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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歧见他未有闪避之意,右手连忙卷回铁链,为防万一,再出腿将他踢倒。
“你脑子有问题吗?为什么不闪?”这砸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我应该受的,不能闪。”夙剑直盯着他右手链条,震惊不已。“你竟然取出……”
“你!你脑子装粪石吗?又臭又硬是怎样!”凤歧怒气无处发泄,在思齐洞内跳上跳下,不时拉扯头发,又奔回夙剑面前。“我劝你快点把我放了,不然我立刻杀了你,你信不信?”
“无妨,请师叔动手。”
夙剑深深一揖,气得凤歧又是一阵长啸。
“妈的,青玉门全是一群疯子!”
算了,他本来也没指望青玉门会提早放了他。凤歧挫败地啧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回玄武黑岩前面,运气劈石。
“师叔——”
“不要叫我!”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师叔,你是否……有个义母?”
凤歧蓦然回首,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为了逼我就范,你连我义母也拿出来要胁我吗?”
“不是的。”夙剑摇头,由怀里取出信笺,递交给凤歧。“今早,有人捎来这封信,我先看过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祥的预感立刻窜过凤歧全身。他一把抢过,摊开信件快速阅毕,一双凤目顿时瞠如牛铃。
“不——这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死的,这是假的!”她明明还年轻,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死?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吗?她怎么没服用?
凤歧始终无法相信,疼爱他的义母等不到他回去奉养了。
“我要回铜安城去……夙剑,你快点把铁链打开!快点!你是耳聋了吗?”凤歧抓紧夙剑衣襟。“我说,解、开、铁、链!”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不能放你离开。再过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门都不会加以阻止。”夙剑沉痛闭眼,软声劝退。“师叔,往事已矣,放下吧!”
“放下?”凤歧扭曲的笑声回荡在思齐洞内,幽怖得可怕。“哈,你要我如何放下?傲梅在我面前跌落潜龙潭,我救不了她,我义母死了,我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你要我怎么放下?妈的,你说话啊!快告诉我要怎么放下啊!”
“很抱歉,我不知道。”夙剑无奈叹息,直视盛怒中的凤歧。“如果我懂得放下,今天就不会到思齐洞,如果我懂得放下,师父的恩怨又与我何干?可是我放不下,但我除了忏悔弥补以外,又能做什么?”
“忏悔?弥补?有用吗?有用吗……”凤歧放下夙剑,无力地步回休憩的稻草堆,一动也不动地倒卧其上。
到头来……到头来他做成了什么事?
“谁都会犯错,谁不会后悔,但是你不反省、不忏悔,怎么会了解事情结果究竟是因为外力,还是自身莽撞、不够稳重所导致的?虽然对已逝的人没用,但对活着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样的伤害。”夙剑选了角落盘腿而坐,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闭眼沉思。“这次事件是我太刚愎自用,我要负泰半的责任。”
思齐洞内恢复幽静,夙剑那番话却不断在凤歧脑海里转着。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绪不够深广,个性过于自信轻浮所造成的吗?
呵……说到底,他该揍的人是自己!
第5章(1)
“师叔,您可以离开了。”
夙剑接过基层弟子带来的钥匙,亲手解开凤歧手上的铁环,再奉上一套新衣。
凤歧闭眼不发一语,随着锁链落地之声缓缓睁开双目,并未接过夙剑递来的衣服。
五年了,已经五年了。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心头郁闷丝毫未得纾解。
三年前,夙剑以忏悔赎罪的名义自囚思齐洞,有一半原因根本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他几乎天天与他过招,在他耳边读解经书,根本不留空闲让他劈开另一枚勾钉!
“与其再花两年解开另一条锁链,自行离开思齐洞,不如多等上一年由我亲自解开,否则你拔出玄武黑岩里的勾钉又如何,腕上的锁链还是会跟着你一辈子。”夙剑如是说,更该死的是,他竟然被说服了。
“师叔,您要回铜安?”
