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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是孩子的父亲,但凭老爷做主。”
才说了话,两个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头发,咯咯乱笑。
李嫂在旁边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总觉得这对夫妻客气过度了,看得她几乎闷出病来,再不管闲事不行了。
“小少爷,你爹回来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摇庆儿的小手。
“爹。”庆儿兴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顺口,多喊几次也没关系,于是又笑着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红了眼眶,春香也在旁边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听着这声爹,却是没有任何情绪,她明白,对小小年纪的庆儿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义,他早已忘了他的亲爹,他可能以为“爹”是一个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这个大人叫做“爹”。
“少爷不没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玮儿。
玮儿一直很专心地掐捏爹官服上的布纹,听到李嫂唤他,转过小脸,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头去掐衣服。
“玮儿,你现在是大哥了。 要懂事,喊娘。”薛齐放下庆儿,俯身拿开玮儿的小手,语气变得严肃,“爹跟你说过的,你不也期待娘来吗?”
玮儿孤伶伶地站着,照样是瞧了琬玉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两只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玮儿?”薛齐皱起眉头,又提醒一声。
玮儿小嘴动了动,好似就要说话了,却还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头一扭,踩着小脚步跑掉了。
“玮儿!”
“老爷,别。”琬玉及时空出一只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别勉强玮儿。”
“这孩子。”薛齐停下脚步,无奈地瞧着玮儿躲到大树后面。
“嘻,跟哥哥玩。”庆儿也跑了过去,以为小哥哥要带他玩了。
“总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琬玉放了手,低声道。
是了,薛齐恍然大悟,他们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他跟她之间都还别别扭扭,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隔阂疏离,他又怎忍苛责寡言内向的玮儿呢。
可他又不愿她为难,觉得见外——唉,不是成了亲,一起生活就好了吗?事情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复杂?
“这身公服累赘,我先换了下来。”他回过头,沉声吩咐道:“家保,你待会儿带玮儿到书房来。”
“是。”
“我好像做错事了。”李嫂缩了肩,躲去烧晚饭。
“小姐,老爷会打他的少爷吗?”春香跑来,担心地问。
望着那身青袍官服进屋,琬玉一颗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妹妹给你,我得去瞧瞧。”
薛齐换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玮儿不是站着听训,而是坐在紧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头,父子俩的视线一般高。
“玮儿,爹教过你喊娘,怎地不喊?”
玮儿依旧低着头。
“你会喊爹吧?”
“爹。”
“唉,差点以为你变哑巴了。”薛齐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见他只是低头玩弄手中的一根鸡羽毛,既疼怜,又是无奈,末了还是重叹一声道:“唉,到底……我该如何教你呀。”
玮儿认真的拿小指头梳理细细的羽毛纹理,不知是否听进爹的话。
“爹再告诉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刚来,不熟悉环境,你瞧妹妹一开始还病了,生病很不舒服,所以你要乖乖听娘的话,让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来,而且你当大哥的,一定要友爱弟弟妹妹,还记得爹教你念过的诗吗?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老爷,玮儿只是小孩子。”琬玉的声音由窗外传来。
“夫人?”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薛齐忙站了起来。
琬玉走进书房,来到父子说话的茶几边,先朝薛齐点头为礼,再微俯身子,柔声道:“玮儿,庆儿弟弟在大树下等你。”
玮儿抚弄鸡羽毛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墨黑大眼,很专注地看她。
“那个树洞得遮掩起来,不然晚上风冷,松鼠就着凉了,生病了。”
琬玉微笑道:“庆儿不会掩,我怕他不小心将松鼠给埋住了,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玮儿一听,立即伸长了小腿,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过头,踮起脚尖,将鸡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抚平按压了下,像是怕羽毛太轻会飞走,接着一双墨黑大眼又瞧了琬玉,随即缩手,一声不响地低头跑掉了。
薛齐见他的动作,百感交集,儿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巧过了头,让他不禁担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爱说话,真怕他是痴儿。”他不觉说出心里的话。
“玮儿不是痴儿,可能还不会表达自己。”琬玉斟酌用语,说出她的观察,“他心细,懂事,会察看小物,还会画画,一般小儿最多拿笔随意涂鸦,他却可以画出模样,他绝不是痴儿。”
她再度强调的语气让薛齐抛开了无谓的担忧,顿时容光焕发。
“对啊,玮儿很会画画。”他说着便走向大书桌,拿起一叠纸,一边翻看,一边走过来。“给你瞧瞧,画得很好呢。”
趁他走过去时,琬玉已收起那根鸡羽毛,打算待会儿还给玮儿。
接过了纸张,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张张仔细翻着。
“这是蚂蚁,这是小狗……”她说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觉逸出淡淡的微笑。虽是笔触稚拙,线条忽粗忽细,墨色浓淡不一,但一个四岁小童能画出让人一看就明白的虫鸟动物,着实难得,甚至堪称天才了。
也难怪,她刚才看到了一个父亲的骄傲光彩,他是真心疼玮儿的。
既知他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她又怎会以为他会打孩子呢?
