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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张粗犷的峻容上已瞧不出端倪,招弟不再胡思乱想,露齿一笑。
“大哥,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你快瞧瞧此物。”边道,她揭开长盒,展现在他眼前。
缓缓放下酒坛,他目光黝黑,来回游移。“龙吟。”低低道出剑器之名。
周遭喧嚣,他恍若未闻,沉着他取起长剑,一手按在柄处,仅拔出三分之一的剑身,顿时锐气如霜,寒意扑面。他细瞧着,沉默不语,幽幽缓缓,嘴角的严肃有了温和的曲线。
招弟会心微笑,知他心中起伏,轻问着:“大哥不问是谁托四海转交的吗?”
还剑入鞘,鹰雄略略沉吟,目中锐光一闪,静静启口:“是那个李爷。”
“大哥何以得知?”她小脸讶异。
“我救过他一次,他知我欲寻龙吟,此次便作回报,他不愿欠这份情。”
“原来如此……”招弟点了点头。见他将剑收起,扣上木盖,一个问题在心中反反复复,她衡量片刻,深吸了口气,终是问出:“大哥,这剑……你会亲自送回温州安家堡吗?!”
鹰雄兀自饮酒,忽地一顿,他眉心淡蹙,似乎亦在斟酌着。“我有许久未曾回去了。”真到了回去的时候,竟也踌躇。
“你、你亲口说过的,只要找到凤鸣和龙吟二口宝剑,你就会回安家堡,不能食言的。”她急了,真怕他不走这一趟。两颊酒气成嫣,一发急,整张脸蛋更涨得通红。“那一家子的人都等着你,安老爷、安夫人……他们是你的义父义母啊。还有那位老总管。你、你怎又不回去?!”
她唇微嘟,将脸偏向一边:“大哥若想故伎重施,将此剑托四海镖局护送,招弟直接了当同大哥说了……我、我们不接追支镖。”
“你们不接,总有别人会接。”说这话,纯粹逗她。瞧那神色认真严肃,他心一动,竟觉有趣,对于回不回安家堡之事,反倒无需再想,心底已有笃定答案。
闻言,招弟怔了怔,小脸调回,定定地望住他,闷声道:“你这么做是……是自毁诺言。”
鹰雄忽尔哈哈大笑,珍香楼上,许多人全让那豪迈笑声吸引,纷纷望了过来。
“大哥……”太受注目,招弟反倒不自在。
笑音渐歇,他短髭上沾着点点酒汁,一对眼炯亮有神,温言道:“若自毁承诺,要教你瞧不起,我这义兄当起来多没味儿?”微微露笑,“我会回温州,亲自将此剑送回安家堡。这么做,你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吧?”
招弟心中大喜,听他戏谑问话,又觉羞涩,幸好酒气使然,脸蛋早霞红一片,瞧不出什么端倪。
“我、我不生大哥的气,难得相聚,自该欢欢喜喜的。”剑已交回,了结一件牵挂,可横在心中的事层层叠叠,乱如阡陌,她凝向他,幽幽地道:“大哥,如果回到温州,见到安家老爷夫人和安家老总管,请代招弟向他们请安……若能的话,大哥可否托人带个口信来九江,让招弟知道你们已经一家团聚,我也能为你们欢喜。好不好?”
鹰雄内心悸动,感情漫漫如潮,缓缓涌来。“我一定让人知会你。”
她笑着点头,举起酒碗。“大哥,我还要做你。”不嗜酒,并不表示酒量差,真要喝个痛快,两三坛也不成问题。
“伙计,再来五坛子好酒!”她放下碗,朝里边喊着。
“唔,大哥倒把你小觑了,窦家除你阿爹和么妹,瞧来你也挺能喝的。”
招弟还是笑,眼睛薰得迷蒙。“大哥,我陪你喝酒,一辈子……陪你喝……来!人生得意须尽欢!”
他凝视着,眉心刻划,薄唇微微掀动,好似有话要说,却又止住。
此时,跑堂伙计送酒上来,与先前的并非同一人,他低头放着坛子,边道:“客官,这酒给您送……”“来”字尚未出口,惊见他双臂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几个酒坛已然掷出,对住鹰雄打去。
这变故来得极其突然,事前无半分征兆。所幸,鹰雄临敌经验丰富,一遇危险,动作全凭反应。他大喝一声,被风劲挥,挡开所有酒坛,另一臂将招弟扯来,而招弟身手亦是迅捷,瞬间已将安置龙吟剑的长盒牢牢抱在怀中。
他俩跃起身子,为防阻对方连续进击,鹰雄跟着踢出一脚,桌子“砰磅”大响飞将起来,朝那一扮伙计之人平直袭去。
以为能暂阻片刻,此一时际,十来名汉子冲上珍香楼,又有几名由二楼栏杆攀上,整座馆子乱哄哄的,许多人吓得往楼下奔,还有人直接由二楼跃下,不及躲又不敢跳楼的只得缩在角落,浑身发颤。
“姓鹰的,纳命来!”
