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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
这人算是惹上了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
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
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
饮食,时加细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
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在红花会中排行第
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
小,足智多谋,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
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
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
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
菲青把文泰来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
“咱们见少舵主去。”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
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
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
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
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
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
“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
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
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
“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
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
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执黑子,
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
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陆
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
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
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
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
深感惶恐。”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
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
全不相类。
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
策。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
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
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
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
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
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
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
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
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少舵主将令赶去相
救。”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
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
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
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
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
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
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
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
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
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
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
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礼仪式,总舵主是全
会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
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
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
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
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
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
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
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
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
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大哥再
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
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
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出
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甚么来头,
转身就走。张召重心想周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
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
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
栋点点头,率领捕快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
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
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把亭中
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
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个地窖。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
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哪
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有谁敢来
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
累宝庄。”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
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张召重
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
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
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
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
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
一躲吧。”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
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
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
门外,并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
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
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
张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
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
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
这么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
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召重等的来由,哈
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
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
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
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
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
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
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
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
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
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
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
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
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身上下工夫,
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
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
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
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
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
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白,
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
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
“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童兆和笑道:
“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
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
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
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罗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铁胆
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
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
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
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懂
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
三个客人躲在甚么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
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
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
声道:“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
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甚么?快进去!”周英
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
张召重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
处。他跳上栏干,向亭顶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
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
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
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
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
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
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书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
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了,想不出法子来推
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
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
“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声喝
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
底下露出铁板。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
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
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
众官差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
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
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咱们夫
妻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
“待会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
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吵甚么?”众人听他一喝,一时肃
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
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
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吊将上
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
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
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
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
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
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这鞭说的乃是单
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
起劲力将绳索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
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那童兆和吃过文泰
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
还要拚命,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
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转身,绳索贯劲,犹
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
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身
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
长笛短,反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
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个魁梧汉子叉腰而
立,她钻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
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
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
双刀,傍到丈夫身边。
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便
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
招数。骆冰步武不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
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横掠,把
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
般乱归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
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
怪,正要上前喝问,哪知余鱼同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
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
伤,忙跳入救援。
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
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督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堵住二
人。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
直跌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
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
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他
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
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让
路。”
张召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