她为自己一时的误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与他瞠目以对。
轩眉朗目,神清气爽,宛若青天开阔,万里无云。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在这么亮的天光里,她再一次认识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温煦,就像她刚才在院子里晒着冬阳,让她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若她不抬头,他是否就直直瞧着她看画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过是等着她再说几句赞赏玮儿的话罢了。
“啊,这是梅花,梅蕊也画出来了。”她很快低下头,想借由看画驱除两人之间的诡奇静默,可再翻了两张,却是没了。“就这些?”
“我是这两个月才知道玮儿会画画,所以画的不多。”薛齐也是即时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将窗户打开些,给自己吹些凉风。
“平时就在这书房画?”
“是的,吃过晚饭后,我就带玮儿过来,起初他坐在桌前画,桌子太高,我给他垫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稳,怕会跌下去。”薛齐说着,便露出笑容,指了方才他坐的窗边椅子,“后来我瞧这张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适,便摆上笔墨,给他当画桌。”
“该给他订制一张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薛齐以拳击掌,大叫一声,踱了两步,神情显得懊恼。
“我早该想到的,我怎没注意到呢。就让他趴着画图,哎呀,疏忽了。”
琬玉见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现得太过无礼,仍是低下了头,却在这片刻之间,想笑的愉悦心情已转为沉沉的苦涩。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很寻常的父亲,会关照儿子,他会夸儿子的好,担忧儿子聪明与否……真的很寻常,任谁当父母的都会如此关心孩儿,可就有人连寻常的父亲也做不来,甚至不知道儿子的生辰。
这份苦涩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会不时跑出来扰乱她的心情,一跑出来,她就压下,再跑出来,就再压下……
日阳渐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对现实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爷,您方才进门时,玮儿是想让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为庆儿也站在一块儿,怕冷落了庆儿,所以先抱他。”琬玉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气,她很是感谢,但有时候还是得顾虑到孩子的心情。“老爷,其实您不必这样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玮儿,您却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锐,他可能觉得被您冷落了。”
薛齐一愣。他之所以先抱庆儿,的确是她所说的意思。
“玮儿向来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亲对他的关照,他心思细腻,必然察觉改变,也许他感到害怕,所以变得更安静。”
“哎,我太大意了。”薛齐搓着手,神色焦虑,直瞧着她,一迳地问道:“我该怎么做?轮流抱?今天先抱庆儿?明天再换玮儿?还是同时抱两个?对了,可以的,我臂力没问题,两个孩儿也不重,他们盼着爹回来,不能让他们失望的,可以后妹妹也嚷着要抱,我可该怎么办?”
第3章(2)
他自问自答,越说语气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痴了。
没有礼书规定孩子到了跟前,当父亲的一定得抱起来逗弄说话,更何况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严和地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摇大摆回房,换过舒适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过来请安。
“请老爷不必费神。”她维持惯有的拘谨语气。“我一定会尽心照顾玮儿,让他感觉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也会教导庆儿孝敬父亲,友爱哥哥,注重礼节,绝不再让老爷困扰。”
“那就劳烦夫人了。”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她将话讲得太周全,以至于他只能礼尚往来,客气回应,但这一来,好像将教养责任全丢给了她,他忙再补充道:“我是说,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转为金红,太阳快下山了,两人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又是静默,琬玉略感不安,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若他心血来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礼,她也不能拒绝,毕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们还陌生……
“如果老爷没事的话,我……”她只想赶快离开。
“正好有事跟夫人说,这边借一步说话。”
薛齐说着便走向大书桌,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看来他每晚读书写字后便收拾干净的,另外还搁了一只麻布椅褡挞,琬玉记得那是家保回来时背在肩上的。
“这是婚前岳父送来的嫁妆银子。”薛齐从褡挞拿出一个小布袋,再从里头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摊放在桌上,“我本不愿收,后来是我爹收了,再转交给我,里头有一些银元宝,我怕不好使,便换了零头银票,正好银价高,倒是多兑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两,给夫人收下了。”
“这?”
“嫁妆银子本来就是你的。”薛齐将银票摺好,塞回小布袋。“你和孩子刚过来,我不知道该为你们准备些什么,这钱就让你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为,他收了嫁妆银子,应该会拿来翻修屋宅,买匹好马代步,或是多请几个丫环伺候,再不成,也会留着自己花用,如今却是全数交给了她?