“大伙儿上啊!今天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你不给活路,咱们也不好惹!”
吆喝叫骂声大作,鹰雄冷冷一笑,长腿运劲一踹,整面栏杆至毁,攀在上头的几名厉声大叫,无捉握之物,全都跌了下去,这一摔,下头是坚硬地面,上头是原木栏杆,两相夹挤,骨头断个五六处已算侥幸。
“大哥,这些人是谁?”招弟紧抱长盒,戒备地瞧着,懊恼自己没将贴身兵器带出。今日是来相见欢喜,未料及会遇上一群扫兴的家伙。
“你站到一旁,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鹰雄沉稳地命令。
听这话,招弟跺脚,口气陡硬:“大哥还认我这个义妹吗?金兰之情,皎如日月,我和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危急当前,却要招弟弃大哥而去、躲在一旁冷眼以待?我办不到!”
“招弟……”他紧声唤出,心头陡热,握住她上臂的手忽地一紧,微乎其微地,那严峻面容闪过什么,快得无法分辨。
再无时间多说,十来名汉子大喝着,纷纷抡刀攻来,他们早将招弟看成与鹰雄同一陈线,说砍就砍,管她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见招弟执意相护,患难真情,鹰雄心中气血翻腾,浑身蓄满劲力。他教八九个大汉围攻,刀剑由四面八方封杀,徒手应付,尚游刃有余。
而招弟亦非寻常闺秀,自幼苦练,功夫自有其精妙之处,她一臂抱住长盒,单手夺下一刀,虽不十分顺手,也已阻退三人,另有两名汉子还要攻来,她尚未出招,鹰雄已接了过去,两三下便摆平一切。
“大哥,你出招的速度……真、真快……”早知他武艺高强,但这般快打,生平首见,她不禁瞠目结舌,瞧着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干家伙。
“你不愿走避,我只得尽速解决。”他低沉地丢下话,脸色铁青,两眼灼灼,似对她患难与共的决定仍不认同。“我是你义兄,就有责任护你周全,更何况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你是个姑娘家,刀剑无眼,就不怕受了伤?”
招弟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我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大哥明知四海以何营生,刀里来剑里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仍眉目飞扬地瞪着,胸膛起伏,欲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在他眼中,她虽是镖局儿女,有义气、具胆识,但危难在前,他就有责任护她周全。
招弟心跳加急,躲开男子凌厉复杂的目光,她将夺来的刀丢下,心想得赔给店家一些银子,一脚刚跨出,忽闻鹰雄厉声大喊:“小心身后!”
身后的栏杆早已垮落,大街上站着好多看热闹的群众,听见警告,招弟跟着回身,不及瞧清,颈子倏地一紧,下头有人甩着套索,绳套抛飞上来,准确地勒住她的咽喉。
“招弟!”鹰雄皆目欲裂,扑来欲截住她的身子,底下,另一圈套绳对他抛将而来,他扯住倒拖,瞬间拧断粗绳,但这一顿,招弟已让对方拖走,无栏杆护阻,整个人由二楼狠狠摔下。
鹰雄大惊,想也未想,身子如大鹏跃下。
在楼下以套绳埋伏的敌人并不多,仅五名而已,鹰雄当空飞落,尚未落地,双掌已拍中二人脑门,不留余地。
余下三人见他勇猛,吓得不敢再斗,反倒迅速地收拢绳索,将招弟拖了过来。
招弟摔在地上,犹抱住长盒不放,一手扯着颈上的束缚,张开口,喊不出来,胸口问塞欲裂,几要昏厥。那三人拿她当护身符地挡在面前,套绳再次拢紧,颈骨一阵刺疼,教她双眼泛出泪花,整张脸惨白如纸。
“姓鹰的,我警告你,别再踏近一步,再过来,我就勒死……啊……”一声惨叫,不,是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惨呼。
鹰雄根本不听他们 嗦,两指扣紧小石,以暗器手法打去,那小石竟在半空划出孤度,越过招弟,“噗噗噗”连三响,穿破那三名汉子的眉间,顿时了账。
街上张望的路人惊呼不断,光天化日之下,竟明目张胆地杀人,今天这场江湖恩怨散众人眼界大开。
那三人相继倒下,手劲陡地松开,招弟亦撑不住身子,跟着例将下来。
“招弟?”唤声中充满惊恐,他风也似的冲上前去。
喉头像火烧过一般,招弟弓着身子拼命咳嗽、拼命呼吸,不想流泪,可是无法抑制,泪花不断冒出,占着双腮湿润。
“招弟……”他又唤,紧涩而焦急。
听见那声呼唤,近在耳际,这么的忧郁心焦,惊恐不能克制,她不由得怔然,方寸泛出热流。在她印象中,这个男人不曾怕过何事,可如今,为什么惊惧?
