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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课就要下了,为了不跟放学的同学们打照面,梅茜特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头仰靠在墙上,面前一株枝繁叶茂的夹竹桃把她围在了墙角里。她吐了一口气,像要把徘徊于胸腹间的郁闷给吐出来。
真是的,又不是她被处分了,为什么她要不舒服呢?为什么常乐乐的一句话会让她心神不安至此?什么时候那个马大哈可以主宰她的情绪了?她可是梅茜,学生会会长,全市最优秀的高中生啊!
“任学长,你等等我呀——”
前面的林阴道上传来人声,梅茜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好在树叶很茂盛,她又坐得低,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现在她这个样子一定很憔悴,要被人看到岂不毁了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美好形象?
从树叶缝往外偷看,任廉治和秋曼姣两人一前一后往林阴道走来。两人的装束有点奇怪。任廉治穿了件夹克背心,松垮的低腰裤上系着一串铜环腰带,脚上蹬一双高筒皮靴,最奇怪的是头上戴着摩托车手戴的安全头盔。秋曼姣的穿着倒平常,只是手里握着一罐不明物体。
只听任廉治不耐烦地说:“你干吗跟着我啊?”
“咦,我们不是同路吗?我跟着你是理所当然的。任学长,你这身装扮好帅噢。”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任廉治自信满满地说。
梅茜虽然觉得他又没在骑摩托车,还戴安全头盔有点搞笑,但不得不承认他这样子真的是帅呆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任廉治问。
“防色狼喷雾剂。”秋曼姣舞着喷雾剂,模仿喷色狼的动作。
“对噢,那封恐吓信好吓人,不妨着点不行。唉,一定又是哪个人嫉妒我嫉妒得疯了。”
“我好害怕耶,居然有人会写恐吓信来威胁,不准我们排练耶。都已经发生爆炸事故了,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任学长我们退出剧团长,好不好?”
“要退出你退出好了,我是不会退出的,我任廉治怎么可能被一个变态吓倒。”
“任学长好有男人气概啊。好!既然任学长都不怕,我也不会再怕了。”
“谁说我不怕,我怕得很呢,所以你可以给我一个这个喷雾剂吗?”
“嗄?”
两人说着渐渐走远。
梅茜从夹竹桃后钻出来,眯着眼望着远去的背影。
刚刚她是不是听到了恐吓信三个字?
舞台剧组收到了恐吓信?谁写的?为什么要恐吓舞台剧组?是任廉治的情敌?还是常乐乐的对头?或者其他某个成员的?跟爆炸事件有什么联系?还有那封匿名信,是否也是同一个人所为?
梅茜抱起了双臂,嘴角微微上翘。看来,舞台剧还挺好玩的,太早撤销似乎有点可惜。
第二天教导主任没回来,据说又顺路到成都某个姐妹高中去参观学习了,直到星期五才回来。
星期五下午第四节课时,梅茜被叫到办公室,钟老师也在那里。
教导主任黑着一张瘦削的脸,连“请坐”二字也没说,直接指着桌子上的一封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梅茜看一眼钟老师,后者正专心地观察着桌上的电子日历。她拿起信来,信封贴着一张打印张,上面写着“光华中学教导主任亲启”。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但是,她还是展开来,取出里面的信纸,把上面的话小声念了一遍。
“舞台剧组在化学实验室隔壁排练。”
翻过信封,邮戳日期比寄给她那封晚了三天,是爆炸事故第二天。
教导主任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手指在桌子上敲得“咚咚”直响。
“我记得临走前特地交代过你们,要监督那个学生,让她检讨、反思,不准再搞舞台剧。但是现在呢?啊,她不仅没有改正错误,还偷偷继续搞。你们是怎么教训、监督的?把我的命令当成耳边风可有可无吗?你们这叫做失职,知不知道?”
他指着钟老师,“你去把保安叫来,我要问问他是怎么保管钥匙的,居然让那个学生随意进出早就密封的教室?我才出差几天啊,你们这些人就造反了不成?一个个全都是混账!”