凤歧看了夙剑一眼。夙剑似乎没有回去青玉门的打算,迟迟不换上基层弟子准备的青衣。他嘲讽一笑,背起布袋大步往洞口走去。“别再唤我师叔,我与青玉门再也没有干系,我劝你也别留在这鬼地方受气,尽早离开才是。”
语毕,他凤眼一眯,以此刻时辰推算,应是弟子晨练之时,于是他加快脚步奔向演武场,远远便瞧见身着掌门衣饰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大声喝令——
一本手札当着演武场众百名弟子面前,重重地砸在现任掌门夙山脚边。
“捡起来。”见夙山没有动作,凤歧怒斥一声。“我叫你捡起来!”
“师、师叔……”夙山深吸一口气,依言拾起手札,定眼一看,差点在众弟子面前失声大叫。
这、这不是师父记载私事的那本手札吗?果然又是为了寒傲梅的事情而来,夙剑师兄也真是的,平白无故添这起麻烦做什么?
夙山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凤歧与五年前相较,面容未有太大改变,沧桑却满布全身,静立时,就像一座葱郁稳实的青山,与记忆中不受拘束的野雁性子大不相同,变化之大,像是换了个人。
最可怕的是,有人给这座山点了一把火。
“师叔,您『闭关』多年,总算出了思齐洞,就让师侄为您接风洗尘,咱们大厅请。”夙山随即召来他的大弟子,明里吩咐宴席,暗里要他快快找来夙剑。
“呵。”凤歧嗤笑一声,放下肩上的布袋,环视演武场上个个满怀戒备的“理”字辈弟子。“真不愧是掌门,挺有风范的,不像五年前的二愣子,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他努力压下忿忿不平的情绪,话语难免带酸,若不是这些年他尽力想改掉轻浮的性子,说不定一踏上演武场就直接出拳了。
“唔……师叔所言差矣,人总是会变的,师叔也与从前大大不同,委实稳重多了。”夙山故作镇定地将手札收入怀内,一颗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师叔,请!”
“请?我看不用请你就挺主动的。”凤歧指着他的心窝,语气倏冷。“你看你要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粗手粗脚惯了。”
“您别激动,我自己来就好。”
见他不情愿地取出手札,凤歧指示。“翻开朱砂笔记那篇,对着所有人大声地念出来。”
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夙山牙一咬,全说了:“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咱们移驾大厅再谈可好?其实……其实这本手札,『夙』字辈的全看过了,师父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是他一时糊涂,跟青玉门上下没有关系啊……”
凤歧不听其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说,你们决定牺牲傲梅?”
“说牺牲是难听了些,以小我成就大我,相信寒姑娘地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她不是师父的义——唔……”夙山不能说话了,正确地说,他是快窒息了。
凤歧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仅以左手就限制住他的动作,面对前来救助的弟子更是一人一掌直接劈昏。
他已经收敛力道了,否则以他常年劈练玄武黑岩,他们还有命吗?
“师叔,放了夙山师弟!”接获通知赶到的夙剑,健步奔向凤歧。
“来得正好。『夙』字辈全数知情,全数……都打算牺牲傲梅,包括你,是不?”瞪视着默认的夙剑,以及他身后赶来的“夙”字辈弟子,怒不可遏的凤歧指间愈收愈紧,转眼夙山就要魂归九重天——
“师叔,得罪了!”夙剑来不及一揖,马上出掌营救。
众弟子看得瞠目结舌,恰似五年前潜龙潭一幕重演,奇异的是,两人似乎对招不下数百次,总能准确猜出对方下一刻动作。
“打了三年,你一次也没赢过我,这回,你也别想如愿!”