她睁开眼,发现他就半跪在自己身边,脸色又白又青,下颚绷得死紧,双手伸至半空,想碰触她,却又不敢。
“你哪里疼?招弟,说话,说哪里疼了?”他气息粗喘,问得好急。
“我、我……绳、绳子……”莫了又咳了起来。
套索仍留在颈上,闻言,鹰雄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替她解下束缚。
“好些没有?招弟,你说话,哪里还疼?你说!”他似乎太过紧张了,招弟从未见他这般失常,她摇了摇头,小手搭在他腕处,竟觉他隐隐轻颤。
“大哥……咳咳咳……我、我没事……你瞧,剑也没事,咳咳,只是木盒子有些裂缝,里边的龙吟剑还是完好如初,没半点毁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微笑着,想安抚他,口气故作轻快。
未料及,这一招适得其反。
不提还好,一提她死抱在怀中的剑盒,鹰雄怒火中烧,竟当着大街群众的面前开吼:“你、你……临敌对应如何危险,你抱着一个没用的木盒干什么?不觉碍手碍脚?都教人用套索拖下楼,还死拽着不放?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坠楼的那一幕犹在脑中,教他浑身战栗。
招弟呆若木鸡,连咳嗽都忘了咳,大眼眨也不眨地瞪住他。
“那、那不是没用的木盒,里头有、有一把宝剑,你明知道的……”好不容易才找回声一日,她辩道,却见他目光凶恶,声量不由得转轻。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把剑再好,没人用它,比一块烂铁强不到哪里去。”他火气不小,眉心打了七八个死结。“那条套素都快勒断颈项,你不会抽出长剑将它斩断吗?就傻傻任人拖了去?”
这感觉好可怕,他整个人都快疯了,仿佛几年前那个噩梦重演,义弟义妹为他而亡,适才那一刹那,他真以为……以为自己保不住她,这情义深重的姑娘亦要因他丧命。这般恐惧,他再难承受了。招弟奇怪地瞧着,有些无辜地道:“大哥……要来见你,我把长剑放在镖局里,没带出来。若剑器在手,我自然会挥剑断索,你、你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这这……能教他不发脾气吗?敢情她根本没意识教自己抱在怀里的是一柄好剑器?
“你就不会拔出龙吟剑吗?死抱住做什么?”他又吼。
招弟怔了怔,好似想通了,缓缓点头。
“是。的确该拔出龙吟剑的,只要一个翻花挥剑,自然能切断套索,也就不会勒得那么难受了。”鹰雄吟了一声,猛地站起,胸口起伏甚剧。围观众人纷纷后退,不敢上前。
“大哥,这剑还是你拿着吧。”她边说,试图站起,右脚筋骨无碍,换边拉直左腿时,却引来一阵刺疼,她问声轻哼,仍咬牙挺着。
“窦大姑娘,你后大腿全是血啊!”人群里不知谁喊着。
“哎呀!快去给大夫瞧瞧!”
“怎么伤成这样子!还有没有命啊?”