梅茜微皱了眉。
她一直知道教导主任的要求很严格,但是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火吧,简直都口不择言了。她们不仅仅是他的下属和学生,还是两位女士呢,实在有失风度。咦,奇怪,以前怎么没觉得教导主任的脾气这么大?嗯,他这抽烟的动作也太难看了。虽然她也对常乐乐总是瞒着学生会行事的行为不满,但相比起来,这封匿名信更让她好奇。是谁写的?这个人跟舞台剧组有什么过节?为什么写给了学生会后,又写给教导主任?
上次听到任、秋二人的对话后,她留心观察了一阵子。剧团成员无论从装束还是言行上,都很谨慎、戒备,四周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类似爆炸事故那种事也没再发生。她以为也许有人恶作剧,但现在匿名信都摆到教导主任桌上了,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只听钟老师小声道:“不能怪保安,那间教室本来就……就没锁。”
“你说什么?”教导主任举着烟的手在半空顿住,看起来像螃蟹的前夹。
“那不过是间堆杂物的空房子……”钟老师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梅茜不清楚音乐教室到底有没有上锁,但是钟老师的反应有点奇怪,联想到不久前她到学生会来找自己的事,梅茜直觉钟老师在撒谎。而撒谎的原因是为了保护剧团,难道说,她跟音乐教室的排练有关?
教导主任顿了半晌,才把烟送进嘴里,深深地吸一口,再喷出来。办公室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白烟,梅茜觉得呼吸都变得混浊了。
教导主任又指着她,“你不是在监视他们吗?他们搞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学生会是干什么吃的?你是怎么做会长的?”他说话声挺大,语气很不客气,从来没被如此指责过的梅茜不由握紧了拳头。她强迫自己从一数到十,才开口道:“学生会还没有那样的权力吧,常乐乐又不是罪犯,她的个人隐私可是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
教导主任吼道:“就是有你们这种脑子灌屎的笨蛋,光华中学才会这么糟糕!你们知道我这次在‘全国高中教育研讨会’上多丢脸吗?一百多所高中排名,光华就只能从后面倒数,我在会上都不敢发言!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这些呆在象牙塔里的榆木脑袋就只会成天天真地讲什么隐私、人权、公平,这些有什么用。告诉你们,在这个社会上,没有升学率,没有名牌大学的本本,就没人会尊重你!天平从来就是偏向高学历高收入高地位的人群……”
这段话让梅茜有股冲动,她想冲上去扇说话者一个耳光!多么愚蠢的话,这话还是出自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之口,他怎能对学生说这种话,他完全不配当一名教育者!梅茜突然怀疑起,以前那个协助他工作的学生会会长是自己吗?她怎么可能受得了他的指使!
钟老师也忍不住道:“主任,你……你这样对学生说话可不好。”
“我是要叫你们看清事实,现实就是这样,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舞台剧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我命令你们赶快去把那个舞台剧组撤销,那个常乐乐记大过,全校通报!”
“这处罚太严重了啊……”钟老师脸都吓白了。
“不做到杀一儆百,就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照做。这次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人敢再跟学校对着干了!”
教导主任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扯得一边嘴角往上斜,露出一排被熏得发黄的牙齿,其中一颗镶银的,还闪烁着蓝白色的银光。
梅茜眼里流露出鄙夷,“这么重大的决定不是应该先通知家长,再在教职员工大会上讨论,半数以上通过才能决定的吗?教导主任现在就下命令会否太早了点呢?”
教导主任手一挥,“对这种顽劣的学生不能姑息,发现问题就要及早根除!用不着开什么大会,家长我会通告,我相信家长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务正业,放着功课不努力,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舞台剧。”
“主任……”钟老师还想说,便被教导主任打断。
“够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就这样!”他深深地坐进高背椅,用手揉着额头,“真是够呛,校长一住院,所有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一个是班主任,一个是学生会的会长,不帮忙减轻我一点负担,还捅出这种娄子,嫌我事情不够多吗?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们!”
