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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
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
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后衙门里要是
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
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
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
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
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
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
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
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
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
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
个信来。”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
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去杭
州。”陈家洛大为诧异,问道:“送去杭州干么?怎么不去北京?
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
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
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
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较为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
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
说道:“再请十二郎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
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
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
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
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
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
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仗。”无尘
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
打个大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
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
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通
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
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
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善均
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
僻静所在。
马善均是大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
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均五十上下年纪,
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
尊处优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
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
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
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
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
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
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
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
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
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
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
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时分出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
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
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
的军官没丝毫怠懈,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
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
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四当家
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
以地方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
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
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宏儿,我
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
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
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
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
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
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
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
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
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
酣神醉!”
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
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
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
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
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
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
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
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打量,
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
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
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
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
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
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
之色,那又为了甚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
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
来。只听那人吟道:
“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
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飏酒旗。恬熙,御
炉中叆叇瑞云霏。”
陈家洛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
但歌中“村村飏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
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
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
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
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
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
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
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
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
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
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
‘安堵村村飏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道:“兄台居然
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
引领鸾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
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
“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
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
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
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
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
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
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
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
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
是直隶人氏。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
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
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
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
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
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
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
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
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
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
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
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
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
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
“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
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
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
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
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
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
“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
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
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
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
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
“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
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
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
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
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
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
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
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
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
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
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
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
“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
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
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
“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
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
是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
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定要
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
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
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
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
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
必能办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
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
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
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
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
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
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
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
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
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
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
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
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
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
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
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
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
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
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
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
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
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
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
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
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
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
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
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
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