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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泪(上)-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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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的,才刚满十四的少年,就瞧见了那丫头,骑在一个被扑倒在河岸边的男孩身上,她攥紧着拳头,发了疯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说大她两岁的男孩身上打。
  他脚一点地,施展轻功,迅速上前,拦腰将那丫头强行从被打得满头包的男孩身上抱开。
  “做什么?放开我!”她生气的大喊着,回头见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着:“阿静,你放开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当然没有听她的,反而是死死钳抱着像虫子般奋力扭动挣扎的丫头,往后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静的劝说:“当街斗殴是要抓去衙门里打屁股四十下的,你忘了吗?”
  上个月,他确实很钜细靡遗的清楚解程过笞刑这件事,所以听他提起,她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有些愤愤不平,生气的吼着。
  “可是,是那头蠢猪先惹我的——”
  那男孩听了,虽然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不知死活爬起来哭着冲道:“我又没说错!这个丑八怪本来就是捡来的!”
  “你还说,看我撕烂你那张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来的丫头,瞬间又扭动挣扎起来,凶狠的伸出手,对着那家伙张牙舞爪的,试图再次殴打他。
  “银光,住手!”
  虽然少年依然抱着她的腰,再次往后退带她远离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条鱼一样,混乱之中,竟还真的让她又对男孩踹出了一脚。
  砰的一下,她的脚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扬起了胖脸,刹那间,鲜红的鼻血与一颗白晃晃的牙顿时在空中齐飞。
  “呜啊——我的牙、我的牙——呜呜——你这个疯子、疯子——”男孩捂着噎血的口鼻,吓得拨腿就跑,却还是不断频频回头对着她又哭又骂。
  “王八蛋!你好胆别走!阿静!你放开我、放开我啊!让我给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嚣抗议着,但身材已经抽高拉长,逐渐变得强壮的少年当然不曾松手,他将那气疯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带她离开犯罪现声。
  一路上,也不顾旁人侧目,她依旧不断在他肩头上叫嚣挣扎,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房,当他将她放下来时,她头上的双髻理所当然的又散了,脚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一张小脸气得红通通,鼓胀得像海里的河豚一样。
  她一下地,立刻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样,只让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熨上心头的暖。
  她这阵子到处惹是生非,几乎揍遍十里长街的半数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几乎都是为了他。
  他耳朵太好,总是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入了耳。
  应该要责怪她的,可到头来,当他伸出了手,却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闷气的丫头,重新梳发弄髻。
  她原先因为赌气还想闪,但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站在原地,让他替她整理长发。
  这野丫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老爷身体不好,夫人时常顾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随身带着发梳,养成了替她整理的习惯。
  她的发,长到了脚边,却总是让她自个儿弄得纠缠成一团。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几个结的长发梳开,一边却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疯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禁咕哝抗议:“我才不是。”
  对这抗议,他没再多做评论,只是笑意却无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练的帮她重新扎好双髻,淡淡道:“你不能殴打所有说我闲话的人。”
  她僵住了,动也不动的。
  他猜她以为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架,她从来不曾说过原园。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脸,打脸太明显了。”他说。
  她再一愣,整个人转了过来,傻眼瞪着他。
  “还有,记得找没人看到的地方,才不会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浏海梳整齐,道:“但直接打人还是最笨的,因为那很容易被发现,最好的方法,是暗地里给他好看。”
  她杏眼圆睁,好奇的问:“怎么做?”
  “收购他家的店铺子,让他叫你小姐。”
  他瞧着那可爱又暴力的小疯婆子,将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绑过一次腰带,道:“把你的敌人,变成朋友,然后他就不敢再说闲话了,至少不敢公开的讲。”
  她拧着秀气的眉,道:“我也不喜欢他们私底下乱讲。”
  心头,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着眼前顽固的丫头,她乌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头紧缩着,然后蹲下了身,帮她拉好松脱的罗袜。
  “阿静?”
  “嗯。”
  “为什么你叫爹娘是叫老爷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着她套着白色罗袜的小小脚丫,半晌,才道:“我是风家少爷。”
  这不是一个回答,它没有解决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着低着头,从一旁衣箱里替她拿出另一双新鞋的他,悄声再问。
  “你是我兄长吗?”
