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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林品尚擦擦额头上的汗,早知道就不要在这个时候送公文过来。“事实上呢──”
“还有还有──‘如果你连最基本的程序都搞不清楚,最好回去再实习以免妨碍别人公务,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要烧成灰是你家的事,不要拖累别人’──你听听!鬼都说不出来这种毒辣的话!”玉掌在桌面落下磅声大响,她愈想愈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这种说话这么尖酸刻薄的人,声音好听有什么用!说出来的都是酸不溜丢的话。长得好看又有个屁用!老是冷冷地瞪人好像要把活人瞪成死人似的。我催他早点把验尸报告作出来有错吗?我想尽快结案有错吗?死人不会说话,但是哪个死人不想早点入土为安你说对不对?你来评评理,我有错吗?”
“没……没有。”他敢说有吗?本来正常情况下验尸报告都要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她没耐心,但这些话他小小的书记官可说不出口,惹火上司还不打紧,碍了自己的前途才是关键。“不过,何检我这里──”
“你也觉得我没错对不对?不愧是我最最忠心的书记官。”有这么好的下属实为她的福气,思及此,何夭夭的火气才稍稍一降。“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收发室刚送来的文件,从法医中心来的。”他递上去。
何夭夭表情古怪地瞪了他手上的黄纸包好一会,才悻悻然收下,打开一看,火气再度窜上!
报告在此,勿再电扰。
杨洛
“死杨洛!”啪地一声,何夭夭将文件重重摔在桌面。“你就不能好好地,甘心一点地、有礼貌一点地帮我办事吗?跟我合作有这么难吗?你这个大猪头!猪头三!全世界第一座大冰山!刻薄男!”
林品尚推推眼镜,咳了几声,忍不住替同为男性的杨洛说说话。“何检,虽然他跟你说过一些很实在的──我是说实在让人生气的话,但是他在两个礼拜内把检验报告送到你手上也是事实。一般来说,验尸报告是没有那么快就出来的。”
何夭夭停了骂人的嘴,看看她的书记官,叹口气。“我知道。”俏臀坐回椅子,纤指夹起短笺,忽地莫名其妙嗤一声。“他真的让人摸不透,要说他好嘛,嘴巴又毒又酸,要说他不好嘛……其实也不是,你觉得杨洛这个人怎么样?”她需要第三人的客观意见。
林品尚耸耸肩。“我不认识他,不知道。”
“说的也是,你是男人,应该对女人比较有兴趣。”
“不,不是这个原因!”林品尚红起苍白削瘦的脸颊,困窘难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好像我、我是色──”
“没那回事。”何夭夭挥挥手打断他的紧张辩驳,就是因为这样才不习惯和只会念书的书虫共事,她说的俏皮话老是被认真看待得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幽默感是不是出了问题。“你先出去吧。”
“我、我我不是──”他还想击鼓鸣冤。
可惜老板使出撒手钔,拒绝他平反,“要准备检察官考试的人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那我先出去了。”林品尚话落,跑得比谁都快。
“书呆子。”何夭夭摇头,注意力回到桌上的报告,心里想的却是一张淡漠没有表情的脸。
浑身透出冰冷冷的气息,要不是会动会呼吸,几乎跟死人无异,这样面无表情、对人冷淡的态度是真正的杨洛还是另有原因?对他,她不免好奇起来。
所谓另有原因……比方说被女人给骗了?
她立刻摇头否决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杨洛那个男人要是会被女人给骗财骗色,全世界的男人早无一幸免,不可能!哪个女人敢在那张冷脸下说话来着?她这么想道,完全忘了自己不单是敢说话,而且还是大剌剌咆哮的那一个。
还是有什么其它不可告人的原因呢?
啧!“我干嘛想那么多,那家伙的事情与我何干?还说根本没见过我的大混帐,提早老年疑呆的臭家伙,没有礼貌的猪头三,我干嘛理他那么多!”抓起笔,她决心要用公事淹没脑里那张讨人厌的脸,让他在思绪的深海底灭顶。
然而一分钟过后──
“杨洛、杨洛……”分心失神的食指不停敲击报告书,泛着水漾光泽的唇不时低喃这个记得多年的名字,最后归纳出一个结论──
“狗改不了吃屎。总而言之,你还是一个嚣张的王八蛋!”