四周一片议论,招弟还没反应过来,鹰雄已快她一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扳转过来。一瞧,他脸色比她还惨白,好似流血的人是他,快要厥过去的人也是他,二话不说,连忙将披风撕成长条布,紧紧绑住她的腿部。
“大哥,我、我不是很痛。这龙吟剑还是你拿着安全一些。”饶是她身骨强健,坠了楼、颈项教套索紧勒、又受伤流血,说话也已有气无力,唇上毫无血色。
鹰雄死瞪了她一眼,理都不理那递来的长盒,忽地拦腰将她抱起。
再也不是初遇时那个小小丫头,她已然成长,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家。如今,众自睽睽下,姑娘在男子怀中,这一抱,自然引起诸多猜测。
“大哥,我自己走……你、你快放我下来。”招弟虽觉昏眩,也知这样的行为有多不合宜。她下意识紧扣怀中长盒,却觉男性的双臂亦紧扣住自己,压根不管旁人议论。
他抱着她疾行,似乎向谁寻问着医馆该怎么去,语气焦急万分。招弟勉强维持神志,迷蒙地眨了眨眼睫,觉得必须向他解释些什么。
“大哥……你别生气,我、我真忘了拔剑……只记得要护住它,我没想到要拔剑,你别生气、别担心,我下次不会了,下次……一定记得……”还能有下次吗?或者,是职业上的毛病,下意识地,她将那木盒视作护镖,一有危急,只知全力保护,真忘记盒中是柄剑器,可助她退敌。
她还想多说些话安慰他,要他别为自己忧心,可唇瓣仅掀了掀,螓首跟着一偏,终是倒进男子胸膛,厥了过去。
意气如虹
蝉声纷纷闹闹,总将她由梦中唤醒,她不恼的,因极喜欢它们的叫声,告诉她夏季已临,给她一个期盼着的想望。
睁开眼眸,动也没动,习惯性地在榻上发了会儿愣。
怎么,天都黑了,她才刚睡醒?
还没想出症结所在,忽地,一张男性面容横了过来,悬在她上方。
“醒了?”他背着光,瞧不清五官,那声音似嘘出一口气,抑制着激动。
内心致震,终于,记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大哥……我……”她眨眨眼,话都没说全,上方又突兀地探出好几张脸,七嘴八舌地嚷着:
“招弟,真醒啦?好好。鹰爷同爹说了,爹知道是哪群王八蛋打你了,快收养伤,伤好了,咱爷俩儿杀他个落花流水!”爷俩儿?他又把招弟当儿子了。
“阿爹,我也要去!”
“阿爹,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让他们尝尝金宝铜锤的厉害!”
前面两句是双胞胎异口同声,连义愤填膺的语气都一模一样,说出后头那句的小姑娘倒没靠过来,却一手各提着一支八角铜锤,当空挥动,虎虎生风。
“大姐,珍香楼的伙计还有许多人全跑来报信,我和来弟赶去,却已不及。”
“是啊!你让鹰爷抱到王大夫的医馆,好多人为我们指路呢!”这姑娘的声音柔嫩,手心软绵绵地,伸来探着她的额,“没发烧哩,这王大夫开的药方倒还见效,要不,云姨要去砸人家招牌啦!”
“去去去,招弟刚醒,你们让她转转神、说说话,别净审犯人似的围着。”那名美妇睨了她一眼,忽地把每颗头推开,只留下鹰雄的,今日首次会面,先给他客气客气,往后混熟了可不保证。
“云姨,我没事。”招弟笑了笑。她没法瞧见自己的脸色,可能失血太多,小脸苍白极了,双唇亦失去血色。但那对眼眸清明炯亮,精神并未折损。
“没事才有鬼!”她双手叉腰,猛地站起,一副找谁拼命的模样。“你什么都甭说,塞北那帮马贼竟流窜到鄱阳来了,还当街打你?!拿你当马似的套脖子?!咱们四海同他们没完没了,不发威还道咱们是病猫不成。”
“对!”众口一致。
“什么马贼?云姨、阿爹,你们几个……”招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瓜,双目询问地凝向鹰雄,后者却苦笑着,似乎也无能为力。
“招弟醒来,没啥儿大碍啦!你们几个全跟我走。”
“云姨,太阳都下山啦,咱们上哪儿去呀?”
“去部署一番,九江是咱们四海的地盘,能任那批马贼的余党逍遥吗?”
“那大姐呢!她刚醒过来。”
“有鹰爷陪着,没事啦!走!”云姨丢下话,一马当先往外步去。
闻言,姐妹们偷偷对住招弟笑着,眼光充满好奇地转呀转的,又对鹰雄挤眉弄眼一番。“鹰爷,我也喊来你大哥好不好呀?”来弟故意嚷着,其他的窦家姑娘们呵呵嘿嘿地发出怪异的笑声,听在耳中真是暧昧,不等回答,众家娘子军已咚咚咚地、跟在云姨身后跑了出去。
“这几个丫头是怎么?眼睛抽筋啦?”窦大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哪猜得出女儿们耍啥儿把戏、打什么哑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