  这个问题,让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脚上,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
  她等着他回答,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来,当他替她穿好鞋袜时,她叫住了他。
  “阿静。”
  终于,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认真且执着的看着他道:“你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之后,我就嫁给你,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洁目秀,衣着端庄,一左一右顶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脸蛋上,有着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嫩红,一双乌黑的瞳眸闪着坚定的亮光。
  她是认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虚语。
  他无言以对,只听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双手温柔的将这可爱的女娃拥在怀中,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静,你有没有听到?”她圈着他的颈项,乖乖的让他抱着,却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长大嫁给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捧着刚出炉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着怀中的小女娃,穿过长廊绿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没得到回答,仍是执着的在他耳畔,一问再问。
  “阿静,你听到了没啊?听到了没啊?”
  是听到了没啊?
  她翻身掉下床时,仿佛还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可恶。”
  姿势难看的趴在地上,她万分不变的咒骂出声。
  都是他害的!
  事后回想起来,她小时候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曾回答过。
  每次她说她要嫁给他,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干脆假装没听到。
  那么多年来,她还以为他的心会在这里,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风家,在凤凰楼上。
  她以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这些年他打下来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见他发给自己的薪饷,她才知道,他从来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担当风家大少爷,不希罕富甲天下的凤凰楼,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认为他欠了爹娘一条命而已。
  他是个弃婴,是养子,他和她不是亲兄妹,从来就不是。
  他顾着她,护着她,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门去了,一次又一次,回来了又出去,回来了再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
  她都已经习惯睡他床上了啊,习惯床边会有他挡着当栏杆,习惯他替她梳发整衣,习惯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纵容着她养成一堆坏习惯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她自己一个人收给善后。
  都是他害的!
  可恶可恶可恶——
  生气的捶了地板好几下,她这才爬坐起来。
  窗外,天还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头,把脑袋搁在上头,只觉眼眶发酸。
  都是他害的……
  第3章(1)
  天刚破晓,他就醒了过来。
  窗棂外,树影在晨光下摇曳。
  他洗了脸,剃了胡,将长发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时三刻,阿万送来了早膳,还有一套新衣。
  他看着阿万手中捧着的新衣裳,然后抬眼瞧那戴着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万面无表情的说:“小姐说,你那套旧的被洗坏了。”
  那当然是谎话,他们两个都知道。
  一瞬间,阿万剩下的那只眼,几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说真的,几年前,他被派来服侍这主子时,也听过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边了,他才真正开始同情风知静的处境。
  表面上,他是风家大少爷,但实际上,这位谣传不是老爷亲生的大少爷却三天两头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开时,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丝路;夏日炎炎时,他被派去最湿热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气爽时,他得到山高水远的川滇去运药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时,才以为能歇口气,这位少爷却被丢到了冷到发僵的北大荒,在连绵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内所有的道州府,他几乎全跑了遍——
  好吧,说真的,他其实是同情自己被迫跟着走南闯北的处境。
  当初到底是谁和他说,跟了风家大少爷,他这辈子一定吃喝玩乐享用不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死没良心,女扮男装把这个工作说得天花乱坠的风家大小姐。
  可恶,他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话说回来,他至今搞不清楚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唯一确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来应该要让他吃喝玩乐的风家大少爷,根本就是风家父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风知静一定是从小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对父女,才会这样被恶整。
  虽然少爷刻苦耐劳,对凤凰楼尽心尽力,可风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个成天派他到偏远地区餐风宿露,小的那个则费尽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时,卯起来找他麻烦,或者制造麻烦要少爷回来收给。
  说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说,他会同情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领养的——铁定会笑掉他的大牙,但现在,在很悲惨的和他共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阿万真的是万分的同情这位看似有钱有权有势,其实一贫如洗,还要被那万恶的大小姐欺压的主子。
  这些年过去,他慢慢发现,虽然老爷貌似在商务上放手让少爷管理,但实际上根本不想让少爷继承家业,再怎么样,小姐才是他亲生的,风家夫妻将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们留下这孤儿,只是为了要他替女儿做牛做马到死。
  再也没有人,比阿万他更清楚知静少爷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为少爷的衣服在回家的隔天,总是偶尔会变成破布,身为一名优良的随身小厮跟班,他当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点准备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尔撒点小谎,是无伤大稚的;特别是身旁总是有那个卑鄙的大小姐在搞破坏时。
  风知静瞧着阿万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没有多说什么,只将那套衣服接过手换上,这才开始用膳,然后照例在用过早饭后,前往风家老爷的书房。
  当然,和以往一样,老爷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万如往常一般,停在凤凰楼书房外候着,不敢稍踏进门一步。
  雅致的书房里,除了那坐在榻上懒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鸟声啁啾,清风拂来,将那双大手中杯上的嫋嫋茶烟轻轻吹散,也吹响了那挂在窗上的风铃。
  不像他早已将仪容梳整,男人披散着长发,身着一袭简单白袍,连外衣也没套上,就那样半卧在窗旁的竹榻凉席上,平常总是挂在他脸上的银面具,此刻被搁在一旁的雕漆茶几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后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铁杆的家伙一眼。
  蓝色的衣袍颜色极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头没有什么花边绣样,但在透光处,却能看见罗织其中的圆形的凤凰图样。
  “回来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吗?”