结论骤下,专心办公去。
第二章
“听说你跟阎王身边的女判官贡上了?”江明磊趴在好友办公桌上,一副看好戏的闲情逸致笑说风凉。
杨洛停下笔,抬头。“谁?”
“小何。”
“谁是小何?”
“不会吧?”连自己的敌手姓啥名谁都不知道,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一点。“对活人没兴趣也要有个限度,连对你不消到极点,三天两头把你挂在嘴边像仇人一样骂的人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喂喂!你不觉得夸张?”
眉头习惯性地打结。“在背后骂我的人很多,你说的到底是谁?”
“小何啊,刚调到台北地检不久的女检察官,还记得林森北路那件命案吗?你跟她的梁子就是在那里结下的。”
他眯起眼回想,记忆中模模糊糊有个轮廓。“她姓何?”
“小何当然姓何,要不然怎么会叫她小何。”人家说当医生的头脑很好,他看并不怎么样嘛!
“一个女人?”
了解他的问题重心在哪,江明磊解释道:“她不准别人叫她名字,老何跟小何挑一个,我当然挑小何叫。”
这倒很难得地挑起杨洛的兴趣。“她叫什么?”
江明磊看看左右无人,呵呵笑道:“何夭夭。”
“何夭夭?”
“据何老伯──何老伯是我刑事局的长辈,也就是小何的爸爸,现在已经告老还乡,他说这个名字是他在诗经上看到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意思是桃树含苞满枝丫,红霞灿烂一树花──他老人家希望女儿跟桃树一样美丽耀眼,所以取名夭夭。”
杨洛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连带忆起大概两个月前耳边的唠叨。“她的确让人想‘逃’之夭夭。”
江明磊愣了愣,领会他另藏的深意后哈哈大笑!“我的妈!哈哈哈……此‘逃’非彼‘桃’,真有你的!哈哈……”
素日垮下的唇角似乎也被笑意感染微微上扬,以轻咳代替笑声。
“你跟她到底是怎么贡上的?说来听听。”
“没有。”
“没有?”他才不信。“没有她会把你骂到臭头?上个礼拜刚好我出外勤在命案现场遇见她,才跟同事提了句‘打电话给杨洛’而已,被她耳尖听到,回头叫我找阿猫阿狗都可以,就是不准找你来验尸,天晓得,你是哪里惹到她大小姐不高兴,让她这么排挤你。”
“我不知道。”
“不知道才有鬼。”江明磊怀疑地瞟他一眼。
“女人的脾气就像梅雨季一样阴晴不定。”
“你说小何?哈!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是吗?”杨洛虚应了声,低头继续誊写验尸报告。
“你以为她为什么被人家叫‘阎王身边的女判官’?如果不是对办理命案特别执著,哪能得到这份殊荣?她可是我见过第一位对命案这么认真办理的检察官,凡事都亲自参与。”
“只会碍手碍脚。”
“那你就错了,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但是最近不太一样。”
“是吗?”杨洛又是不甚感兴趣地虚应一通。
真没意思。“杨洛啊杨洛,我实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会交上像你这样好像把全世界的不幸背在自己身上的沉闷男人,明明我是这么开朗平易近人的新好男人,怎么看都不可能跟你走得那么近。”
“你大可离我远点。”杨洛的口气还是平淡得像开水。
“你真是太伤我的心了。”江明磊捧着心口哭天抢地,倒像有那么回事。“枉费我对你死心塌地、早晚问候,关心你肚子饿不饿、工作累不累,你看看你是怎么对我的?呜呜……”他好可怜。
杨洛终于停笔,但绝非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受不了工作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吵得像菜市场就开在隔壁一样。
“你、你这样看我干嘛?”看得他发毛。
“你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手上这份报告为谁赶的?”他问,问得听者心虚,眼神游移。
“还有你手上的饭盒是谁的?是谁喧宾夺主抢别人的饭吃?”
