窝到地老天荒,急于叉草喂马的他索性上前拨开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个麻烦人物拖出来。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声惊呼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烦鬼有阳光般丰润灿烂的金色发丝,可惜现在被草肩挂得东一绺、西一绺,还有碧海晴空般闪亮的明眸,怎奈红肿的眼眶大杀风景,白皙如玉的脸颊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质科高贵、样式端庄的衣裙也又脏又绉。细瘦的胳臂抱著膝盖,像是怕冷似地紧紧缩成一团。这个看起来极其狼狈、极其悲惨的小人儿,正是伊林梅尔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罗亚睁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莎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小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他一定会嘲笑自己这个可笑的样子……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她心里充满羞愧与沮丧,哥哥说过,王族要始终保持著高贵和骄傲,可是自己总是这么软弱、爱哭、没用,永远没办法做到像哥哥那样完美。
何况,母后去世了呀!继慈爱的父王之后,她又再一次尝到失去至亲的悲痛,眼泪像开闸的河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说罗亚对“公主”这个身分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睑狼狈的样子后也全数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气势和威严嘛,明明就是个爱哭的小鬼。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皮痒了吗?”一道粗鲁的男人声音远远从马厩那边传来。
罗亚皱皱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个人盖起来,回身推著三脚车转到另一个草垛前,举起铁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话也没说。
“臭小子!干什么不回话?”比利大步走过来,脸上的黑痣随著肌肉的抽动一跳一跳,摆明找碴。“老子叫你没听见吗?干个活也这么个死样子,你没吃饭吗?吉德贱种!”
罗亚叉乾草的手顿了顿,掩住额头的黑发下,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频率,扬起的草屑扑了比利一脸。
“他妈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脚踢在他腿上,几乎把他踢得一头栽倒。
罗亚跟跄了几步,及时站稳了,他的手紧紧握住铁叉,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他低著头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发。
“你那是什么态度?怎么,你还想还手吗?小杂种!看老子教训你懂点规矩!”
比利的拳头正要落下,一道尖细的童音突然大叫起来,“住手!不准打他!”
比利一愣,这里谁不知道罗亚是吉德贱种,从来没有人会为他出头,哪个家伙来多管闲事?回过头正要开骂,却猛地吓呆了——
托勒利夏高贵的莎曼公主,正一头草肩、一身脏污地站在那儿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厉又骄傲,带著绝不容违抗的王族霸气,垂在身侧的双拳却微微发颤。
是这种表情和姿势吧?从前在宫廷里见哥哥这样喝斥过御用教师,那么现在用在马夫身上也会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缩了,在他眼中,这个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记拳头,却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贵身分,为了教训一个吉德贱种而去得罪贵人,这种买卖傻瓜也知道划不来。
举起的拳头放下了,他点头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松了口气,再也撑不住公主的架式。那个男人好壮,她真怕他会打下来,可是,不能让他打罗亚,绝对不行!
罗亚抬头看她一眼,这个多管闲事的麻烦鬼,他暗自皱眉,她以为她在干什么?比利回头照样会修理他,只怕苦头还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没受伤吧?”莎曼怯怯地过去牵他的手。
罗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躲开,但终究让她拉住了。
他低头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嫩纤细小手,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问:“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见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多管闲事?”
“那个……”她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因为罗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听到这个字眼,他眨了眨眼,脸上有丝迷惘。从来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
“嗯,”她急忙肯定地点头,“就是有开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烦恼也要说给对方听,还有、还有当朋友被欺负时一定要站出来阻止!”九岁的小女孩一时也说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急于向他表明自己的关心与善意。
“你躲到草垛里在干嘛?”罗亚不再去想朋友是什么的问题,有点不大情愿地问。
莎曼的眼圈马上又红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呜呜呜……”
她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如珍珠般从美丽的蔚蓝海洋中涌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叫,“喂,别哭了,唉!”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手帕,只好举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泪。
“呜呜呜……”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没用呀。”
“呜呜呜哇哇……”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呜哇牌哇哇……”
真是败给她了,罗亚百般无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当手帕,哭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边轻轻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骂著爱哭鬼、麻烦精,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一刻有著隐约的温柔。
莎曼好不容易收住眼泪之后,两个孩子并肩坐在草垛上,仰头看天,都呆呆地沉默著。
“其实,我的母亲也死了。”罗亚忽然说。
“咦?”她偏过头,哭得红肿的秀眸惊讶地望著他。
罗亚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说:“我出生没几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长得很美、很会唱歌。”
“啊……”莎曼半张著嘴,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呜……罗亚好可怜。”
“喂,我说这个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么!别又来了,唉。”他烦恼地抓抓头,“我是想告诉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记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着这么伤心,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他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关于母亲的任何话题,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不知怎地话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记母后!绝对不要!”她拼命摇头,“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傻瓜……”罗亚无可奈何地咕哝。这种事由人吗?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绝不会忘记喜欢的人,所以我会记得父王、母后、哥哥……还有罗亚,是一辈子喔!”莎曼非常非常认真地说,还用点头来强调。
“好、好,你会一辈子记得。”他敷衍地说,心中不以为然。
但是很多年后,再想起她的这番话,他终于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时戏语,而是某种接近永恒的誓言。
“你妈妈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亲咯?”莎曼想起先前的话题,理所当然地猜测。
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罗亚咬住唇,“我没有父亲。”
“每个人都有父亲的啊,”她不信,“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侧头看她,带著几分恶狠狠。“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为什么?”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父亲是谁。
“因为,”他的眼神阴郁下来,“我母亲是吉德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妓女。”
“什么是妓女?”她完全听不懂,“这跟你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
“妓女……”他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解释比较好。“总之,她没有结婚就生下我,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噢。”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西蒙·德·莫尔大人收养了我,还让我用他的姓。”讲到养父,罗亚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武士。”
“嗯,罗亚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犹豫地赞同他的话,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励的。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除了养父,她是第一个没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
“你将来当了武士会保护我吗?”莎曼天真地问。
他看了看她。这个麻烦的爱哭鬼……可是,她说要当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护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认真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
即使成为朋友,两人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罗亚有马厩里的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差事要干,而身为公主,莎曼也必须依照宫廷规矩学习各种礼仪、知识。他们常常只是偶尔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他们唯一互属的天地是神堂的钟楼。
沿著木头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顶是四面围着石垛的一小片空场,尖顶的大梁上悬挂著铜制的巨钟,敲钟的声音可以远远传到数十里外。这口钟是不轻易敲响的,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或是在婚丧嫁娶时才由祭司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