“那我不介意再跟您对招三年——在思齐洞内。”
“那你说,我要一个公道,这样错了吗?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谁都会犯错,但是要学会反省弥补,可你们弥补傲梅什么了?说啊,说不出来了吗?”指责夙剑的同时,凤歧慢慢冷静下来,暗自庆幸未在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后悔莫及的事。
“好,我会让青玉门的弟子知道真相,但是我有个条件,此事不得告知外人,您接受吗?”这三年,他反覆想着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凤歧日夜挣扎的痛苦像数落他的罪状一般,如果可以重来,三年前,他就该做这样的决定。
“反正你也没让其他门派知道寒傲梅这个人,好,我同意。”指着夙山受制时掉落的手札,凤歧深吸一口气。“快念,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
“师兄,你已经不是掌门了,不能任意妄为——”
“就因为我不是掌门,我才能坦然面对真相。”夙剑不顾其他人反对,拾起手札,当着所有弟子面前,朗读朱砂红字。
傲梅含冤昭雪,悬念已解,凤歧在一片凝肃中离开演武场,走下参天梯,踏往圣山,直入潜龙潭,伫足在飞凤瀑下。
他与傲梅曾在此笑语,那时,他多希望她那抹如梅绽放的笑容永远不要凋谢。
走入别有洞天,回忆更是扑涌而来。他喂傲梅吃糕饼,说笑为她解闷,还带她采桂花,可惜不是时节,带回几片桂花叶她也开心得像个小孩,偏偏他照顾不周,害她生病了……
他在别有洞天内住了三天,走遍每个拥有傲梅身影的地方,又动身前往嘉兴的菩提丘。
墓草又发,看得出来多年未整,他漾起浅笑,眼眶却开始泛红。
傲梅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不可能五年来未回家祭拜爹娘。
他笑着,仰头不让水液泄流,情绪久久不得平复,宛如丘上第三棵菩提树,就这样静静伫立着。
“梦醒了,我却不能随梦而去……”他取出梓姨三年前捎来的家书又读了一回,内心激动得几乎握不住这薄薄的一张纸。
他得回春松居去,这是义母的遗愿。
花了些时间清理完墓草,他掘了个洞,将他为傲梅新添的两套衣物与佩剑一块搁了进去,恸绝哀凄地造了衣冠塚。
他烧了香和两捆纸钱给寒家夫妇,不是亲人烧给他们的,不晓得收不收得到,但是要他祭拜傲梅……他做不到。
回到嘉兴,他到驿站捎了封信回春松居,另外又雇人定期整顿菩提丘后,凤歧第一次觉得——
天地好大,大到令人孤寂。
坐落百花湖上的春松居,已无当年相思桥畔旧址的简陋寒酸。
沁兰将毕生琴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寻蝶,天分极佳的她音韵不弱,青出于蓝,更试着自行编曲,他人路过相思桥,无时不闻幽幽琴声,自然伫留春松居静待新作,沏上一壶香茗细细品尝。
正所谓树大招风,春松居蒸蒸日上的生意难免引来同业间的妒忌,一时间谣言四起,劣等茶、沟间水,连瓜子都诓说放了三年。
沁兰本来不想计较,若不是一句“沁兰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她的姘头出钱,姘头死了,就捡温寻蝶回来当窑姐,不然春松居还能迎什么客呢?当然寻花问柳探沁兰喽”,鲜少与人争执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动肝火,立刻撤下寻蝶的表演,宁可回去过清苦日子。
寻蝶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不让眼红的同业称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场,闻乐者皆需买席,主座更需竞标,得标者还得亲折梅枝才能点上一曲,遇上四大节日更是加场演出,费用双倍也座无虚席。
沁兰心疼寻蝶劳累,不时劝阻她就此罢手,她却依然故我,置若罔闻。
“不许去!”有回,沁兰挡在主座前不让她上台抚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兰姨救了你,不是要你为我、为春松居做牛做马,外面传你传得难听,要是影响了你的好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无妨,要说就让他们说去,仅以流言断定我这个人,那种男人不嫁也罢,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打压我们春松居。”
沁兰感动地红了眼眶,寻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与春松居,更把自己视为当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轻易扼杀逐渐成长茁壮的寻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灯,沁兰祭出袓传佳酿,寻蝶的曲子更是推陈出新,名气跟着水涨船高,财富滚滚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楼阁。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兰病倒了,这一病,她再无机会目睹春松居盛世的来临……
听完梓姨的说明,凤歧多少也明白了这几年春松居的变化。
“这几年大抵就是这般,值不值得,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咱们尽力把你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维持好便是。”梓姨语重心长,面对归来的凤歧也舍不得骂了。
她好想质问,为什么三年前不回来奔丧,现在对着牌位拈香磕头又有什么用?可他脸上凄凄惶惶、悲不自胜的神色似乎经历过剧变一般,以前不着调的性子改了,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他眼底的凄怆,她也曾在沁兰的身上见过。焚光过世后约三年,沁兰的眼神永远这般凄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责。
“原来如此,若不是门前『春松迎客』的匾额还在,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凤歧笑了笑,对着沁兰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感念着梓姨的不问,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过去五年失败的自己。“梓姨,我还是不懂,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娘吃了,病还是没有起色吗?”