“还有,这是我这个月的饷俸,也一并给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打开给她看里头的吊钱和银两。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应该还够,据我所知,一两可买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钱,街上一个馒头二文钱,呵,我也不太明白,总是李嫂说缺钱买菜,我就拿给她,如今请夫人费心了。”
琬玉懂了,这正是她早有觉悟的事实,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当个薛家的贤妻良母。
“我会操持家用,请老爷不必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钱,低声问道:“可老爷身边不是该留点花用?”
“衙门有供饭,我平生最大的开销只在这间书房,若有买纸笔书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总要妻儿生活无忧,再来花费其他的。”
一股热流直往琬玉眼眶冲上去,犹如新婚那夜,她也有这种想哭的冲动,只因为他说了一句“庆儿也是我的儿子”。
生为女子,身无一技之长,念了书也无法仕进,只能仰赖父亲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诉她,以“妻儿生活无忧”为先,这不啻又是一个让她安心过活的承诺。
他怎敢呀,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谖?
琬玉用力屏住气息,将所有陡然窜起的激动情绪压抑回去。
“对了,给你瞧瞧这个机关。”薛齐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说话时已往书房后面整片墙壁的书架走去,站定在左边角落,以目示意她过来。
她低垂着头,移步过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书匣。
“你看喔。”他不是去翻书,而是挪开书匣,手掌往后头贴紧墙面的木板压了压,推了推,再掀了开来,原来里头是一只暗橱。
他从暗橱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黑木盒,双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你瞧。”他打了开来,将盒里的事物一件件摊放在桌面,一一为她介绍道:“这里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玮儿的生辰八字,肚脐片儿……啊,还有这支胎毛笔。”
薛家的宝物都在这里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齐进士及第和任官叙述的告身文凭,详载玮儿生辰的泥金纸笺,上头正是薛齐工整端正的字迹,而那个小红布包,装的就是肚脐片儿了?
她拿起小红布包,轻柔地抚了抚,那曾是娘亲和孩儿之间的血脉相连,他留着这肚脐片儿,一来是珍爱玮儿,二来也是怀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舍不得用这笔,以后再留给玮儿。”薛齐拿着胎毛笔仔细端详,又以指头试了试笔端软毛,抬眼笑问:“庆儿也有吗?”
“庆儿没有。”琬玉语气淡然。
庆儿出生豪门大户,自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笔,但做了又如何?无人收藏,无人赏玩,最后留在那个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里,没有带出来。
“这样……”薛齐放下胎毛笔,见她眉眼低垂,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轻抚小红布包,那不想说话的模样——哎,真像是玮儿。
她有难言之隐,他也不愿追问,他再次郑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为妻,她该过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会提及她过去相关的事情了。
“好了,你看完了,给你收回去。”
“老爷?”琬玉惊慌地抬头,对上了他始终不变的温和笑意。
这个动作的意义太重大,她承担不起。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这屋子的主母,我们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我……”怎么……喉头又被什么酸酸的东西哽住了?
“琬玉。”
“吓?”
“琬玉。”薛齐终于喊出口,这些日子来堵在胸口的闷气立刻消散无踪,再喊第二遍就顺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转为自然柔和,声音自是一样地温厚,“这里是你的家,有任何事,你尽管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诉我,我们夫妻可以商量,还有,从今晚起,你和春香别待在房里吃饭,带孩子到饭厅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脏乱跳,慌张不已,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理由拒绝。“妹妹和庆儿还要人喂饭,常常得哄着才吃,一顿饭吃下来可以吃上一个时辰,我怕会耽搁老爷用饭……”
“一家人没有分开吃饭的道理。”
这么严肃的命令语气,依然是和气温煦,说的又是天经地义的家庭伦理,琬玉没有借口了。
“是的,老爷。”
“这传家盒子让你收着了。”薛齐再次嘱咐道:“押那块板子是有窍门的,旁边有个卡榫,你先试试看,我再教你怎么拿捏。”
琬玉战战兢兢地将桌上事物收进盒子,捧了起来,放回暗橱里。
这是传家的宝盒,他告知她藏宝的地点,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平等,坦荡,真诚,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则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报他,相夫教子,勤俭持家,让他无后顾之忧。
无需再想太多,从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我说大小姐呀,当京官的夫人不是终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还是得出来走走,今天姨娘就带你见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与愿违,没几日,卢府夫人便请她过去。
说是卢夫人,却非她的亲娘。这位夫人不过大她十来岁,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聪明,能诗擅文,父亲很是喜欢,花了重金纳为宠妾,她十三岁那年,郁郁寡欢的母亲在宜城过世,才过了首日,借口“朝廷为重”而无法回宜城治丧的父亲就将爱妾扶了正,成为“卢夫人”。
如今的卢夫人名正言顺,更能施展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琬玉坐在马车上,不安地问。
“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