梅茜和钟老师只得出去。在门口,梅茜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阳光从百叶窗中射进来,笼罩在高背椅和陷在其中的男人身上,使它们和这间办公室形成了一张发黄的、带着霉味的旧照片。
第5章(1)
梅茜来到音乐教室所在的大楼。
上了三楼,面前出现一条狭长的走廊,唯一的光源是楼梯这边的一扇窗户。原先应该有盏吊灯,但不知为什么,现在那儿只剩一块空白。走廊两边各有三个门,最里边靠左手的就是化学实验教室,梅茜在这儿上过几堂课。
现在已近黄昏,走廊上能见度非常低。走到化学实验教室时,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但是前方却传来人声。梅茜摸着墙过去,果然有一扇门,门里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不靠近还看不见呢。
这就是舞台剧团的排练场所?
梅茜觉得有点鼻酸。里面传出说话声,她赶紧贴在门上听。
只听一个男生在说:“……后来教导主任就说撤销剧团,还要把常乐乐记大过,全校通报!我听到这里吓坏了,赶紧过来给你们报信。”
这声音挺熟悉,但是梅茜一时想不起是谁。
“怎么办,乐乐?”这个怯怯的声音是小萍的,可以想象得到,此刻她脸上一定是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记过就记过,我管他!”这是大嗓门的常乐乐,还是这么莽撞。
“不能不管啊,”最先那个声音道,“一旦处罚下来,你们就不能再排练了,而且我相信明天这间教室就会被封了。”
梅茜终于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是胡涛!怪不得他老跟自己过不去,原来早就做了内鬼了,舞台剧团卧在学生会的内鬼!
“怎么演个舞台剧这么麻烦啊,又是吓恐信、又是爆炸,还要记过处分!现在还只有常学姐一个人被处分,要是教导主任发现我们也在演的话,不知道会怎么处分我们?天哪!我都还没跟我妈说呢,我要是被处分了,我妈会气死的。呜——任学长,我们还是不要演了好吗?”这是秋曼姣的声音。
接着是任廉治的声音:“你真烦呐,就跟你说你演不演是你的事,干吗要问我?你不要靠得这么近,把光线都挡完了,我都看不见剧本了。”
“看不成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又演不成了。”
“啊,演不成了,为什么?谁说的?乐乐,这是怎么……”
“闭嘴!没你的事,看你的剧本去!”常乐乐暴吼。梅茜仿佛看到她额头上的青筋正一突一突地跳着。
“曼姣,你……你不要泄气嘛,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一定会有办法的。”小萍细细的声音。
梅茜有点惊讶,那个胆小如鼠的女生什么时候也会讲这种鼓励别人的话了?
胡涛道:“对啊,剧团不能就这么完了,你们攻下了那么多难关,虽然这一个是最难的,但是只要攻下了它就成功了。啊,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这个教导主任太专制了,居然不准学生搞文艺活动。我们干脆到教育局去告他,就告他影响了中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还有梅会长,她是帮凶,不过她好像在反省,我们暂且绕过她好了。总之,到教育局告状是我们的杀手锏,只要教导主任真的出了狠招,我们就用这绝招对付他!”
门内众人均说这个主意不错、很好,气氛似乎热烈起来。
门外,梅茜哭笑不得,这又不是在打游戏攻关,还杀手锏呢。这个胡涛跟常乐乐貌似一对双胞胎,讲话都这么不经大脑。哼,居然说她是教导主任的帮凶,虽然有那么一点符合实际,但无论怎样也不可以在背后揭人之短吧。
心里想着待会儿要如何修理这只内鬼,就漏听了许多话,待她回过神,屋里似乎又在争执什么。
只听常乐乐道:“我觉得不像是他。”
一个男生声音:“他一直跟剧团过不去,不是他还会是谁?”