  “是。”
  在轻透的凉风中,他简略的回答着男人的问题。
  男人上上下下的将他瞧了一回,扬起了嘴角,露出透着邪气的笑容,“听说你昨天一回来,就救了丫头一条小命。”
  “是。”他回答着同样的字句,但这一回,却忍不住补充道:“老爷,小姐年纪不小了。”
  “怎么?又有人来提亲?”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问。
  “不。”他抬眼,看着那长发飘扬,脸带讽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许不该让小姐再继续做男装打扮。”
  “行商吗?”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转头将视线拉到窗外,那无须的侧脸,俊美异常,看来只有三十出头,打他有记忆以来,这男人似乎就没有老过,若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
  “你觉得丫头有兴趣?”男人望着窗外杨柳问。
  “这三年,她常往柜上跑。”他应道。
  “是吗?”男人沉吟着,晨光因风与树影,在他英挺俊美的侧脸上晃动。
  知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事他相信老爷比他还要清楚,她要是对行商没兴趣,不会总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门在外这几年,她早把凤凰楼的商务摸得熟透。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眼前这男人的女儿,她并不蠢。
  “知静。”
  “是。”
  男人转过脸来,露出了另外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邪恶的笑着,“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让丫头当家吧。”
  对这重大的决定,他眼也不眨,脸上涟澜不兴,只问:“如此,可否请小姐换回女装?”
  风家老爷笑得更开心了,他用那因旧伤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问:“你希望她穿回女装?”
  他垂着眼,不动声色的道:“小姐既要当家主事,总得有模有样,男装虽然方便,但毕竟不合体统。”
  男人几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瞅着他,然后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头说吧。”
  有那么一刹,他头皮抽紧了一下,然后他深吸口气,应道。
  “是。”
  笑声传来,带着些许恶意,他抬眼,只见那男人上身微倾,肘抵美人靠,以手撑在颊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个模样。
  “知静,我让丫头当家,你有意见吗?”
  他看着那男人,回了两个字。
  “没有。”
  “没有?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啊?”风家老爷两眼盯着那小老头子瞧,然后星眸含笑、慢条斯理的道:“你可别欺负她啊。”
  一时间,他僵了一僵,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他还是镇定如常的张嘴应答。
  “知静不敢。”
  男人笑得更乐了,美丽和丑恶,在他脸上各占半边,宛若天仙与夜叉,在那张脸上合而为一,却莫名的一点也不突兀。他摘下盘里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心情愉快的交代着:“你多帮着她些,毕竟你才是那个跑过各处,知道实际状况的人。”
  “知静晓得。”
  “别让她把凤凰楼玩垮了,咱们一大票人还得靠这吃饭养老哪。”
  “是。”
  像是终于满意了,风家老爷朝他摆摆手,“去吧。”
  他颔首,转头欲离去。
  “对了,知静。”
  他停下脚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脸的瞧着他,要求。
  “笑一个来看看。”
  这一回,他长年挂在脸上的假面具差一点就裂开了。
  当然,是差一点。
  他牵动他的嘴角,硬挤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伙还是露出了带着同情和恶意的笑容瞅着他,批评。
  “真难看。”
  他无言以对,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转身离开。
  窈窕的身影,蹲缩在窗外,她没有将耳朵贴在墙上,窗是开着的,她能清楚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爹没有压低声音,他也没有。
  当他离开时,她靠在墙边,仰着头,继续蹲着,只有心口紧缩着。
  他和以往一样,勉强着自己。
  他总是喊爹为老爷,喊娘为夫人,因为他不把自己当爹娘的儿子,从来没有。
  方才那番谈话,只证实了她过去几年归结出来的猜测,他不生气,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所以根本不在乎当家的是谁。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阳光穿林透叶,刺得她眼好关,她闭上了眼,吸气、再吸气。
  好半晌过去,她才睁开眼。
  艳阳依然刺眼,几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没有任何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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