“呃……”证据还剩一半在自己手上,想销毁也不是一眨眼就能办到的事,江明磊笑得尴尬。“你知道的,这个便当很好吃,我在外头东奔西跑办案很辛苦,嘿嘿……”
“这里给你,半个小时以后到资料室跟我拿报告。”他边说边收拾必备工具,话完人已经走到门口,充分利用时间,一秒也不浪费。
“等一下!等──”
砰!办公室里只剩江明磊一个。
上帝关了一个人的门,必定会在另一个地方为他开一扇窗。显然的,这句至理名言似乎无法适用在杨洛身上,至少今天不宜。
资料室里传出的声音让他断了得到清静的念头,但比较利弊,他决定开门。
进去之后看清楚里头的人──
“老师。”他向其中一位老者点头致意,看见另一个人之后,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但又不得不走进门,挑最远的位子入座。
“难得这个时候你会来这里。”资深法医杨老先生和善招呼回应。
“查些资料。”杨洛应声,暗示有工作正在忙。
“拨个空给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夭夭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最近刚调到台北地检署,你们年轻人应该好好认识,将来工作上也好互相照应。”
“杨伯伯,我跟他已经照过面、合作过了,非,常、愉、快。”仇人道狭、冤家路窄,何夭夭斜眼瞟过角落的身影之后迅速换上先前愉悦的表情和杨老先生说笑。
“是这样吗?”老人家似乎已经听出言外之意,挑挑灰白的眉。“阿洛,是这样吗?”
杨洛没有抬头,简明扼要得一如以往。“明磊在等我的报告。”
“你怎么可以对杨伯伯这么没有礼貌!”亏他刚才老师老师地直叫。“杨伯伯刚还说你怎么好怎么好的,呿!原来不过就是这德性。”
“夭夭,没这么严重。”杨老先生笑着制止,他了解杨洛这孩子不废话的个性,可年轻女娃不知道,会分出心神解释事情对那孩子来说已经算是他对在意的人才会特别做的事情,在带他走进法医这圈子的时候他就很清楚,并不觉得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但是伯伯──”
“你就不能安静吗?”一句疑问打断她为老人家抱的不平,更惹一双杏眼圆瞪出声音的人。
杨老法医也讶异地撑开老眼看看自己向来不喜欢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口舌争论上的学生。
“你说什么?”
“沉默是金,你不懂吗?”
这个男人──“你不知道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你对自己的老师不礼貌就是不义,我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对?”一样姓杨,差这么多!
“替天行道?”杨洛哼笑一声,“我以为你这叫妨碍公务。”他扬扬手上待填的报告。“妨碍我的公务。”
“你──”
“呵呵呵……”杨老先生拉下还想回嘴的小辣辣,似乎因为看出什么端倪而笑不可抑。“我说夭夭啊,想在口头上赢阿洛还有得你等呵,他不开口便罢,一出口就惊人,别反而气坏自己。”
“伯伯,我──”
“好了好了,你不是来问我命案的事吗?”他打断年轻姑娘的火气,回到正事上。“我下午有三床要验,可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哦。”
何夭夭心不甘情不愿地瞪了角落一眼,悻悻然坐下。也亏得她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天赋,很快的,她似乎像忘了资料室里还有杨洛这号让她气得吐血的人物,压低声和杨老先生认真谈起公事。
突来的安静让杨洛很不适应,分心地抬头注意起坐在门口的两人。
原来她也有轻声细语的时候,他哼笑地暗想。之前的认知让他以为她简直就是会走动的扩音器,看来是他太早下断语。
只见专注于讨论案情的何夭夭一会低头写字,听杨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则转动手中的笔,要不就是将笔挂在耳朵上,不一会又拿下来转着玩,没有一刻安分坐正听人说话,充分显示她这个人骨子里天生好动,一刻也静不下来。
要这个女人安静,恐怕会听到她“要我安静不如叫我去死算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回嘴──思及此,冷峻的唇角因为想到这话时她可能会有的表情而微扬。
但也很快的,他低头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心无旁骛。
第二次交锋,很难得的,竟是以和平落幕。
为了案子,何夭夭最近跑法医中心比跑自己办公室还勤。天晓得为什么这个月台北市死亡人数骤增,每天不是车祸就是杀人,再不就是引火自焚──谁知道台北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让活着的人这么想不开,一个个急着排队往冥府报到。
也因此,不单是负责开立死亡证明书的法医中心忙,针对可疑死因必须作调查的地检署也忙得不可开交。
何夭夭成天跑法医中心也跑得更顺理成章,缠得不久后将要退休的杨老法医大呼吃不消,成天陪年轻人在资料室里讨论案情。
另一方面,刑事局的案件量暴增,江明磊烦杨洛的情况有增无减,烦人的程度到杨洛自动弃守办公室,则不是跑到解剖室就是到资料室去工作,以杜绝噪音干扰,也因此,常常和何夭夭不期而遇。
但因为工作繁忙,谁都没有心情跟对方冲。
喀!