“唉,说来我就气恼,她根本不肯吃,说要把最后一颗玄黄丹留给你,免得你将来有需要。”拍了拍凤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舍叹息。“沁兰说她年纪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费,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几岁,哪里年纪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还要我别伤心,这怎么可能?唉,走都走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顾好春松居。”
凤歧深吸一口气,凝望着牌位,心里是感慨万千,再多的自责也无法回到三年前,现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说的,顾好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
师尊说过,春松居是他送给义母的定情物,虽然他们无法终成眷属也够教他钦羡了,他跟傲梅除了误会以外,还留下了什么?可悲的是,他还得在人间忏悔数十年,才有办法下阴间。
“对了,梓姨,你说的寻蝶姑娘,我娘没把她收成义女吗?”多少人捧着千金前来求义母传授一曲,坚持不授徒的她会为这温寻蝶破例,照理说她应该不仅是春松居的琴师才对。
“提过了,寻蝶不要,她说简单就好,那丫头脾气古怪得很,沁兰死后更是变本加厉,以前还会关心春松居的营运,现在记得登台演出我就谢天谢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现在先带你探探春松居,这几年请的人多,你一时间记不得也没关系,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沁兰的义子,回来接掌管事的。”
“好,以后谁称我凤管事,我包准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楼阁、一小楼阁,互有回廊来回相通。春拨楼供酒、食,夏培馆供茶、食、宿,两处均有供乐、舞,秋收台与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为茶馆乐师舞娘憩处,一为厨房酒窖。
春拨楼春酿沁兰、红梅二酒正盛,开价一坛五十两起跳,供不应求;夏培馆内少说有二十种茶叶陈列,价格由一钱五文到一钱五十两都有。
冬藏院内,由京师特聘而来的厨师们个个厨艺精湛,一天供三样汤品,每样少说也得煮个十来锅,刚炊好的数十笼软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鸡鸭鱼肉、鲜果时蔬一天必须进三批,连茶点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进货这部分我都交给老张负责,你唤他一声张叔,明早先从进货开始学起。”梓姨望着翻看进货单据的凤歧,另有一计。“你这张脸蛋不帮梓姨招点客源实在太浪费了,我看你上午忙进货,下午到前头帮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脸吃饭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饭嘛,你跟寻蝶说过同样的话,都听烦了我。”真不愧是沁兰教出来的小孩,全是一个样。
梓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由怀里取出一张短笺。“说到寻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给她,要她让底下的乐师练练,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笔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们先找寻蝶去,顺便提点她明日初一,记得登台。”
“初一登台?你方才不是说寻蝶抚琴日日不歇的吗?”听梓姨左一句寻蝶、右一句寻蝶,对照方才入眼的春松居规模,他对她的好奇,实在难免。
“唉哟,瞧我糊涂的,又忘了跟你提,寻蝶替春松居训练了一批乐师,现在除了初一、十五外,要听到她的琴声可难了,不然我一张站票也要二十文钱,鬼才来听。”她让凤歧搁下单据,随她到秋收台。“你住一楼,寻蝶在三楼,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她性子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