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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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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 
  ……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杀掉了?〃  
  〃抑或战败,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他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他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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