硬物敲上桌面的声音打断杨洛的全神贯注,一抬头,正好看见何夭夭转身坐回几乎已经变成她私人所有的专用沙发。
莫名其妙。正当这样想的时候,目光收回,这才发现桌上多了罐冰咖啡。
“杨伯伯,接下来这个案子……”何夭夭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和杨老法医讨论,完全没察觉到杨洛投来的目光。
这个女人让人搞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从明磊口中不难听出她气他气得要死,如果杀人没有罪,恐怕他早巳不在人世。既然如此,现在这罐咖啡又意味着什么?
喀!拉开拉环,杨洛发现背对他的女人背脊突然绷紧,看来她并非他所想的那样不在乎。
“不知道是不是下了毒。”
何夭夭立刻像被点燃的鞭炮跳了起来,转身怒瞪:“怕被毒死就不要──”接下来的话在看见他仰头啜饮的动作时骤顿,迷惘看着他。
他刚是在嘲讽她还是在逗她、拿她寻开心?她不懂。这个男人就像是用来恶作剧的礼物,打开一层包装下面又是一层,一直解、一直拆,还是包装纸,让被作弄的人觉得火大。
“你是狗吗?专咬吕洞宾,又没有人叫你喝。”
“你把东西放在我桌上不就是要我喝?”
“小姐我高兴放在哪就放哪,我喜欢放在那,你咬我啊!”
“咬你只会脏了牙。”他接得顺口。
“你!你你──”
杨老先生在一旁把什么都看进眼底,心里盘算着:这是他见阿洛第几次主动开口跟不算认识的人搭话了?还存心勾起人家的火气,就像是对小动物感到好奇上前去逗弄的小鬼头,总要欺负自己喜欢的,觉得有趣的东西。
小鬼头?他认识的阿洛也会有家小孩子的时候?
喜欢?他对夭夭有意思?会不会是他想太多?
“杨伯伯、杨伯伯?”何夭夭的声音由远渐近,拉回老人家的心思。
“怎么啦?”
“不是我怎么了,您是不是累了?这阵子真的太麻烦您。这样吧,您先去休息,我一个人看,如果有问题,等您精神好些再向您请教,好不好?”何夭夭前后的态度大转变,连杨老先生都不太能适应,傻了半天。
“这样也好。”这丫头好恶未免明显得过火。老人家暗笑在心里。“要不然问阿洛也可以,他是杨伯伯的得意门生,杨伯伯会的都教给他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经验可不是说教就能教得会,如果遇到的是个笨学生,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意有所指,送了记白眼给对手。
杨洛被激得暂把公事放下,不是想动气,而是她污辱的是他的专业,而且,以一个外行人的角度。“拐弯骂人没有意义,有胆量就当面说。”
“不管是上勾拳还是直拳,只要能打中对方的就是好拳,再说我也没背着你骂啊。”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呢,都是同事嘛。”杨老法医呵呵笑着。“阿洛,吃饭时间快到了,我看今天就麻烦你帮我招呼夭夭,请她吃顿饭。”
杨洛表情古怪地看向长辈,从苍皱的细纹中读出老人家这么做的用意。“我还有工作。”
“再怎么忙也要吃饭。”
“您白费力气。”老人家以为他和她能发展出什么?
“是这样吗?”哎呀呀,就说这小子聪明哪!杨老法医暗吁。
“是的。”他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