这个声音梅茜又不熟了,她挺诧异,没想到剧团招了不少新人,而她却一点都不知道,看来她这个会长当得是有点失败。他们这是在说谁啊?除了她,还有人跟舞台剧组过不去?是不是那个写信的人?梅茜更加留神倾听。
只听小萍怯怯道:“他……他上次还抓住我,威胁我呢,说的话跟那封信上的话好像。”
“你看,这儿有人证了。”
常乐乐的声音:“这算什么人证,又不是亲眼看到他写的。我说了那不像是他干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常乐乐声音变大了:“凭我的直觉!如果他要告我们,他会明着来,决不会又是恐吓信又是告密信地出阴招。”
“哼,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他似的。”
“我当然了解他了。跟他斗了这么多个回合,他的为人是好是坏还是看得出来的。虽然立场不同,而且他当那个会长当得很烂,但是,他还是有他的自尊,他的自尊是不会让他做出那种下三滥的事的!”
梅茜一把捂住嘴,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
原来他们是在说她,那个“他”其实就是“她”!
他们是在猜测写恐吓信和告密信的人谁?然后,那个陌生的声音就怀疑是她了。的确,在发生了那些事后,她的确是最大的嫌疑犯。
对了,上次在办公楼的走廊上,她抓住小萍说了些类似威胁的话,怪不得小萍也肯定是她。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常乐乐居然会站出来为她辩解!她们不是对头吗?甚至说是敌人也不为过。因为常乐乐被她整得很惨,已经有了一个口头警告了,不是吗?常乐乐不是最有资格指责她的吗?却为什么在别人怀疑她时,可以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为她辩解?为什么常乐乐有这样的胸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门内争辩还在继续,但梅茜已听不下去了,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她脑里如大海的波涛在翻腾。
她想起第一次与常乐乐交手的情景,那个粗枝大叶、莽撞的常乐乐,为了梦想捍然护卫着自己的海报;她想到常乐乐即使害怕被学校知道她在教室里偷偷排练,也不愿顺着秋曼姣的话撒下谎言;她还想象着被处罚了后,常乐乐是怎样忍辱偷生地躲在那早被废弃的教室里,继续着她的梦想;而如今,即便这间如此破烂、黑暗的房间也快没有了,即使她快要再次被处罚,而且罚得更重,她却仍然能坚持着真理,遵循着她的原则。
她想起钟老师曾说过的话:“为了梦想努力奋斗不是很好吗?即使没有实现,但在这个奋斗的过程中,一定会获得很多珍贵的东西。”
不错,常乐乐在她执着地追求梦想的道路上,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一颗金子般正义、纯洁的心。
而自己呢?却一直都在用丑陋的权利去压制这颗心的成长!
跟它比起来,她是多么污秽不堪啊。她的那些被奖章和证书堆切起来的荣誉和骄傲,在它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啊。那些荣誉和骄傲,现在看来不过是些自我膨胀的虚荣,和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罢了。
她已忘了真诚和友谊是怎么书写的,她把宽容之心丢到角落里结蛛网,她几乎成了服从口号、履行命令、遵照规定的机器人。
原来十七年来,她都是在一条偏颇的叉道上行走,前面就是悬崖,她却还不知道。活了十七年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份打击让梅茜痛苦得流出了眼泪。
她对自己说:“不能继续再错下去了。你是梅茜,你是‘铁娘子’,你是优秀的三好学生,你应该不负这些称号。”
她出了楼,柔和的月光洒在校园里,万籁俱静,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安详。
但是,她却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鼓动的节奏,血管里那奔腾的速度。这节奏、这速度让她静不下来,她如同被茧束缚了的幼蝶,急于振翅高飞。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如幼蝶知道怎样飞一样。她要飞,在这校园里,或是更加广阔的天地间。
只过了一天,常乐乐的处分就下来了。仍然是在朝会上,由教导主任亲口公布。
虽然昨天胡涛已知会过,但小萍还是哭了。常乐乐倒没什么表情,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
“糟了!”她叫道。
小萍泪流得更凶了,怎么办,连乐天派的常乐乐也叫糟,事情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被记过处分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将来啊?
“音乐教室又用不成了!我们要到哪里去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